第九章 缥缈山庄

一方庭院里,满园芬芳,桌上沏好的茶早已经凉透,一抹忧伤的倩影站在桑树下,呆呆地看着满月,已经回来两天了,他现在处境到底好不好?有没有逃出来?

“小姐,你的伤才好些,怎么又跑出来吹风了呢。”喜鹊赶紧为她披上厚厚的披风,初春的夜已经冷得透心。

“我没事。”阮听雨轻轻摇头。

喜鹊盯着阮听雨满是愁绪的脸,小声问道:“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小姐被劫之后,把少爷急坏了,可是山贼躲在龙峡谷里,他们连贼窝都找不到,更别提营救了。阮家只是医药世家,山贼提的赎金,少爷是怎么也不可能凑齐的。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小姐居然自己回来了。人虽然是回来了,却像丢了魂似的。茶不思饭不想,整天盯着月亮发呆,被山贼掳去的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阮听雨在石凳上坐下,拿起凉透的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脑子里时时出现那道清瘦的身影。

阮听雨默不作声,喜鹊也没有办法,抢过她手中的茶杯,正想给她再沏一杯新茶,却在院门口看见了阮听风,喜鹊微微行礼,“大少爷。”

阮听风轻轻点头,喜鹊看清了他手中的东西,立刻惊喜地叫道:“这是——小姐的星月弓!小姐,你快看。”

星月弓!阮听雨原来还一副颓然的样子,一听是星月弓,立刻站了起来,跑到阮听风身边,接过星月弓,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眼睛不停地在阮听风身后张望。没有看见她预期中的人,阮听雨急道:“哥,送弓的人呢?”

阮听风一脸莫名其妙,回道:“走了。”听管家说来人只把弓交给了他,就离开了。一个送弓的人,需要她如此紧张?

阮听雨一听,紧紧地拽着阮听风的衣袖,追问道:“走了?他,他有没有说什么?”

阮听风摇摇头,还没等他问清楚是怎么回事,阮听雨便把星月弓往他怀里一塞,也不顾自己才刚好一些的肩伤,就向院外奔去。

“听雨……”

这丫头是怎么了?阮听风看着手中的星月弓若有所思,这弓,是听雨最最心爱之物,平日里,旁人连碰都不行,她现在却把弓就这样扔给他。他一直以为这几天听雨心情不好,是因为丢了弓,现在看来,她,是丢了心。

只是那人若对她有意,又怎么会只送还弓,一言半语也不曾留下?只怕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舒清姐姐,我舍不得你走。”商笑一双翦水美眸,此时已经哭得肿成了两个核桃,她拉着慕容舒清的手,就是不肯松开,泪水在小小的瓜子脸上留下一道道泪痕。

顾不得自己的衣衫是雪白的丝缎,没有带丝帕习惯的慕容舒清,简直是手忙脚乱地用衣袖为商笑擦着眼泪,这孩子的眼睛是水龙头吗?关都关不上。她一边擦着,一边轻声安慰道:“傻丫头,临风关到花都,也不过一月路程,我有空会来看你的。”

“真的?”

“我保证。”只要她别再哭了,慕容舒清发誓都可以。

她最怕的就是这样可怜兮兮的泪眼,轻拍着商笑的脸颊,她继续劝道:“别哭了,你若喜欢,让你哥带你到花都去玩,那里温暖宜人,碧荷青天,与临风关可是大大的不同呢。”

商笑吸吸鼻子,看着商君,喃喃问道:“我真的可以去吗?”

迎着慕容舒清求救的目光,商君轻笑着摇摇头,回道:“等你再长大一点的时候吧。好了,别再闹舒清了。”想不到一向淡定从容的舒清居然受不得孩子的哭闹。

商笑低着头,也不再哭泣了,只是还是不肯放开慕容舒清的手。

慕容舒清暗暗松了一口气,任由她拉着。抬头看看宅子光秃秃的门楣,她问道:“对了商君,你这宅子总该有个名字吧。”

“名字?”商君皱眉,需要什么名字?

“嗯,像是什么山庄、别院、楼之类的,将来也算生意场上的一个名号。”就像沈啸云的风雨楼一样,名号可是响当当的。

商君想了想,却不在门楣上题字,而是走到宅子旁的一块大青石旁,拔出腰间的凌霄软剑,剑舞飞扬之后,青石上赫然出现了四个刚劲有力的狂草。

“缥缈山庄?”慕容舒清轻声低语,不禁笑道,“好个缥缈。”

不再多言,慕容舒清拍拍商笑的手,跨上了早就等在一旁的纯黑马车,清润的声音,自马车里淡淡地传来,“我走了,君,保重。”

商君点点头,朗声回道:“你也保重。”

无须赘言,彼此的祝福和不舍,都已经明了。

一声轻呵,马车狂奔而起。

商君站在宅子里,久久地看着前方空旷的土坡,忽然低声叫道:“御枫。”

御枫走到他身后,正要抱拳行礼,却被商君一只手轻托,卸了他的礼数。商君低声问道:“御枫,我教你奇门术数,你可愿意学?”

御枫一愣,奇门之术,知者甚少,一般皆不愿意教授于人。若想习得,磕头拜师自不必说,到头来师傅还不一定愿意指点,而他,竟是如此简单就愿意教他吗?御枫还在迟疑,商君轻轻扬眉,笑道:“你不愿意?”

御枫赶紧摇头,回道:“属下愿意。”

商君满意地点点头,他感激这个此时愿意留在他身边的男子。他指着身后的宅子,郑重地说道:“以后这个家,归你管了。”

“是。”御枫声音微颤,这是商君对他的信任,而他,定不负所托。

商笑微微仰头,走到商君身后,坚定地说道:“哥,我也要学武。你教我!”

轻柔地帮她把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回耳后,商君轻声告诫道:“会很辛苦。”

商笑摇摇头,大声说道:“我不怕。我们家的孩子,怎么可以不会武?!”十一二岁的孩子,小小的脸,稚气的声音,话却说得面不改色,掷地有声。

商君欣慰地轻拍着商笑的肩膀,朗声回道:“好。”是啊,他们是武家的孩子,怎么可以不会武!

商君拉着商笑的手,身后跟着御枫,三人阔步走进了宅子,两扇红木大门缓缓合上。

从此,东隅与苍月之间,有了一座外人无法窥视、低调而神秘莫测的——缥缈山庄。

苍月都城——天城,位处苍月中心,街市繁华,店铺林立,而其中最为惹眼的,当属城门西侧的一座四层牌楼,前面八扇紫檀大门齐齐敞开,门面用红木雕花,宝石镶嵌,装饰得豪华气派,宽阔明亮的门楣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只待君来”四个大字。即使只是下午休闲的时间,店里依旧几乎客满。

一辆藏青色马车缓缓行至门前,马车除了较其他马车大些外,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一灰衣男子始终立于马车左右,他腰间佩着长剑,面色如常,眼神内敛,不过那沉稳的气势与健硕的体格,一看也知是个高手。只是这只待君来是天城内最最有名的酒楼,多少达官贵人、王孙显贵经常进出这里,什么样的大人物、大场面都见惯不怪了,所以门房也就没太在意。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缓缓掀开竹帘,车上走下一白衣男子,待他站定,门房小二倒吸了一口凉气,好个潇洒俊朗的公子。略微消瘦的身材让他看起来有些单薄,却不影响他斯文儒雅的气质,星眉朗目,唇边的轻浅笑容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腰间配的银丝腰带很是特别,看上去柔软地垂在腰间,却莫名地寒气逼人。

门房小二都是见过些世面的,虽然此人身上并未佩戴名贵之物,随从也少得可怜,不过那一身高贵的气质必出名门。小二赶紧迎上前去,热情地招呼起来,“这位爷,里边请。”

往里走,小二一路张罗着,“您要吃点什么,我们这里各种特色小吃、风味名菜、陈年佳酿是应有尽有,还有上好的新茶鲜果,只要您点,本店都能给您送上,还有……”

“要一处安静的包房。”御枫皱眉,受不了一个大男人像只麻雀一样喋喋不休。

小二立刻堆起笑脸,以一副为难的样子解释道:“真是抱歉得很,我们这里的包间早就已经定满了。”小二转向一旁但笑不语的白衣男子,这位看起来还颇好说话的样子,于是谦卑地笑道,“爷您不嫌弃的话,小的给您找一处隔间,您看如何?”

商君无所谓地回道:“好。”

“好咧,爷您这边请。”

随着小二绕过一座巨大的玉雕屏风,步上几层梨花木铺就的台阶,走进了一个颇大的隔间,四周用精美的木雕做隔断,几缕轻垂的极品蚕丝帘隔绝了外边的视线,而坐在里边的人,却可以通过雕花窗看清外面的大厅。

小二将商君带到隔间,殷勤地笑道:“您慢坐,小的这就给您沏茶去。”

待小二走远,御枫才上前一步,担忧地说道:“主子,这样贸然来苍月萧家,只怕萧家的人不一定会愿意见您。”

“没关系,商人逐利,而萧家人是苍月最好的商人,有利可图的事情,他们都不会放过。”商君拿起桌上的香炉,轻敲其壁,是碧玉所制,萧家还真是财大气粗,只待君来里,不仅装饰极具奢华,就连物件也价值不菲。放下香炉,商君自信地笑道:“你把拜帖送上就回来吧,不需在门外等他们的回音。”

“您此行,志不在萧家?”御枫疑惑了,看主子的样子,一点也不急,莫不是另有打算?

商君轻扬唇角,眼睛里隐隐跳动着志在必得的光芒,“不,萧家是苍月最大的药材商、珠宝商,名下的各种产业遍及苍月,我这次不仅要做成茶叶、丝绸这笔生意,还要拿下萧家药材、珍宝的交易。”

“属下这就去送。”商君言之凿凿,御枫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商君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抓住窗棂的手越发收紧。天城,才半年,他又回到了这个让他心伤的地方,那个令他家破人亡的人,就在离这儿不到十里的宫墙之内。他身体里的血液在叫嚣着,杀了他!杀了他!

商君痛苦地闭上眼睛,暗暗调息,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不问政治,这是他对舒清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缓缓睁开双目,里面终于恢复了清明,目光晃过只待君来的门前,商君忽然眼神一暗。

是他。那个大雪纷飞之夜,差点要了他的命,逼得他只能背着父亲的尸体跳崖逃生的桀骜男子。那张张狂自负、阴邪冷酷的脸,他绝不会忘记。但是他怎么会在这儿?

商君隐身于纱帘之后,看着那男子进了店内,身形奇快地上了二楼。商君悄悄跟了上去,不敢跟太近,靠在包间的柱子后,注视着男子。男子在最靠里的包间前停了下来,商君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商君利落地翻身到墙外,俯身越过几个包间,终于到了最里边的房间,在窗纸上戳了一个小洞,眯眼看进去,里边坐着几个老者,主位上的是——厉大人!

商君大惊,厉大人所坐的位置,正对着男子所在的小窗,难道——

惊觉不对劲,商君退到柱子后。只见男子勾起了一抹残忍的笑,抬起右臂,衣袖下,是绑于腕间的短弓,正要射出箭,如此短距离内,足可顷刻间要人命。

商君皱眉,抓了一片身边盆栽的叶子,运足内力掷出。男子感觉到一股杀气袭来,身子后倾,手中的箭也失了准头,直直地射到厉陵头顶正上方的石墙内。

“谁?”里面的人大惊,叫道,“有刺客!”

里边有了防范,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射第二箭,商君迅速地转身离开。

尤霄盯着没入石柱上的暗器,竟是一枚叶子。是谁?眯眼看去,只见一抹白影一掠而过。收了短弓,尤霄向那抹白影紧追而去。

尤霄追得太紧,商君来不及回到隔间,只好御气而行,向城外奔去。

奔出几十里,尤霄依然紧追不舍。商君轻轻扬眉,干脆不再跑了,潇洒落地,缓缓转身,迎向紧追而至的尤霄。

尤霄暗暗调息,这人好强的内息,他使足全力,才能勉强与他同速,而他竟然还能面色如常地立在那里,这人到底是谁?

“是你?”他认得这双漠然清冷的眼,半年前在悬崖之上的黑衣人。他找了他不少日子,今天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商君一怔,想不到他还记得他,也好,他们今天也不妨算一算那一掌之仇。

商君轻轻拱手,清浅的声音里带着几丝讥讽,几丝挑衅,低低笑道:“别来无恙。”

果然是他,尤霄的眼里浮现出淡淡的兴致,冷酷的声音咄咄逼人,“你和武家是什么关系?”

商君脸色如常地微笑着,眼神却是一凛,朗声回道:“武将军为人耿直,侠肝义胆,人人敬仰,他的尸身受辱,岂能袖手旁观。”

尤霄冷哼,“这么说,你还是正义之士了?”

商君整了整一路奔跑而凌乱的衣摆,优雅地立在那里,隐含着讥讽,一派悠然地回道:“不敢当。不过相较于你,我确实是。”

尤霄举起右臂,腕上的短弓直指向商君,只要他一动,短箭立刻就会射穿他的喉咙。尤霄一想到能将眼前这人擒在手中,一向冷傲的心莫名地竟有些兴奋,他唇角噙着一抹冷笑,说道:“上次让你侥幸逃脱,这次你不会再有机会跑掉了。”上次他可以跳悬崖,这次在官道上,他倒要看看,他还能使出什么花招来。

无惧近在咫尺的短箭,商君忽然大笑起来,手悄悄抚上腰间的凌霄软剑,一脸的不屑。商君轻哼道:“是吗?被你手下数百人围困,又是箭又是刀的,都没能抓住我,今天想擒我,只怕你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未落,尤霄眼前一抹银光闪过,他立刻收回右手,可惜掌间的温热黏湿说明他再一次被商君的利剑所伤。他怒气直攻胸腔,扣动手中的机关,一支劲力十足的短箭朝着商君的颈项直射而去。商君向左轻跃,险险躲过,脚尖才落地,另一支短箭又向他胸腔袭来,商君避无可避,挥动软剑,挡住短箭的去势,被逼得倒退了数步。

短箭如密雨一般向商君射去,因为距离很近,每一箭都力透千钧,商君走避得越发狼狈,商君运气于胸,提气向前方的树林掠去。

“想逃。”尤霄不屑地低呵,紧跟在商君身后。

入了树林,商君忽然停下脚步,靠在一棵树旁,带着自在的笑容,目视着尤霄。

尤霄皱眉,他又在故弄什么玄虚?不再上前,尤霄继续向他放箭,商君冷笑,稍一侧身,完全躲在树干后,短箭直直射入身前的树干上,尤霄连发数箭,都被商君依靠树木轻松躲过。

他射完了吗?商君轻扬唇角,现在该他了吧。

不知何时,商君手中扯上了一根坚韧的树藤,抛出树藤直袭尤霄面门,突来的树藤,让尤霄大惊,起身向后跃起。商君拔出树干上的短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向尤霄掷去。尤霄为了避开短箭,只好在半空中翻转落地,短箭他是躲过了,却也让商君有机可乘,他才落地,就被商君点了穴道。

一块纯黑令牌随着尤霄刚才的翻转掉落在地,商君悠闲地把它捡起来,漠视着尤霄杀人的目光,一边把玩着令牌,一边挑衅地笑道:“尤霄?你的名字?”

尤霄身体不能动弹,嘴也不能言,那双原来冷酷的眼睛此时却是染上了烈火一般,恶狠狠地瞪着商君。

迎着尤霄的视线,商君一副忽然想起的样子,笑道:“啊,对不起,我忘了还顺手点了你的哑穴。你没有银戟,我胜之不武,今日暂不杀你。”

商君解开尤霄的哑穴,立刻听到一声暴戾的怒吼,“今天你不杀我,下次我绝不会放过你。”

“手下败将,何足言勇!”商君看也不再看他一眼,将令牌丢在尤霄脚下,步履轻盈地离开树林。

“你给我站住!”尤霄怒视着那道飘摇而去的白影,被封住穴道的身体动弹不得,但是他的血气却在体内横冲直闯,直往头上涌,一双猎鹰一般的眼闪着血色的光芒,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和漠视,今日之仇,他必要十倍百倍地报回来。

“啊——”

背后猛兽低吼一般的叫声,只换来商君冷冷的一笑,他从来不惧任何敌人,尤其是那人的爪牙。今日不杀他,不过是时机未到,他还要在苍月待好一段日子,而他现在还不够强,不想惹麻烦而已。

商君回到只待君来,天色已晚,御枫等在客栈门前,脸色越发阴沉,远远地看见商君回来,他立刻迎了上去,看清他发丝微乱,白衣污损,还气息不稳的样子,不禁急道:“主子,您这是?”

商君心情舒爽,摇摇头,无所谓地笑道:“没事,活动活动筋骨而已,拜帖送到了?”

“是。”

拍拍满是尘土的衣襟,商君轻轻挑眉,别有深意地笑道:“好,那我们今晚就去打扰好了。”

“啊?”御枫一愣,今天下午主子不是说只送拜帖,按兵不动吗?怎么才一会儿,现在就要住进萧家?御枫深刻地觉得,他从来搞不定主子的心思,以前搞不懂舒清小姐想什么,现在更搞不懂商君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