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交易

临风关龙峡谷外。

初春,是欣欣向荣的季节,篱笆栅栏旁嫩绿的小草已经长成茂密的一大片,冬日落尽叶子的树木,也在春风的召唤下,吐露新芽。夕阳之时,余晖遍洒,温暖的霞光让人感到温暖,而鼻尖淡淡的草木芬芳则让人怡然舒爽。

木屋前的小院里,慕容舒清半倚在软榻上,手上的书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不厚的书看了一整天也没看几页,她索性将书合上。看见渐渐被云海吞没的夕阳,慕容舒清忽然有些心绪不宁起来。御枫出去已经一天了,商君究竟如何?那个总是如此倔犟的女子,是否安好?

慕容舒清握着手中的茶,直等到夜幕降临,才终于等回了御枫。

御枫入了院门,抱拳道:“主子。”

慕容舒清放下手中的茶,急道:“怎么样,他有消息吗?”

御枫点点头,从怀里掏出绢布,恭敬地递给她。

慕容舒清轻轻展开,是一张密密麻麻的图纸,她自己看了一会儿,才轻笑道:“地图。”她果然没有看错他,才去三日,就拿到了如此细致的贼窝地图。舒清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还有心思画图,可见,他起码是安全的。

御枫将今日的对话一一禀告,“他说,险狼寨与飞鹰寨近日会内讧,让属下带人在龙峡谷等候,等他的信号,趁山贼恶斗的时候,将货物运出来。”

舒清把地图轻轻折好递还给御枫,淡淡地回道:“嗯,按照他说的做。”

御枫拿着绢布站在那里,欲言又止。舒清疑惑地看着他,微笑着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御枫捏紧绢布,虽然今天商君已经解释了缘由,但是他还是觉得不应该错过这次机会,思考过后,御枫回道:“主子,山贼内讧,正是铲除他们的大好机会。”

慕容舒清若有所思,拿起微温的清茶,轻酌了一口,才又问道:“他怎么说?”

御枫无奈地回道:“他说他自有安排。”

慕容舒清肯定地点点头,说道:“按他的意思做,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不要打乱他的计划。”御枫说得没有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确实是大好的机会。但是商君既然身处其中,应该更明白这个道理,她已经将他视为合作伙伴,视为朋友,信任他,就是她最应该做的。

“是。”将丝绢塞进怀里,这次御枫不再有异议,大步离去。

茶凉了,有些涩,慕容舒清缓缓放下茶杯。夜幕下,远处连绵起伏的龙峡群峰,高耸而诡秘。商君,我说过会在龙峡谷的这一头等你出来,不要让我等太久。

飞鹰寨里,每个人都围绕着即将到来的恶战在紧张地准备着,三天来,除了门口依然不变地守着四个人,商君他们的生活可以说是非常平静,而他,也乐在其中。席邪没有攻进来之前,他什么也不打算做。

走近阮听雨的房间,商君轻轻敲门,没想到门没闩上,一下就被推开了。室内,阮听雨拿着一截软木做成的简易弓箭,正练习拉弓,只是她的肩伤未愈,才试了几次,她就已经满头大汗。

商君踏进屋内,拿下她手中的木箭,轻叹道:“你的伤没好,不要乱动。”

看着阮听雨挫败地在床沿上坐下,商君给她倒了一杯茶,笑道:“你想要回你的弓箭,是吗?放心,好好养伤,我会帮你找回来的,只有你才配拿它。”他可是一直忘不了她横跨于巨石之间,数箭齐发时英姿飒爽的样子。

那是师傅传给她的弓箭,听到商君说能帮她要回来,阮听雨先是开心不已,后来想一想,又担忧地说道:“你不要轻举妄动,万一惹恼了他们,你会有危险。”

商君摇摇头,笑道:“他们自顾不暇,没心思管我。”今天就是三日之约的日子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席邪要等到今天才攻进来,这场恶斗都在所难免。

什么意思?阮听雨还想再问,一声声整齐的吆喝声从一线天的地方传过来,远远地,纷杂散乱,听不清楚。

“什么声音?”阮听雨一脸的莫名其妙。

商君推开窗户,吆喝与杂乱的声音更大,看着那又一次直冲云霄的滚滚狼烟,商君知道,这场较量终于开始了。

走到阮听雨面前,商君严肃地说道:“待在这儿,千万别乱走,记住了吗?”

虽然不明就里,阮听雨还是点了点头,相信他,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得到阮听雨肯定的回答,商君终于放下心来,匆匆赶了出去。

飞鹰寨的人,一部分去把守一线天,一部分在迷阵里部署,一部分守卫主寨,留在寨子里的并不多,商君轻松地就越过矮林,上了峰顶。

半蹲着身子,商君看清一线天前的景象,不禁微惊。这席邪比他想的要难对付得多。

席邪手下,二十人一排,五十人一列,一百人就是一个方阵,每三人举着一块长条形的盾牌,从四面到顶上,都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将山贼护在其中,好在他们并非士兵,彼此间的协作不好,必须靠着口号行进。冷冽安排山头上的人不停地放箭,偶尔能击中几个没举好盾牌的山贼,但是仍无济于事,还是阻止不了他们前进的步伐。

商君暗叹,那盾牌应该是精心设计过的,大小刚好可以通过一线天,等他们到了狭道,将盾牌分开顶在头上进入,即使上面的人再怎么射箭,也是伤不了他们。一线天的另一头虽然也有伏击,但是他们有盾牌,箭是用不上了,入口如此小,只怕那边也站不了几个人。如果敌人是跑着进入,那他们又能砍伤几人?这一线天基本就是没用处了。

商君看向依然悠闲地端坐在虎皮上观战的席邪,不免担忧起来,他们这样行进的速度虽然有些慢,但是进入一线天则是迟早的事情。在盾牌上就花了如此多的心思,席邪这次,只怕势在必得吧。

掏出怀中的烟花,商君立刻将它点燃,只见一缕青烟直上云霄,一会儿之后散做一朵彩花,消失在天际。下边打得热闹,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么一枚小小的烟花,即使看见了,也无暇顾及。

信号已经发出,下面虽然还打得热闹,商君却不再逗留,转身跃下山峰。回到木屋前,商君利落地放倒门外的守卫。

匆匆来到萧纵卿的房间,商君想把他一起带走,但是房间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他的影子。商君蹙眉,那少年去了哪里?外面的喧闹声越发大了起来,已经没有时间再耽搁,商君转而走向阮听雨的房间。

阮听雨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心里焦急不已,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答应了商君在这里等,又不敢乱走,这种一无所知的感觉真的让人惶恐。

商君才敲了两下,门立刻打开,看清是商君,阮听雨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两伙山贼打起来了。走,我带你离开这里。”商君避重就轻地回答,拉着阮听雨一路向外疾走。

商君难得的急促让阮听雨敏锐地感觉到,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果然,随着商君出门,就看见院前横躺着几个原来看守他们的山贼,不知是生是死,远处黑烟滚滚,在屋里听到的吆喝声现在听起来更加清晰。

阮听雨以为他们是要从进来的地方出去,谁知商君拉着她朝后面的矮丛走去。不明原因,阮听雨还是毫无异议地跟着商君往密林里钻,她的眼睛盯着商君拉着她的手,虽然知道只是一时权宜,她还是微微红了脸颊。

商君在前面一路疾走,根本没有注意这些。御枫看见信号后,应该已经赶过来了,他要快一些才行。

好不容易到了山峰下的入口,商君熟练地打开暗门,自己先探身下去,然后对着身后的阮听雨说道:“下来,里边黑,你要小心。”

阮听雨点点头,稍稍弯腰,慢慢地走了进去。

里边确实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好在商君一直站在她身边,平稳的呼吸声让阮听雨忐忑的心稍稍安定。

商君掏出火折子引燃,淡淡的光亮在这漆黑的洞穴里,已足够看清附近的东西。

阮听雨被眼前堆得横七竖八、琳琅满目的货物吓了一跳,不禁低呼道:“这是……什么地方?”

商君一边辨别着门的方向,一边随意地回道:“山贼藏赃物的地方。”

“你是怎么发现的?”看他熟练地进入这里,一定不是第一次来,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阮听雨只觉得自己心里有许许多多的疑问。

商君轻笑道:“碰巧。”

碰巧?阮听雨撇撇嘴,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终于找到暗门的位置,商君欣喜地笑道:“跟着我,到这里来。”

一切等到离开这里再问吧,阮听雨压下心里的疑问,默默地跟着商君在满是货物的洞穴里走着。

到了石门边,商君用力拍了一下旁边微凸的石头,石门缓缓打开。

阮听雨惊叹,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出口。正想拉着商君赶快离开,却发现门外站着一队人马,五个人,却牵着十几只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阮听雨心下一紧,戒备地看着他们。

御枫看见阮听雨走出来,也是暗暗惊讶,手中的长剑准备随时出鞘。

好在商君及时出现,按下御枫紧握剑柄的手,轻声笑道:“货在里边,你们动作快些。”前面就是席邪手下进攻的队伍,虽然有几面巨石挡着,却依然非常危险,越快离开越好。

御枫松开握剑的手,向着身后的人使了一个眼色。几人都是麻利之人,立刻进入洞穴中,将装着布匹的车套上马,一辆一辆地拉出洞穴。

阮听雨靠着旁边的岩壁,看着这些人在她面前来来往往地装载着,不敢置信地盯着商君,声音有些颤抖,“你……你也是盗贼?”他随她入贼窝,为的就是盗取这些货物?

不可能。她不相信!

商君苦笑着回视阮听雨可以算得上是惊恐的眼,无奈地解释道:“我只是拿回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阮听雨仔细看看他们拉出来的货物,都是一些丝绸、茶叶之类的,这些山贼确实常常抢劫商人的货品,但是,他,会是商人吗?阮听雨轻声问道:“你是……商人?”

商君坦然回道:“是。”从那日与舒清在雪山下谈过之后,他就已经决定,他要做一个商人。

听到商君肯定的回答,阮听雨长舒了一口气,还好,他不是盗贼。

他是商人?阮听雨怎么也不能将眼前这个浅笑而立、温和儒雅的清瘦男子和唯利是图的市侩商人等同起来。

“装好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御枫已经将货物全部搬上马车。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在几个月前丢失的那一批货居然还在这洞穴里,这次他们也可以一并找回了。

商君将阮听雨带到御枫面前,诚恳地说道:“御枫,她也是被山贼掳回来的可怜女子,你帮个忙,把她带出去,送回阮家吧。”

御枫看了一眼阮听雨,爽快地点头,莫说是商君开口,即使他没说,他也不会将一个无辜的女子留在这里。

听出商君托付的语气,阮听雨急道:“商君,你不走吗?”

商君微笑着摇摇头,回道:“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还有你的星月弓不是吗?我说过会把它还给你的。”

阮听雨抓着商君的衣袖,劝道:“可是太危险了。”她不要星月弓了!

商君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我会没事的。你家人还在等着你回去,快走吧。”

说完商君转身进了石门,门缓缓地关上了,阮听雨盯着紧闭的石门,喃喃地说道:“小心。”

他说会还她星月弓,是不是说,她还有机会见他?

商君这边费心地将阮听雨送了出去,那边萧纵卿却是不愿离开。

主寨后的树林,葱绿而茂密,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里边有人。萧纵卿双手环胸,盯着远处的滚滚黑烟,那张清秀年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身后三个壮汉抱拳微躬着,一脸的恭敬。

萧纵卿轻声问道:“这些都是你们搞出来的?”

为首的林义头皮发麻,低着头,既无奈又有些委屈地说道:“您被山贼掳走,大少爷知道以后暴怒,下了命令要将您救出来,还要将这座寨子夷为平地,把山贼头子挫骨扬灰……”

“够了。大哥说了什么我没兴趣知道。”萧纵卿头痛地揉揉太阳穴,这些话,绝对是他家暴躁的大哥会说出来的。

林义斟酌着继续说道:“属下打听到险狼寨与飞鹰寨之间有宿仇,所以暗助险狼寨,让他们两虎相争。不过三少爷放心,属下只是暗中指点,并没有牵扯上萧家。”

远处喊杀声越发逼近,林义急道:“三少爷,他们就快攻进来了,让属下护送您离开吧。”进攻的主意是他出的,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他最明白,这个寨子再不久就会被攻陷,他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摆摆手,萧纵卿优哉游哉地回道:“不着急,应该还有好戏即将上演,我现在舍不得走。”那个神秘的男人要玩什么花样他还没看明白呢,怎么能走。

“三少爷……”林义为难地低唤。

“无须多言。你们退下,我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萧纵卿抬起手,阻止林义说下去,缓慢低沉的语气里,流淌着满是不容违抗的威严。

“是。”

除了等这难缠的主子主动同意离开,他们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如果三公子会听人摆布的话,他就应该乖乖待在家里弹琴赋诗,也不会被掳到这贼窝里来了。

萧家三位公子,大公子脾气火暴,二公子沉默寡言,三公子倔犟难缠,他们是谁也得罪不起。只能眼睁睁地目送他大摇大摆地回到那间小木屋里了。

萧纵卿回到小屋,只看见横躺在地上的几个山贼,找遍了木屋里的三个小间,都没有那两人的影子,难道他们已经趁乱逃走了?外面乱哄哄的一片,萧纵卿却没了看热闹的兴致,无聊地坐在门槛上。好不容易有一个能引起他好奇心的人,居然就跑了,真是可惜。

伸了伸懒腰,萧纵卿也准备离开了,这些山贼争地盘的斗殴他一点兴趣也没有。刚站起身,就看见那道熟悉的灰蓝身影从小屋后走来。萧纵卿眼前一亮,原来还意兴阑珊的脸立刻变得神采奕奕。

萧纵卿像刚才一样继续在门槛上坐着,只是此时的心情颇好。商君走过来,他马上兴致勃勃地笑道:“喂,你把妹妹送走了,自己为什么不走?”

商君本来打算直奔主寨,却意外地听见了那少年显得有些兴奋的笑声,他停下脚步,向他看去,只见少年悠哉地坐在门槛上,笑得开怀地看着他。不远处黑烟缭绕,喊杀震天,他还能如此镇定地揶揄他,他果然猜得不错,少年必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商君向他走去,双手环胸,背靠着门槛旁边的木栏,如他一般悠哉地回道:“你猜。”

送走了妹妹,没有后顾之忧,那就是要放手一搏喽,萧纵卿肯定地说道:“你想趁着他们内讧,将他们一网打尽。”

商君摇摇头,“还有没有别的答案?”他想听听少年能有多少心思。

不对吗?萧纵卿轻抚下巴思考着,一会儿之后,他自信地说道:“你想将他们收为己用。”这些山贼虽是莽撞之徒,好好调教一番,也可用。

舒服地靠着木栏闭目养神,商君不急不慢地笑道:“还有吗?”

又不对?萧纵卿站起身,来回地走了好几圈仍是想不明白,能为我用者留,不为我用者杀,他这样不杀又不留的,是为了什么?

等了一会儿,商君缓缓睁开眼睛,看向远处的密林,除了黑烟滚滚之外,隐约可见火光四起。商君唇角轻扬,时机终于到了。他站直身子,掸掸身上的尘土,快步朝主寨走去。

萧纵卿还在思考着商君的用意,却见他挥挥衣袖,走了。他不禁急道:“喂,你去哪里?”

商君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回了一句:“想知道就跟着来。”

当然想知道,不然他留下来干什么。萧纵卿赶快小跑着跟上了商君。

主寨。

明华一整天都蹙着眉,盯着乱林的地图,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画满了标记,旁边还堆着许多关于奇门术数的书籍,表情极其凝重。

“这该死的席邪,去哪儿弄来这么多的盾牌,箭都已经快射完了,根本挡不住他们。”石舫握紧手中的大刀,暴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惊雷一般的大嗓门震得人耳朵发麻。走到明华面前,石舫忍不住抱怨道:“明叔,席邪已经攻进了一线天了,你还在看什么啊?”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盯着那些书,又说要保存实力,不让他和老大出去和席邪打,但是现在人家都打进门来了,还保存什么实力。真是气死他了。

冷芙狠狠地踹了石舫一脚,戳着他的肩头,小声地骂道:“死石头,没看见明叔正在研究乱林迷阵,吵什么!”明叔都已经几天几夜没好好休息过了,他还在这儿瞎胡闹。

冷芙那点小鸡力气,石舫一点也不放在眼里,只是心中有气不吐不快,“该做的前两天不是已经做了,现在看这些书还有什么用。”这两天来他又是搬石头,又是砍树枝的,他都没有怨言,可是敌人都打进家里了,还在这儿啃书是何道理!

“不管了,我宁愿出去迎战席邪,也不在这里坐以待毙。”将刀扛在肩上,石舫就要往外冲,死也要和兄弟们死在一起。早知道要被关在这儿,还不如陪井向天在一线天和席邪交锋来得痛快。

冷冽上前一步,阻了石舫的去路,按住他的肩膀,低吼道:“够了石舫,给我闭嘴。”他已经够烦躁了,他还在这里闹事。他狠狠地推了石舫一下,将他肩头的大刀打落。石舫心里生气,却也不敢对大哥动手,负气地蹲在角落生闷气。

冷冽在主寨里等了好几个时辰了,听到来报,都是席邪攻入的消息,他心里也着急,也窝火。实在撑不住,冷冽走到明华身边,不解地问道:“明叔,迷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何我们要困于此!”

这张地图,是冷冽的父亲,也就是他的义弟冷磷画下的,他跟着冷磷学了多年奇门术数,也略有心得,义弟去了之后,一直是他在布阵守护着飞鹰寨,只是这几日,他怎么算怎么觉得不对劲,却又看不出哪儿有问题。

“这阵不对劲。”紧紧地捏着手中的书,明华苍老的声音里有些惶恐和焦躁。

不对劲?主寨里众人面面相觑,这阵守护了飞鹰寨三十余年,怎么就不对劲了呢?明华的烦躁也影响了其他人,大家都莫名地有些心慌。

“确实不对劲。”

这时一道温和而略带轻笑的男声赫然传来。

蹲在门边的石舫第一个站了起来,拿起大刀,吼道:“谁?”

商君微笑着漫步而来,脸上那优雅的笑容,与他一身污衣极不相符,却一点也没有影响他悠闲的气息。他越过石舫,在冷冽面前站定,轻笑着与他对视。

冷冽皱眉,戒备地说道:“你现在来这里,想怎么样?”

商君肯定地笑道:“帮你。”

石舫立刻嗤之以鼻,哼道:“就凭你这么个瘦竹竿?席邪一刀就能把你劈成两半。”

商君但笑不语,走到明华身边,挑了一本桌上的书籍,随意翻了几页,又放下,再拿起一本,又讪讪地翻着。主寨里的人不明就里,暗暗揣度着这个奇怪的男人想干什么,萧纵卿则轻松惬意得多,依着最旁边的书柜,饶有兴味地等着看好戏。

就在石舫快要受不了商君的悠哉,准备大骂的时候,商君依然随意地翻着书,只是淡淡地说道:“奇门之术,讲究的除三奇、八门、六仪、九星之外,更要融合于阴阳、五行、八卦之中,今日二月十八,近春分,属阳遁,居震挂数三。你既然摆下的是乱林迷阵,就应该知道,此阵不仅需辅于辰位、宿位,还有气数、天时。你学艺不精,连未时三刻属迷阵凶门中的死门都看不出来,还摆什么阵势?”

那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不急不慢,却是把明华说得一无是处。

明华此时,如遭电击一般,双目圆睁地愣在那里,忽然又像是发了疯一样地抓起一本书,不停地翻着,不知道要找什么。

商君潇洒地拉过一张椅子,在书桌前坐下,轻敲着桌面,含笑地看着明华手忙脚乱的样子。

石舫不太明白商君说的意思,但是他说完之后,明叔就变得这样紧张兮兮的,虽然他刚才有抱怨,但是他心里还是很尊敬他老人家的。他拿起大刀指着商君,警告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明叔研究奇门术数几十年,那时候还没你呢。哪里轮到你小子妄加评价!”

用一个手指轻轻拨开刀尖,并不畏惧石舫的叫嚣,商君依然笑得从容。

明华忽然放下书,盯着商君,似在求证,又似乎在自言自语,不住地重复道:“难怪……难怪席邪要等到今天才攻进来,未时三刻,对,就是未时三刻!原来就是这里不对劲。”

明华突来的喃喃自语,除了商君之外,没人明白他在说什么。石舫抓抓胡子,不解地问道:“就算有什么生门死门的又怎么样?席邪根本不懂这些奇门之术啊。”

“他不懂,自然有懂的人指点他,就算一点不懂奇门之术,放一把火他还是懂的。”这“一把火”几个字,商君说得缓慢而别有深意。

其他人还是不明白,明华却眼前一暗,大叫道:“糟了!”

冷冽刚想追问何事让他如此惊慌,一个人由外边猛地冲进来。顾不得许多,男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叫道:“大哥,不好了,席邪进了一线天之后,点起了大火,密林烧起来了。”

“不可能,密林风向常年由北向南,就算点了火,风势所向,密林也不可能会烧起来。”冷冽脸色剧变,冷冷的声音里不难听出微微的颤抖。

冷冽不信,通报之人急了,不停地叫道:“是真的,大哥,真的烧起来了。”最后他干脆直接推开主寨所有的窗户,指着外面焦急地说道,“真的烧起来了,不信你看,你们看!”

不用他说,窗户推开之后,远处一片火光冲天,即使正午的太阳,也比不上它的热力,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

眼前大火纷燎的景象,不仅令冷冽瞠目结舌,主寨里的所有人都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当然,除了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商君依旧笑得温和而从容。

看着眼前的一片火海,冷芙吓傻了眼,跌坐在地上,颤抖地问道:“明……明叔,怎么会这样?”

明华已被这既在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大火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面如死灰。

大火不仅点燃了乱林,也引爆了石舫的情绪,他挥舞着大刀,站在主寨门口,骂道:“该死,席邪不会破阵就想烧了密林,实在是可恶,而且老天爷居然还帮着他,既然这样,大哥,我们也别等了,冲出去和他决一死战。”

一直守在寨里的山贼看见大火,也都聚集到了主寨前,一时间群情激扬,大有立刻冲出去的架势。商君看向有些恍惚的明华,提醒道:“你不打算告诉他们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吗?”

冷静的声音仿佛在明华头上浇了一瓢凉水,他当即疾呼道:“不能去!”

冷冽和石舫已经踏出屋外的脚又停了下来,他们奇怪地看着明华万分焦急的样子。这密林都已经着火了,迷阵也派不上用场了,难道要等几个时辰,天黑了再打?

明华无力地哀叹一声,说道:“飞鹰寨地处崖底,又有一线天与之遥对,群峰间的风力汇于此,风向对流,故常年都是由北向南吹,但是今日乃阳遁、震挂之日,又恰逢九宫回天,故引起风异向而动,飞鹰寨会有一个时辰停滞无风,一个时辰风向逆流。”苍老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就连原来还算挺直的背也佝偻起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冷芙不解道:“可是,我们往年都没有感觉到啊?”从她有记忆以来,飞鹰寨里的风都是由北向南的。

“阳遁且九宫回天之日十年一遇,有时在夜间,有时在清晨,时辰又短,因此你们都没有注意过。”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错算了今日。越想越觉得懊恼,明华也终于跌坐在椅子上。

寨子里一片安静,都在思考着明华所说的意思。一会儿之后,石舫一声惊雷打破了这场沉寂,“明叔,您的意思该不会是说,现在就是停滞无风的时候,火点着了,那再过大半个时辰,风向逆转,火就该往我们这边烧过来了?”

明华痛苦地点点头,都是他的错,害得飞鹰寨就要付之一炬,这让他死了也没有颜面见冷磷。

山贼议论纷纷,萧纵卿带着讥笑,在一旁凉凉地火上加油,“他就是这个意思,而且风助火势,不用一个时辰,乱林就会被烧得干干净净,你们冲出去,也就是死得快一点。附近也是绿茵成林,顺着火势,你们的寨子很快也会化作灰烬。那个叫席邪的就不战而胜啦。”

石舫拔出旁边的剑,就向萧纵卿所在的墙角扔去,可惜他早有准备,转身躲到身后的柱子背后,躲过了迎面而来气势汹汹的长剑。

看他躲过了,商君暗暗松了一口气,放下刚才随手拿起的砚台。少年的动作身手,虽算得上敏捷,却一点功夫底子都没有,这小子真是得意忘形了。

好在这种时候,石舫也懒得再去和一个少年计较。石舫再次冲进来,在明华身边急得团团转,嘴上也不住地吼道:“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明叔,你出个主意,我立刻去办!”不管是砍树还是搬石头,他一句怨言也没有。

明华木然地摇摇头,九宫局已现,风向必会逆转,根本没有办法控制火势蔓延,现在砍树,早已经来不及了。看着明华绝望的眼神,石舫知道再问也是无用。

抬眼看了看中午的太阳,现在离未时三刻还有些时候。商君对着僵在门边的冷冽说道:“现在逃还来得及。”毕竟这寨子暗道应该不少。

“不行。”冷冽忽然大吼一声,这个“逃”字似乎引爆了他这几天的怒火与焦躁,只见他眼神狂乱,仿佛远处的烈火都映进了他的眼里,心里。走出主寨,举起手中的倒钩,冷冽像立誓又像宣告一般,大声狂叫道:“我绝不能让爹的心血就在我的手上毁于一旦,我也不会再做缩头乌龟逃跑。席邪,今日我定要与你决一死战,飞鹰寨所有兄弟都给我听着,待会儿随我冲出去,死也要抱着席邪一起死!”

“是!”冷冽此言一出,立刻得到如石舫一样的狂热之人附和。

远处的乱林燃烧的啪啪声、砍杀声、兵器声,再加上冷冽的咆哮声、众人的应和声,主寨前的小院里,处处都是疯狂和杀戮的气息。

啪!

一记清亮的耳光在嘈杂的人群中响起,却分外清晰。所有人都愣住了,原来激愤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就连萧纵卿也瞠目结舌地盯着眼前的一幕。他居然狠狠地扇了山贼头子一个耳光?那力道估计能打出血来。那个叫冷冽的男人分明就已经疯了嘛,难道他也疯了?

脸上火辣辣的,冷冽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举起倒钩就向商君的肩头挥过去,这次商君不打算手下留情,他侧身躲过,一脚踢向倒钩,钩子直直地飞出,钩在主寨的门梁上。商君利落地出手,一把擒住冷冽的咽喉,手上使力。冷冽的脸因为咽喉被掐,已经涨得通红,却仍不肯吭一声,只是眼睛狠狠地盯着商君。

其他人看傻了,没有想过大哥居然在一招之内就被人制伏了,而且还是一个俘虏。人人都愣愣地盯着,忘了要攻击商君。

商君手上使力,口中冷冷地说道:“这一巴掌是代你爹爹打的。你如果这么想死,就自己冲进火海里,这里有跟随你多年的兄弟、年幼的妹妹、老迈的长辈,你不思考如何救他们于火海焚身的危难之中,还想着寻仇,让他们陪着你送死,你不配做他们的大哥,更不配称一寨之主。”

他原以为,冷冽虽为贼寇,却也算是盗亦有道、有情有义之人,助他要比助那杀人成性的险狼寨来得值得。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只知道动怒。今天他的功力还不如上次的三分之一,莫说遇不上席邪,就是遇上了,也就是找死而已。

商君松开手,转身离开,这里不值得他留下,他也不想跟这样的人谈交易。

冷冽喘着粗气,盯着那道走得决然而洒脱的颀长背影,咬紧牙关,下定决心一般,叫道:“站住!”

对于背后传来的困兽嘶吼,商君充耳不闻,依旧故我地继续走去。当头的烈日越发毒辣,与乱林里叫嚣的火焰交相辉映,即使是早春时节,仍是热力逼人。

冷冽握紧的双拳青筋暴起,喘息声越来越重,忽然他迅猛地向商君冲去。萧纵卿以为冷冽恼羞成怒,要暗算商君,谁知只见他一跃而起,正好落在商君面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商君停下脚步,冷然地看着冷冽,不语。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冷冽在这个男人一向温和淡然的眼里看到了隐藏的冷傲和自信,他盯着商君的眼睛,深吸一口气,用几乎是恳求一般的语气问道:“你有办法救他们,对不对?”

商君轻轻挑眉,他现在是什么意思,疯狂过后的反思?双手环在胸前,商君依旧冰冷地回道:“我现在已经后悔说要帮你了。想要救他们,你自己就可以做到,离开飞鹰寨,并非只有一条路。”

商君的冷漠刺伤了冷冽的骄傲,他二话不说,绕过商君,走回小院中心,大声下令道:“石舫,让兄弟们集合,你带领他们从后峰离开,杀回一线天,助井向天脱困,然后你们就此离开飞鹰寨吧。”脸颊上的火辣,提醒着他除了报仇,还有身为一寨之主的责任。

由他来带领?石舫追问道:“大哥,那你呢?”

迎着烈火的方向,冷冽决绝地回道:“我要与飞鹰寨和席邪同归于尽。你替我好好照顾芙儿还有明叔。”别说前面是火海,就是地狱,他也照闯不误。

石舫一听,将大刀插在地上,倔犟地闷声回道:“不行,我既已和大哥结拜,就必要同生共死。我不走!”仿佛赌气一般,他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脸上除了怒气之外,更有被兄弟遗弃的委屈。

明华扶着寨门,看着那越来越炽烈的火焰,原本还精锐的眼,现在也混沌不明。他用苍凉的声音轻轻地叹道:“我是不会走的,我要和这个寨子一起去见冷磷。”

冷芙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她紧紧地拽着冷冽的衣袖,痛哭道:“哥,我也不走,芙儿已经没有亲人了,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她的记忆里,没有爹爹,没有娘亲,就只有哥哥,他哄她睡觉,喂她吃饭,背着她漫山遍野地跑,满足她所有无理的要求,她就只有哥哥,只有他。

冷芙哭得悲切,其他人互看一眼之后,纷纷举起刀剑,齐声叫道:“我们也不走,誓死守护飞鹰寨。”

“誓死守护飞鹰寨!”一遍又一遍,整齐而有力。

冷冽微颤的双肩,说明了他此时的心情既感怀又悲戚。

冷芙跑到商君面前,睁着泪水洗涤过的清眸,低泣道:“阮大哥,你一定有办法保住飞鹰寨的,对不对?”

迎着这样一双满是希冀的泪眼,商君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刚才侃侃而言,还讥笑明叔,他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商君不语,冷芙却认准了商君有这个能力,拉着商君的手不肯松开,不停地叫道:“求求你,救救我哥,救救我哥。”

“芙儿求你了。”冷芙忽然扑通一下,跪在商君面前,两行清泪打湿了她的脸庞,那是对亲人的眷恋,对失去的恐慌。

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忽然与笑儿的脸有了重合,在那寒冷的山洞里,笑儿也曾用这样的眼睛看着他,求他不要抛下她。

“起来。”

胸口隐隐作痛,商君扶着她的手,将她拉起来,小姑娘却倔犟得紧,死活不肯起来。商君轻叹一声,手上用力,将她提了起来。罢了,本来就是要帮他们的,现在倒让他成了见死不救的罪人。

商君缓步走到冷冽身后,说道:“你想我帮你保住飞鹰寨,甚至反败为胜都不难,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帮你?”人要救,他的目的也要达到。

石舫火暴地站起来,叫嚣道:“你敢不帮我们,我就杀了你妹妹。”这人真当他们不敢把他怎么样。“你们几个,把那个女人带过来。”

商君冷笑道:“你们不用麻烦了,她早就离开了,或许已经回到家喝着丫鬟奉的茶了。”按时辰算,应该也快到家了。

石舫睁大了眼,大怒道:“你——”一口气哽在喉间,气得他气喘吁吁。

终于,一直面对着火海的冷冽转过身来,与商君对面而立,说道:“你有什么条件,说吧。”这人才入寨不过几天,就已将这里摸清,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送走,或许他真的能救飞鹰寨。

很好,对面的这双眼虽然还是有些躁动,却已不再疯狂,商君扬起一抹轻松的笑容,回道:“很简单,就是一场交易,我帮你除了席邪,你保证从今往后我的货物通过龙峡谷的时候万无一失。”

确实很简单,冷冽不解,他一个药家之子,能有多少货物需要运送,他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这个?虽然不解,冷冽还是爽快地答应道:“好。”

萧纵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商君身边,啧啧有声地说道:“他们是山贼,你和他们谈交易?只怕到时你帮他们除了席邪,他们也顺带除了你。”他可不是好心提醒,只是想看看他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而已。

“混账,我们飞鹰寨的人,岂是出尔反尔之徒。”石舫再一次挥舞起他的大刀,就要向萧纵卿砍过去。

萧纵卿灵敏地一个转身,躲到了商君身后,嘴上还是不饶人地回道:“谁知道!”他刚才看得很清楚,这个男人武功高不可测,躲在他身后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果然,刀被商君反手一挥,偏了方向,石舫差点栽倒在地。

想不到这男子身子瘦瘦小小的,内力居然如此浑厚,技不如人,石舫只得恨恨地瞪着萧纵卿。

瞟了萧纵卿得意扬扬的脸一眼,商君轻笑着摇摇头。少年想给他出难题呢,正好,他的生意还要继续谈下去。

“你们上次劫了我的布匹和茶叶,我已经取回了。”商君话音才落,冷冽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这人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萧纵卿暗暗吹了一个口哨,手脚好快啊!连进了贼窝的东西他都能要回去,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确定冷冽明白他刚才说的意思了,商君才不紧不慢地笑道:“不过据我看来,你们堆在洞穴里的东西有些已经好几年了吧,没有人敢和山贼做生意,放眼整个临风关,更没人吃得下你们劫的这么多东西,它们留在洞穴里换不成银子,就和石头一样。与我合作,我可以帮你们把它们变成银子,多少我都吃得下,而且我只从中提三成。这个生意划得来吧。”

商君暗暗自嘲,他似乎越来越像生意人了,言必称生意,处处往利字上靠。

萧纵卿咋舌,乖乖,三成还不多?而且到时卖了多少钱,还不是他说的算。这人是他见过最黑的生意人,和二哥不相上下。再则,他现在把山贼也拉上了船,为了卖掉货物,当然不会杀他了,最绝的是以后这条路龙峡谷只有他能走。这招真是绝!

冷冽思考的却不是这个问题,这人既是药家子弟,为何口口声声谈生意,还大言不惭地说有多少吃多少?他的身份可疑。

商君大方地让他审视,只是指指头上正午的太阳,笑道:“你最好考虑快一点,时间不多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解燃眉之急,冷冽果断地说道:“我答应,就按你说的办。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商君轻轻勾起唇角,自信地笑道:“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