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寨。
烛光将室内照得宛如白昼,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明华和冷冽两人,一张残破的绢布放在石桌之上。冷冽双手紧握成拳,手臂的青筋因为愤怒而暴起,那双死死盯着绢布的眼,也染上了血红的腥臊,即使已经尽量克制,愤恨之情仍不容掩饰。
明华轻叹一声,劝道:“冽儿,这件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切不可莽撞行事,席邪敢公然挑衅,可见必是有了什么凭借,我们不得不防。”
这张丝绢是一支利箭送来的,就插在一线天守卫的身上,席邪的挑战宣言。
飞鹰寨与险狼寨从上一代开始就结下了宿怨,当年冷冽的父亲冷磷与席邪的父亲席峰卓同时看上了一个女子,而女子选择了冷磷,从此冷、席两家冲突不断,后来女子在生下冷芙时难产死了,席峰卓认定是冷磷害死他深爱的女人,两人大战了一场,两败俱伤,不久双双离世。
不知道是宿命还是冤孽,两人同时爱上一个女子的悲剧再次发生在冷冽和席邪身上。这次席邪没有给女子选择的机会,将她掳回了险狼寨,女子不堪受辱,自尽而亡。当年冷冽年轻气盛,只身前往险狼寨,席邪当着他的面,焚烧女子的尸首,冷冽最后抢回了女子的尸体,但同时也毁了自己的俊容。
将视线从绢布上移开,冷冽闭上眼睛,待情绪稍稍平复,才冷然地回道:“你放心吧,明叔,我不会再犯五年前的错误了。这次,他敢来,我必定要他把命留下来。”星儿,这仇我一天也没有忘记,我不会让你白白死的。
明华摇摇头,他没看到他自己满脸的杀气和躁动吗?冽儿这样怎么和阴险的席邪斗?拍拍冷冽的肩膀,明华劝道:“今天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明日我们再好好商议防范之计。”
冷冽沉默不语,这时,井向天在门外叫道:“明叔,人带到了。”
冷冽疑惑地看向明华,明华尴尬地笑笑,假意撑着自己的腰,笑道:“听说阮家医术如何了得,我想让他帮我看看这腰痛的老毛病。”这个井向天办事不力,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冷冽眼神一暗,转身向门外走去,明华才刚想松一口气,冷冽却在门边停下,冷漠地说道:“明叔,我脸上的伤永远也不可能治好了,我也不在乎,你不用白费心机了。”说完用力推开主寨的木门,井向天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外,干笑两声,叫道:“大哥。”他怎么知道大哥还在主寨,这回糟了。
冷冽看也不看他一眼,孤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主寨前。
商君玩味地看着冷冽急于走避的背影,他,真的不想治脸吗?还是,不敢想?
“进来吧。”一会儿之后,一道苍老的男声从屋内传来。井向天轻轻推开门,对商君招了招手,商君缓步踏进了这所灯火通明的屋子。
屋内主位上,两张大红木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入寨时看见的老者,近看之下,他显得更加苍老,那双看起来不再锋锐的眼眸里,平静而祥和,山贼该有这样一双眼睛吗?商君对眼前这个老者来了兴趣,如果他没有猜错,那些奇门遁甲之术应该出自他手。
明华也暗暗打量着眼前这个布衣男子,散乱的发丝,残破的衣衫,还有血污的左臂,此刻的他,没有了入寨时的优雅,不过丝毫不影响他的风度,长身而立,但笑不语,却已是尽显风流。
“你就是阮家的大公子阮听风?”早就听闻阮家大公子文采风流,医术卓绝,如果是眼前的这个男子,传闻确非谬传。
阮家大公子叫阮听风吗?商君暗笑,他自己都不知道。商君微微拱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不说话,明华当他默认了,直言道:“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你能治好冷冽的脸吗?”
商君连思考都不用,直接回道:“不能。”
井向天急了,说道:“你不是名医?试都没试过,怎么就说不能呢?”
商君淡然地回道:“他重度烧伤成那样,又经过了这么多年,脸上的皮肤甚至经脉早就已经死了,想要完全治好是不可能的,而且,他本身从心里就抗拒治疗,更加没有希望治好。”
他虽然对医术并不精通,却也知道烧伤几乎不可治,再则,冷冽在门边说那样的狠话,不就是说给他听的吗。
明华盯着商君淡然的脸,不相信地说道:“你说不能完全治好,意思是还是可治的。”
商君想了想,回道:“可以治,不能完全恢复,但是能让他看起来没这么狰狞。”阮听雨或者有办法,而且他只打算拖时间,可并没有真的想要帮他治,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会治。
明华不知道商君这些心思,叹道:“太好了,你明天就给他治。”
商君点点头,笑道:“首先,你们要先说服他配合,然后给我准备两间房,让我和我妹妹搬下来住,我不想待在狼窝里给他治病。”忽然一张清秀的脸庞在眼前闪过,商君继续说道,“还有,那个男孩,我需要他给我做助手。”
明华警觉到什么,问道:“你认识他?”那男孩是半月前掳回来的,而且他是苍月人,他们不应该认识。
商君摇摇头,“刚才在牢里认识的。”他的表情够坦诚,因为,他们确实刚刚认识。
在商君脸上,明华看不出什么端倪,他起身走到商君面前,苍老的声音虽然在笑,听起来却让人不怎么舒服,“你是在和我谈条件?凭什么?你不过是一个阶下囚而已。”
商君低笑,任由明华将他由上到下打量够了,才轻松地低语,“凭阮听风的名声和医术,凭冷冽那张需要治疗的脸,凭你们再也找不到能治他脸伤的人。”仿佛询问一般,商君轻轻勾起嘴角,问道,“够了吗?”
那双原来还算平静温和的眼,此刻闪着阴狠的光芒。商君轻轻挑眉,这才对嘛,山贼就应该有这样的眼神,平静温和不适合他。
“你是第一个敢和我谈条件的人。我答应,不过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冽儿的脸没有好转,我会让你知道和我讲条件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他满是皱纹的脸,此刻看起来,比冷冽那张毁了的脸更加狰狞。
明华与商君对面而立,他讨厌这个男人眼中的坚定和从容,还有挑衅!
清晨的阳光透过简朴的木窗,照进不大的小屋里,虽然算不上刺目,却也晃得人眼晕。商君起身,拉下床旁的帷幔,为还在昏迷的女子遮去点点阳光。
女子睡得并不安稳,梦魇不断,忽然她惊恐地睁开眼睛,仿佛被什么恐怖的事情纠缠住一般,此时她耳边传来温和的问候,“你醒了?”
阮听雨立刻看向说话的男子,看清是商君后,她终于平静了下来,看看周围的摆设,这是一间简单的小木屋。她只记得他们被山贼掳去了,于是不解地问道:“这是哪里?”商君还未来得及回答,阮听雨却因为看见自己这一身的粉藕罗裙而惊叫道:“我的衣服……”
商君轻笑,赶快解释道:“你放心,是那个小姑娘给你换的。”
听了他的解释,阮听雨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虽然与他结识不久,却也知他是个大丈夫,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即使真的帮她换了衣衫,也是权宜之计,自己这样倒显得小气了。
看她尴尬的样子,商君故意轻松地岔开话题,“我们能出那牢房,还得要感谢你哥的名声。我会替他好好给那山贼治脸的。”说完还狡黠地扬扬眉。
阮听雨被逗笑了,这人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总是会为别人着想。记起自己晕厥之前他满手是血的样子,阮听雨拉着他还满是血渍的衣袖,急道:“你的手臂怎么样?一定很痛。”
商君收回手,淡笑道:“已经上药了,放心。”
阮听雨可没他那么轻松,盯着商君的眼里满是忧虑,她严肃地交代道:“你不要大意,狼牙有毒,很多人不是被狼咬死的,而是伤口溃烂而死。你待会儿一定要用马齿苋、桑叶捣碎敷在被咬的地方,经常换药,知道吗?”
商君连连点头,看她精神好些了,他也忍不住调侃道:“你现在看起来很像一个大夫。”
白了他一眼,阮听雨笑道:“我本来就是大夫。”只是医术没有大哥好而已。说到大哥,她才想起商君并不会医术,他要如何给那个山贼头子治脸呢?
阮听雨脑子里思考着治疗烧伤的各种办法,然后一股脑地说给商君听,生怕他记不住,她说得又慢又详尽,“烧伤的皮肤需要重新打开创面,先以幸罗寞草加泉水敷在旧伤上,一天伤口就会溃烂,然后用狼须庚加付幽草每日清洗创面两次,将死去的经络去掉。七天之后用月见草、栀子、黄苓、赤芍、皂刺碾磨成粉,敷于患处,让它重新生长,再辅以当归、丹参汤药,能够让他的脸有好转。”
说完,阮听雨又担忧了起来,如果治不好山贼头子,商君会不会有危险呢?她低下头,懊恼地叹道:“我的能力只有这样而已,即使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如果哥哥在,或许还能有更好的办法。”
这个女子真是有意思,虽然看起来英姿飒爽,果敢决绝,却有一颗比谁都柔软敏感的心。拍拍她的手,商君安慰道:“你放心,我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让你能好好养伤,至于他的脸伤,能治多少就治多少吧。而且你的医术看来也不弱,算他走运了。如果没有你,被我乱治一气,估计他另外一边脸也得毁了。”
商君本意是想逗她开心,让她心情放松一些,谁知他说完,阮听雨不但没笑,反而眼眉间的愁色更浓,她轻咬下唇,问出了她疑惑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救我,又为什么要陪我入贼窝涉险?”
商君起身,走至窗边,轻轻推开窗棂,初春的暖阳和着微凉的寒风,洒满木屋。靠着窗棂,商君微笑着回道:“我说过你是一个奇女子,救你不是应该的吗?而且,我本来就打算要闯一闯这龙峡谷的。”
阮听雨抬头,盯着那抹几乎要融入阳光中的身影,他脸上似乎总是漾着这样温文的笑容,只是笑容的背后,就像一个黑洞,有着无穷的力量和神秘感,让人疑惑,却欲罢不能。
他说他本来就是要闯龙峡谷的,还有他那自信的眼神,莫不是,“你是想……”除掉这些山贼?
阮听雨话只说到一半,商君将手轻轻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还在疑惑,敲门声立刻传来。
商君向阮听雨扬扬眉,起身走到门后,打开门,见到一张笑颜如花的脸。
“阮大哥。”冷芙捧着一套衣服,递到商君面前,献宝一样地笑道,“我给你也准备了一套干净的衣裳。你试试,是新的。”她拉起商君的手,也不管他的意见,就将衣服塞进他手里。
商君看着自己手中的纯白锦衣,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笑道:“多谢姑娘。”这姑娘的热情还真让人有些受不了。
冷芙摇摇头,笑道:“你叫我芙儿好了,我该谢谢你肯帮我哥哥治脸。你换衣服吧,明叔说让你到主寨去一趟。我在外面等你。”说完,一阵风一般地又跑了出去。
商君还在感叹那丫头来去如风的爽利个性,只听见背后阮听雨凉凉地说道:“小姑娘是看上你了。”眉目带笑,粉脸含情,只怕是迷上他了。
“听雨!”商君头疼地低叫。他可不想惹上任何少女的怀春心事。将衣服放在一旁的木椅上,商君出了木屋。
阮听雨瞥了一下那白得晃眼的衣衫,不禁有些懊恼。她是怎么了,为什么看那丫头为他准备衣服,她就隐隐觉得不高兴,而他没有穿,自己又有些欣喜。
她烦躁地抓起被子,将自己的脸蒙了起来。她一定是休息不好,才会这么莫名其妙。
商君才走出阮听雨的房间,坐在屋外长凳上的萧纵卿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憨厚地笑道:“谢谢大哥把我从那鬼地方救下来。”
商君轻轻拍着他那俊秀的脸,笑道:“不用谢我,我只是觉得,你这只小狐狸,带在身边看着更加安全。”
“呃?”萧纵卿前一刻还笑得阳光灿烂的脸,这一刻僵在那里。他有什么破绽吗?是他掩饰得不够好,还是这个男人真的如此敏锐?
不再看他审视的眼,商君绕过他,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助手了,走吧。”这少年身上的秘密一定不比自己少,而他很有兴趣探究。
萧纵卿狭长的眼眸微眯,他似乎不用再演了,也好。很久没有事让他有兴奋的感觉了,被掳来算一件的话,他就是第二件。快步跟上商君,他这么喜欢把他带在身边,他一定全力配合。
不算远的路,冷芙一直撅着嘴,他居然不穿她给他准备的衣服,她可是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套最好的白丝锦缎给他耶。不领情。哼!
才刚走到主寨前,一声狂暴的怒吼从室内传来。
“我不会治的,明叔,你不用再说了。”
这吼声吓得冷芙不敢再踏近一步,是哥哥。好可怕,哥哥从来没有和明叔这么说过话。
商君轻扬唇角,这男人都喜欢让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还是他不应该叫冷冽,而是应该叫“火暴”?
“冽儿!”伴随着老者的低喊声,冷冽粗鲁地踢开木门。
冷冽的气恼让他本来就骇人的脸更加可怕,冷芙悄悄咽了一口口水,小步地后退。
看见门前的商君,冷冽直直地朝他冲了过去,冷芙吓得赶紧捂住眼睛。天。哥不是要杀了他吧?
不要啊——
商君气御于掌间,身形微侧,双眼紧紧盯着冷冽的举动,如果他动手,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冷冽冲到商君面前,却并未出手,他的双眼因为怒火已布满血丝,拳头也握得咯咯作响。瞪着眼前这张俊逸的脸,冷冽吼道:“你给我滚回牢房去,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他不需要什么大夫,不需要。
留下怒言,冷冽飞快地向外走去。
他在隐忍?还是躲避?或者是恐惧?商君揣度着,冷冽脸上的烧伤背后,必是有一段情,或者,一场恨?将手环于胸前,商君对着那匆匆离去的背影大声叫道:“喂,你是不想治还是不敢治啊?”
岂料商君话才出口,一个钩子一般的利器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他的脸面击过来,商君惊得立刻弯腰侧转,避过铁钩,谁知钩后面居然还连着锁链,锁链的另一端就执在冷冽手中。只见他振臂一挥,锁链带动钩子,向商君横扫过去。
商君此时跃起是可以躲过铁钩,但是站在他身后的少年一定会被铁链击中,冷冽已是下了死手,少年被击中的话,他的小命就玩完了。片刻的犹豫,铁钩已近在咫尺,商君只好拉着身后的少年扑倒在地,一阵狼狈的翻滚,才险险地躲过钩链。冷冽轻扯链条,倒钩又稳稳地回到了他手中。
好厉害的钩子,能如此自如地控制这少说数十斤的武器,冷冽的武功不低。商君微喘站起身,大胆地迎向冷冽阴鸷的眼,拍拍衣摆的灰尘,低低地笑道:“怎么,恼羞成怒?”
萧纵卿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听见商君又在大放厥词,赶紧退到他身后丈余外的地方,这男人不怕死,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似乎觉得还不够,商君上前几步,用极尽挑衅的语气说道:“这伤能让你保持仇恨的心情?还是你要用它纪念谁?或者你害怕自己忘记?”
商君每多说一句,冷冽的脸就冷硬一分。最后他终于狂暴地骂道:“你给我闭嘴!”
随着他声音而来的,是攻势更加猛烈的铁钩。这次商君有了防备,轻踏主寨下的石梯,飞身一跃,轻巧地躲过了冷冽载满恼怒的一击,他抓住钩子后边的铁链,与冷冽各执一端,暗使劲力,铁链左右拉扯着,一时不见输赢。
其他的山贼看见这个俘虏竟然敢跟老大动手,纷纷围过来,握紧手中的刀剑,向商君慢慢逼近。明华轻轻抬手,阻止了其他人的动作,这个阮听风有些本事,能接住冽儿钩链的人少之又少,现在暗比劲力,冽儿也未见得占上风,想不到阮家有此能人,难怪他昨天敢和他谈条件。但是,他有如此了得的功夫,何至于被他们掳回来?
与商君对峙,冷冽微惊,对面那股内力醇厚而绵长,只守不攻。他越是用劲,反噬的力量就越强,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根本不是对手。
商君感受到冷冽劲力减弱,暗暗催动真气。冷冽只觉得手上一麻,再看时,商君已放下一端的长链,退后数步,脸上依旧挂着清朗的笑容,仿佛刚才出言挑衅的不是他,与他动手的,也不是他一般。
商君身上的布衣又是血污又是泥土,早已经脏乱不堪,刚才的打斗也让他左臂的伤再次渗出血来。商君毫不在意,握紧左腕,不再看向冷冽,意味深长地说道:“有些仇恨是噬骨都不会忘记的,这印记不过是仇者的战利品。你若是想要保留,尽可以不治,就让它永远陪着你,说明你是一个失败者。”他若真懂得什么是不能忘却、不敢忘却的恨,就知道它根本不需要任何印记和提醒,依然夜夜蚀心。
一句失败者,再次燃起冷冽心中的怒涛,但是他握紧长链的手,却久久没有挥出去,只因冷冽在商君看似随意优雅的脸上,看见了他熟悉的恨意,那种如他所说的夜夜蚀心的恨。
两人就这样各有所思地沉默不语,冷芙莫名其妙地看着刚才还暴跳如雷,现在却盯着阮大哥发呆的哥哥,觉得气氛有些诡异。而这诡异的气氛被石舫的一声惊呼打破。
“大哥,一线天点起了狼烟。”
石舫的吼声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向一线天。只见远处黑烟滚滚,烟雾直冲云霄。
山贼们窃窃私语,冷冽皱起了眉头,手上的锁链也感受到他的怒意而轻轻地抖动着。席邪果然是个奸险之徒,昨天下的挑战书说三日后拿下飞鹰寨,今日就迫不及待了,既然如此,又何必下什么挑战书。
他早来也好,他们早就该决一死战了。将铁钩收回握在手中,冷冽向寨外奔去,奔出数步之后,他忽然回身,看着商君一脸悠闲的样子,低声命令道:“把这两个人押回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们出木屋一步。”
这个男人来飞鹰寨必有所图,不过他感觉得出来,他和席邪不是一条道上的,等解决了席邪,再和他较量。
明华盯着滚滚的狼烟,本来满是皱纹的脸因为愁绪而显得更加苍老,他轻叹一声,转而入了内室,他要想想如何调整密林里的幻阵,希望这次它还能守得住飞鹰寨。
飞鹰寨一下子陷入了紧张的气氛中,就连爱闹的冷芙也跟着明华进了主寨。
商君看向萧纵卿,只见他微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商君猜测,这少年脑子里一定在盘算着什么。走到他身边,商君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走吧。”
萧纵卿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迎向商君笑得开怀的脸,不解地问道:“去哪里?”
商君好笑地指指围着他们的五六个壮汉,轻松地回道:“你觉得我们还能去哪儿?没我们什么事,回房睡觉。”说完商君乖乖地向小木屋走去,只是那闲散的步伐,仿佛是在他家后花园散步一般。
萧纵卿快步跟上,瞟了一眼商君再次流血不止的左臂,像是询问更像是讽刺地说道:“你真的不怕死?”
“怕。”商君认真地说道。
萧纵卿一愣,盯着商君,等他继续说下去。谁知商君话锋一转,闲闲地笑道:“所以趁他没杀我之前好好睡一觉。”
萧纵卿恼火地瞪着商君走进房间的背影,觉得自己被耍了,不甘心地继续叫道:“喂,你一直不声不响,为什么要在今天激怒他?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展露你的武艺?”他忽然这么做,一定有什么目的。
商君脚下一滞,优雅地转过身,这小子不错,脑子清晰,思维敏捷,他微笑着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萧纵卿看见这么亲和的笑容,有些戒备,不过又想知道答案,还是跟了过去。
商君故作神秘地微微弯下身,萧纵卿赶快将耳朵附过去,一会儿之后,他听见了商君嗓音清润地笑道:“用你的小脑子想一想。”
萧纵卿还没反应过来,商君的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
差点被门打中他的鼻子,萧纵卿暗啐一口,这人就爱故弄玄虚。
商君自然不会是真的要回房睡觉,他将门闩上,听见萧纵卿在门外生气地低骂,他轻笑摇头,这不过是逗逗他,让他生气,短时间内不要来找他,因为他还有事情要做。
昨夜听见了看守在木屋外的山贼对话,他知道险狼寨与飞鹰寨之间将有一场恶斗。想了一整夜,他终于想到了解决龙峡谷山贼的办法,这也是他为什么沉默了这么久,要在今天激怒冷冽的原因,一是看看他的实力,二是让他注意到自己,显然,他成功了。
商君轻轻将窗推开一个细缝,向外看去,几个山贼都聚在一起,眼睛盯着一线天的方向讨论着,并没有注意他。商君利落地推开窗户,翻身出去,将窗户轻轻关上,沿着墙壁,走到了木屋的背面,躲开了守卫的监视。
木屋旁边,就是后山崖谷的斜坡,从旁边矮林过去,不需要经过狼穴,就能到达山贼藏赃物的三座山峰,那里应该可以看清一线天发生的事情。商君弯腰隐身于矮丛间,躲避周围山贼的视线。
这飞鹰寨就像是一个迷宫,处处荒草,处处小道,让人极易迷失方向,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是这些小道荒草,帮助了商君在寨子里自由来去。
弯腰行进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商君终于到了山峰之下,他脚踏岩石借力,轻松地到了峰顶。
半蹲下身子,商君俯视,发现距一线天一里外,聚集着五六百人,个个手持大刀长剑,脸上的表情是常年嗜杀之人才会有的阴狠残酷。为首之人杀气更盛,长什么样子商君看不清楚,只见他端坐在一块垫着白虎皮的岩石之上,旁边立着一把一人高的大刀,刀锋闪着幽蓝寒光,可见这刀上淬了剧毒。
这一行人或坐或站,并没有要攻进去的样子,那他们围在这里是为什么?一时猜不透他们的意图,商君向一线天上看去。冷冽已经站在狭缝之上,井向天和石舫在他身边说着什么,只是冷冽的眼一直盯着对方头子所在的方向,那决战之心,商君在这么远的山峰上,都能感受到。可惜对方还是闲暇地坐在虎皮之上,从气势来看,冷冽过于外放,略输一筹。
一线天。
井向天担忧地说道:“大哥,席邪已经这样坐了两个时辰了。”
冷冽默不作声,只是冷冷地盯着席邪。旁边的石舫烦躁地抓抓满脸的胡子,怒道:“他下的挑战书是三日后攻进来,现在集结于此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他到底想干什么?要打就打啊,婆婆妈妈!”
井向天苦恼,拍拍石舫的肩膀,劝道:“你不要太焦躁,席邪为人阴险,诡计多端,你这样就有可能中了他的计谋,我们一定要小心戒备。”
石舫显然不是能静得下心来的人,他对着冷冽急道:“那要怎么办?大哥你说句话啊!”
井向天拉拉石舫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吵,冷冽却在此时命令道:“加派一百人上一线天驻守,另外占据相邻的几个山头,只要席邪靠近一线天,就把他给我射成刺猬。”
冷冽身上,杀机四起。井向天只觉得他仿佛一只饿极了想要立刻冲出去将敌人撕裂的狮子,连理智都快丧失了。井向天很是担心,不得不提醒道:“大哥,一线天只是一个窄小的狭道,根本容纳不下一百人,还有,一线天岩壁陡峭,要将箭运上来非常费工夫,我怕这里的箭不够御敌。”
终于,井向天的提醒还是让冷冽找回了一些理智,他暗暗调息,按下心里叫嚣的恨意,别过头去,不再看向席邪。只要看见他那张得意的脸,他就会想到星儿在烈火中被焚烧的情形。
冷冽越过井向天,查看一线天上堆放长箭的地方,只有十来捆,如果席邪真的攻过来,这些箭只够抵御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环视一眼周围的群山,冷冽说道:“调三十人上来,再调一百人运箭,直到这一线天放不下为止。席邪攻过来的时候,附近山头的兄弟先用箭阵阻其道,他们进入下边的狭道时,上面的兄弟再放箭,每一支箭都不要浪费,绝不能让他们入密林,即使入了也要让他们死伤惨重。井向天,你要守住这里。”
“是。大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有机会踏进飞鹰寨的。”井向天答得干脆,大哥终于又有了应有的判断力,刚才的他太危险了。
石舫等了好一会儿,冷冽也没有给他任务,不禁急道:“那我呢,大哥?”
“明叔在密林里一定还有安排,你随我回去听候差遣。”密林是飞鹰寨最后一道屏障,他绝不能让席邪进入。
“是。”石舫兴奋地跟着冷冽下了一线天,迷阵他一向不精通,这次他一定好好和明叔学。
冷冽离开了一线天,商君也悄悄地下了峰顶,因为,他还要去见一个人。
龙峡谷入口。
御枫站在绵延山道的入口,它现在看起来平静而悠长,只是进入其中,就会发现,每一面巨石,每一棵大树后面,仿佛都隐藏着一双贪婪的眼睛,时刻想要将你撕裂。今天,是第一个三天之约的日子,他奉命日出就等在这里,等那个只身前往峡谷的男子。看着渐渐偏西的太阳,御枫仍是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只是心里却不认为今天还能等到他。
轻微的草木晃动。御枫警觉到有人靠近,手抚上了腰间的长剑。此人身手极快,御枫还未拔剑,他已来到他的面前。
是他。御枫拔剑的手终于缓缓放下。
商君将一张绢布递给御枫,就立刻在山道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怕时间赶不及,商君一路狂奔而来,累得不住地喘气。
御枫拿着绢布,盯着眼前喘息不已、衣衫凌乱的男子。这世上就是有些人,即使是一身狼狈,动作不羁地坐在乱草间,也只能用“优雅”二字来形容,仿佛他身边的一切都因为他而变得美好起来,眼前的男子就是这种人。
看了一眼商君血污的左臂,御枫并不多言,低头打开丝绢,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图案之后,不禁结舌,这是——
“这是飞鹰寨的地图。”商君轻松地笑道。他起身来到御枫身旁,指着地图,解说道:“我已经找到他们藏赃物的地方。这几日内,险狼寨与飞鹰寨会有一番对决,你带人在这附近等候,以烟火为号,看见信号你们到这个口等候,趁他们内讧的时候,你们就把慕容舒清的货物运走。”
如果说御枫原来还在怀疑商君的能力,那么,在他拿到这张他找了半年,而商君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拿到的飞鹰寨的地图时,他彻底地服了。
对商君有了敬佩之心,听了他的解说,御枫提议道:“既然他们内讧,我们何不在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坐收渔人之利,一举将他们剿灭?”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商君轻笑着摇摇头,解释道:“且不说山贼众多,我们未必能一举剿灭,即使如愿得胜,这龙峡谷内十多个山寨依然存在。就算最后真的全部歼灭了,我们也没有能力派人驻守整个龙峡谷,这里是滋养山贼盗匪的地方,你我灭得了一次、两次,可灭得了三次、四次?”
商君暗叹,御枫想的,他何尝没有想过,只是最终仍觉得不可能实现。
御枫皱眉,不认同地说道:“你的意思是看着这些山贼继续杀人越货也无能为力了?”
商君没有因为御枫的咄咄逼人气恼,他看看快下山的太阳,并不多做解释,只是微笑着回道:“我自有打算,你回去安排人手吧,最好找些武艺高强的,而且要快。”
商君不说,御枫也不再多问,将丝绢放入怀里,酷酷地转身离开。
“等等。”
御枫才走了两步,商君忽然叫住了他,御枫以为他还有什么要说的,转过身来等他说,谁知商君苦笑着举起左手,轻晃着,略带恳请地说道:“我受伤的事,别告诉慕容舒清。”
虽与慕容舒清结识不久,却已知她是极善良之人,她若知他受伤,必要为他担心难过吧。那张温柔宁静的脸,最适合她的,应该是微笑。
御枫心下微怔,这人,不枉主子牵挂他。御枫轻轻点点头,转身离去。
踏着余晖,商君也向飞鹰寨狂奔而去,他的计划,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