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含枫很意外。
四天的临床数据核查刚刚结束, 她办公室里就迎来了稀客。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来找我吧。”她点了一支烟, 习惯性的把烟盒递给方永年。
方永年没接, 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俞含枫挑眉：“小姑娘让你戒了？”
方永年放下水杯，看了她一眼。
俞含枫被他这一眼看的差点被香烟呛死，咳了两声, 投降似的举起手：“行了行了当我没问。”
“事不过三。”方永年没多说什么, 只是警告了一句就开始谈正事，“核查过了, 年底可以进厂了。”
“我知道, 核查专家给我打过电话了。”俞含枫挥挥手，“这药的风评已经打出去了。”
因为方永年比核查组还变态的数据要求, 他们这三款药还没进厂就已经做出了名声。
方永年当初跟她提的竞争力的事, 还真没忽悠她。
“不过……”俞含枫想想，十分不忿，“我觉得你和那小姑娘之间我就算要一杯媒婆茶都不过分，干什么还跟我事不过三？”
“就因为这样，所以才事不过三。”方永年纠正她的说法。
就因为她为了留住他把陆一心弄到了他对面，所以他才忍住事不过三。
插手把陆一心弄到他对面是第一次。
跑到陆一心家里吃饭是第二次。
他不会忍第三次。
俞含枫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自然很快的就理解了方永年的意思。
她无语的吐了一口烟圈。
方永年是真的记仇并且小气，独占欲又强，也难怪那么多人觉得他变态。
“你以前比现在可爱。”俞含枫挺惆怅, 方永年以前真的挺好骗的, 也没现在那么记仇。
不过, 她到底还是成功了, 陆一心来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过水果店。
“你放心，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也不会闲着没事再去插手你的私生活了。”俞含枫见好就收。
让方永年开始思考自己以后想要做什么，就已经达到目的了。
剩下的事，插手他的私生活没用，一方面方永年会怒，另外一方面，陆一心这小姑娘也不是能招惹的主。
都不爱按照牌理出牌，惹了反而节外生枝。
“聊正事吧。”方永年拿到了俞含枫的承诺，语气缓和了一点，“关于抗默项目的。”
俞含枫摁灭香烟，点了点头。
“按照你的说法，明年再申请五款仿制药，以公司目前的人力资源来说，不太够。”他看着俞含枫，“以我的能力来说，也不太够。”
俞含枫双手环胸，示意方永年继续。
“公司现在做的这三款仿制药是我选的题，虽然当时并不打算长做，但是为了后面的人接手方便，我选的都是身体免疫方向的，这类药使用范围广，来钱快。”
“但是，不是我的强项。”方永年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他这几天封闭核查的时候，想了很多。
制药做到他这个地位的，想要饿死不太容易，像之前一样选择一些受众广泛，医院里需要长期库存的常备药做仿制药，其实是一条很不错的职业路。
后面的项目肯定不会像刚开始这三个项目一样兵荒马乱，骨干人员培养出来了，项目流程磨合健全了，剩下的，就是迭代的问题了。
他可以很快的变成名正言顺的方总，赚钱是一方面，社会地位也不会太低。
起码，到时候应该不会有人敢当着陆一心的面叫他独角兽了。
那样也能很好的照顾陆一心，这丫头很容易知足，养她从来都不是大问题。
但是……
每一个制药人的心中，真的都会有一个原研药的梦想。
哪怕这个梦想其实有可能这一辈子都无法实现。
吴元德因为太想要做原研药走火入魔，陆博远当年也因为想做原研药的项目经理选择了不看不听。
而他，因为太想，车祸之后连碰都不敢再碰。
他已经三十三岁了，在研究领域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大的岁数，但是他入行的早，将近一半的年龄都在这个领域跌打滚爬，这个领域的规则，他非常了解。
他这样的年龄，这样的身体，其实更应该选择这条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路，他已经成功了第一步，后面的所有过程，都是可控的。
但是……
陆一心助长了他的蠢蠢欲动。
她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吵不过就耍赖的生命力感染到了他，让他觉得，或许，他还可以试试更好的。
更难的，但是确实是更好的。
不是为了其他人的期待，不是为了所谓的天赋理所应当，他就是想去试试，那条失败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六的路。
那条他曾经刚刚踏入第一步，就直接被砍断了生命线的路。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陆博远前段时间遇到一位药研方面的遗传学专家，是研究所里的老熟人，履历很丰富，刚刚从瑞典回来。”他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已经没有了犹疑，“他和那位专家聊了一个晚上，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我觉得如果能把他挖过来坐我现在这个位子，会比我坐合适很多。”
俞含枫很意外。但是到底在生意场打滚了那么多年，知道方永年还没有说到重点。
她忍了下来。
只是给自己又点了一支烟。
“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公司领导人。”方永年看到俞含枫又开始抽烟，苦笑了一下，“这三个项目如果有三百六十度项目评估，我估计我的分数会不合格。”
“现在公司刚刚起步，我还能撑得住，但是如果明年要做到你说的那个规模，只靠我和陆博远，肯定做不起来。”
“所以？”俞含枫终于忍不住了。
听方永年这样的人一口一个我不擅长我做不了，怎么就那么别扭。
“你别急。”方永年慢吞吞的，“我还没说到最糟心的。”
俞含枫：“……”
“为了扩大公司规模，找新的领导人是第一步。”他笑了笑 ，“第二步，就是你说的原研药。”
“原研药的研究成本，比你想象中的高很多倍。”
“现在做仿制药的那些器材原研药暂时都用不到，实验室肯定也得全部重做，抽调走现在项目中的几个骨干，整个团队也得重新招人。”
“这还只是前期准备。”方永年揉揉眉心，“最关键的是，对于目前公司这种情况来说，原研药的方向最好是选遗传免疫相关的，这样我们有基础，也不至于需要把目前有限的资源分到两个方向上去。”
“但是，你选了阿尔兹海默。”
“从市场的角度来说，阿尔兹海默病会随着社会老龄化越来越严重而变得越来越普及，全球千亿美金的市场，确实是重利。”
“但是事实是，全球已经16年没有AD新药上市，AD发病机制不明确、发病原因复杂、病程长且发病隐秘，找靶点不容易，找到靶点看药效不容易，人的神经是非常复杂的东西，AD研发失败的例子很多，但是几乎没有重复原因。”
“你那天在饭桌上说中国目前还没有拿哪家制药公司有实力开发AD药，这话其实不算全对。”
“有钱有实力的，可以选择更好的方向，AD药这个方向，虽然是一块没有被瓜分的蛋糕，但是这个蛋糕，一时半会根本吃不到。”
“所以？”俞含枫开始敲桌子。
“所以我们做。”方永年放下水杯。
俞含枫：“……”
“你为什么会选这个项目？”方永年没有再继续泼冷水，“我知道你把房子租给陆博远之前，就已经看上了吴元德给的那些资料。”
她做事都有预谋。
租房子一方面是为了看看陆一心能不能留住他，另外一方面，最重要的一方面，是因为她知道了吴元德的那份资料。
所以俞含枫一开始就是打算做阿尔兹海默的。
这也是他今天愿意坐在这里和她聊那么多的原因。
抛开上市版图这个说法，俞含枫在建立制药公司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
“你知道的，我妈是得了阿尔兹海默去世的。”俞含枫说这句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而且还是早期家族性阿兹海默症，走的时候只有52岁。”
“我的外婆，我妈那边大部分的女性，百分之八十都是得了阿尔兹海默去世的，这你也是知道的。”
当初做抗默项目的时候，他拿走了她家族所有人的患病资料。
“我觉得我也会得。”俞含枫看着方永年，“我知道这东西有几率，但是我这个人的命就是这样，倒霉的事情几率再小，我也能轮的上。”
“以前没进俞家之前，我倒是没想那么多，这种东西反正都是命中注定。”
“但是到了俞家之后，我发现，有时候钱这种东西，可以修改命中注定。”
“就像你说的，AD药已经好几年没有新药上市，很多制药界巨头也因为研发这个项目宣布失败宣布破产，我的希望被一次次的打破，所以就想试试自己来。”
“老爷子有钱的超乎想象。”俞含枫笑了，“我的能力也超乎想象。”
“只要这个项目能立项，我就一定有能力能养活它，但是前提条件是，你要肯做。”
“那你那天说的五年计划？”方永年说的有些慢。
他被俞含枫金光闪闪拿钱改命的理论震撼到了。
“因为短期内，我拿不到立项的钱。”既然都说开了，既然方永年已经同意加入了，她也就不瞒着了。
“老爷子前段时间确实身体不好，但是医院住了半年又活回来了，现在头脑清楚的很，想等到他放权，估计还得好几年。”
“立项如果不借着IPO这个东风，那就得等到我拿到继承权后。”
“所以，这个项目要做，要用IPO的名头，立项的时候做的所有的项目预算，每一条每一项我都得跟你过。”
“我能拿到立项的钱，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个项目我绝对不可能只做五年，但是，你要跟我保证，这家医药公司的盈利曲线一定要是今年的两倍以上。”
方永年喝光了杯子里的茶。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最后一件事。”他慢悠悠的，“抗默项目，我不会做项目经理，一旦进入这个项目，我也不会去管医药公司的盈利曲线。”
“我专业很强，百分百投入之后，说不定可以救你一命。”
他最后这句话，是笑着说的。
和车祸前的方永年一样。
他当年找到她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表情。
他告诉她，抗默项目立项了，他觉得他可以成功。
一模一样的自信，哪怕中间隔了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