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点。
陆一心是被尿憋醒的, 梦里面找了大半个城的厕所, 好不容易找到了冲进去正准备开始脱裤子,厕所门口突然就出现了方永年的巨幅照片,手里拿着打火机嘴里叼着烟背景是金红色的酒店布景。
然后陆一心就惊醒了,她瞪着医院病房的天花板一秒钟, 迅速的翻身冲进了厕所。
半夜的住院走廊特别安静, 他们住在走廊尽头,都是烧钱在医院里避祸的人,平时根本不会有护士医生过来巡逻, 解决完生理问题的陆一心在自己的病房了站了一会,突然就有点蠢蠢欲动。
她想去看看方永年, 顺便看看她爸爸。
他们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情绪都不太好, 连平时跟她一样特别没脸没皮的郑飞, 一整顿晚饭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她向来很分得清大人和孩子的界限, 所以她知道她“泄密”之后, 她爸爸和方永年在查的这件事她就不应该多问了,不管是那场车祸还是当年那个项目,那都是大人们的事, 那都不应该是她可以过问的事。
但是,她的理智和感情向来都是分开的……
陆一心抿着嘴,偷偷拉开了病房的门。
半夜三点, 方永年的病房门开着,里面亮着灯光。
想偷偷摸摸溜进病房偷看方永年睡颜的陆一心愣了愣,蹑手蹑脚的走出门。
走廊尽头的楼梯间有忽明忽暗的烟火, 陆一心探身,看到了靠着墙站着的高瘦身影。
他还穿着白天穿着的衬衫长裤,靠在楼梯间的墙角。
这一次,他彻底的隐蔽在黑暗里,陆一心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方……永年?”陆一心压低声音。
她又一次没有喊他叔叔,用有些心虚有些叛逆的语气。
方永年抬头。
医院走廊的光线幽暗,藏在黑暗里的方永年面无表情的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她和他之间,隔着半层楼梯。
他半天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这样的表情,在黑暗里看着她。
她穿着睡衣站在楼梯上,夜风吹过,单薄的睡衣带来阵阵寒意,她微微的缩了缩脚趾,觉得有些颤栗。
“方……叔叔。”她很快速的怂了。
方永年终于在黑暗里动了动,他抬起腕表看了一眼:“三点多了。”
他语气平静,仿佛刚才在黑暗中的沉默对视从来没有存在过。
仿佛刚才他在黑暗里面无表情疏离冷淡的样子,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起来上厕所。”陆一心突然有点结巴,“不是,我房间里卫生间的水冷了就想来看看你们房间的水是不是也冷了。”
……
陆一心自我厌弃的咽了口口水,她几乎能想象到郑然然嫌弃的表情。
她真的不会临场发挥,下次撒谎前她需要先打好草稿……
“你自己去看看。”方永年不揭穿她,不动声色的赶她走。
陆一心颇有些窘迫的在楼梯上站了一会。
不得不说,方永年刚才在黑暗里的样子吓住了她,她看到过无数次他在阴影里的样子,手机里存了无数张这样的照片,但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这样……充满了她也说不上来的危险感觉。
那一刻的方永年,仿佛撕碎了平时平和冷静的外衣,他的眼神有些□□裸,对于她叫他方永年的不耐烦,对于她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出来打扰他安宁的厌恶,还有一些陌生的、叫做侵略感的情绪。
她能很明显的感觉到方永年刚才沉默的时候,从头到尾的打量了她一下。
他以前从来都不会打量她,哪怕她一张脸画成猴子屁股他也懒得多看一眼的。
那一刻的方永年,变成了一个男人。
一个陆一心一直叫嚷着喜欢叫嚷着要嫁给他却从来没有深想过的,有侵略感的男人。
十八岁的女孩,已经有了足够的异性第六感,站在楼梯上的陆一心又缩了缩脚趾头。
心跳加速,似乎突然就失去了没脸没皮的耍赖能力。
“还不进去?”方永年蹙眉。
他已经站在这里抽掉了大半包香烟,味觉和嗅觉都麻痹了,神经病态的亢奋。
他晚上没吃多少,半夜了低血糖症状明显。
他不能保证他在这样的状态下,能够做她的方叔叔。
刚才她出现的那一瞬间,他脑子里甚至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这个世界过于荒谬和魔幻,他正在否定和怀疑一切。
为了一份文档,为了泄愤,他就这样近乎儿戏的失去了他的下半辈子。
那份文档只有四百多页,事后通过其他项目证明,他们当初找的靶点方向根本没有深入研究的价值。
这样的一份东西,用了四条半人命陪葬。
他暴躁的吸了一口烟,低头重新隐回黑暗里,选择对站在楼梯上突然变成哑巴的陆一心视而不见。
他向来磨不过这丫头的死缠烂打,今天也一样,没心情也没本事。
陆一心蜷着脚趾,手指被夜风吹得冰凉冰凉的。
她哆嗦了一下,在楼梯上蹲了下来,双手抱膝。
她不想走,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所以选择站在原地。
方永年今天晚上很反常,她本能的不想离开他。
烟味很呛人,她身边的成年男人都是多年老烟枪,但是大部分时候抽烟都会避开她,她很少有像现在这样整个人被罩在二手烟里的情况,蹲久了,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方永年没有反应。
陆一心在楼梯上挪腾,又咳嗽了一声。
方永年在黑暗中摁熄了烟,推开了楼梯间的窗户。
新鲜空气伴着凉风一起涌进来,陆一心吸了吸鼻子,忍了忍,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方永年:“……”
陆一心搓搓鼻子,咧嘴傻笑。
表情还是怯怯的,她还处在被陌生的方永年吓到的震惊中。
方永年站直身体,让自己几乎要麻痹的左腿恢复血液循环,半晌,有些踉跄的抬脚:“进去吧。”
他赶不走这个丫头,但是能赶走自己。
“再站会儿吧。”陆一心仰着脸,坐在楼梯上一动不动。
她熟悉的方永年又回来了,她只是咳嗽了两声打了一个喷嚏,那个让她觉得害怕的方永年就不见了。
她不喜欢那个陌生的方永年,所以,她又有了缠人的勇气。
方永年的腿很麻,麻到他可能没有办法用正常的走路姿势爬楼梯。
他以前从来不在意在陆一心的面前露出自己的义肢,有时候甚至会空着裤腿坐在轮椅上和她说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晚上,他犹豫了。
他可能,真的开始把陆一心当成大人了。
他选择半靠在楼梯边,一边不动声色的恢复自己的左腿,一边等着陆一心说话。
陆一心歪着头,半长不长的头发乖顺的贴着她的脖子。
“我在想我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惯常的没头没脑的开场白。
“大半夜的你想得挺深。”方永年揉揉眉心。
陆一心咧嘴。
“你喜欢女强人么?”她问,语气软软的,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像俞含枫那样的。”
方永年蹙着眉,没回答。
“我没办法变成那样的。”陆一心没指望他会回答这个私人问题,很有自知之明的自说自话,“我想,我长大了以后可能会变成大一点的陆一心。”
方永年:“……”
她的形容词很没文化,但是却让他走神了一秒钟。
大一点的陆一心,还是简单纯粹热情。
其实,也挺好。
“我还是想考气象学。”她维持着歪着头抱着膝盖的姿势,下巴搁在手腕上。
“我没有什么目标,这是最近唯一一个能让我有动力的目标,所以我想试试。”这次,她没有说她想考气象学是因为他。
“你考得上。”方永年实话实说。
以她现在的成绩,稳定下来一定能够考得上。
陆一心咧嘴,圆而大的眼睛因为开心眯成了一条缝。
她是个笑起来特别有感染力的姑娘,方永年揉揉自己慢慢恢复知觉的左腿,再次站直:“进去吧。”
大半夜的,他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和她聊她的大学志愿。
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就慢慢的变得不再那么的愤世嫉俗。
这个世界,总有人在长大,像陆一心这样的,花骨朵一样的孩子怀揣着自己的梦想,努力的长大。
就像他当初一样。
他只是比较倒霉的那一个。
大部分人,可能都可以像陆一心一样,长大了,变成了大一点的陆一心。
他走上楼梯,这一次,没有踉跄。
“方永年。”坐在原地的陆一心又一次开口,又一次没大没小的叫了他的名字。
她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放弃,苍耳一样,黏人的时候身上都带着倒刺。
方永年站定,在思考自己大半夜的跟她讨论称呼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必要。
“我有糖。”她坐在那里,和在几节楼梯下的方永年对视,脸上的笑容甜腻诱人。
“你是不是低血糖了?”她笑得眼角都弯了。
“吃完记得刷牙。”她伸手把那一把巧克力递给他,没大没小的叮嘱。
“吃了就开心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像是生怕再次勾起他的伤心事。
她在哄他。
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在哄一个三十二岁的老男人,哄得费尽心机。
夜很深。
医院的这层住院部楼梯间,安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方永年终于伸手,拿了一颗,剥开,当着陆一心的面塞进了嘴里。
“进去吧。”他想拍拍她的头,手却克制的放在了它该在的地方。
“很晚了。”他竭尽全力表现的一如平常。
今天晚上,情绪太难克制,也太容易被打动。
他被少女的一颗巧克力拉回到现实,不再去回想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录音内容,不再思考自己的残缺是因为多么荒唐的理由。
巧克力很甜。
她总是能买到甜到发齁的巧克力。
“去睡。”他走进病房,不再看向陆一心。
却能够很清晰的听到,陆一心穿着拖鞋蹦蹦跳跳的样子,甚至能感觉到她关门前偷偷的回看了他一眼。
谢谢两个字,在他的嘴边辗转,然后咽下。
关上病房的门,关掉走廊外的一切,包括陆一心的脸。
记得刷牙。
他皱着眉咽下那块巧克力。
太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