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暗处的那个人, 比方永年预想中的更加沉得住气。
那次举报失败后, 他尝试再发一次举报邮件,却发现那台电脑已经被装了监控软件,他发出去的邮件都会被转到某个垃圾邮箱里,到不了该去的地方。
他也试过用其他的电脑用一样的方式发, 也被拦截了。
食药监的举报邮箱被装了过滤软件, 只要是和抗默项目相关的,都一并被转到了那个乱七八糟的垃圾邮箱里,一封封未读邮件, 仿若嘲讽。
对方应该还没有查出到底是谁发的邮件,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一封灭一封。
本来速战速决的局变成了拉锯战, 方永年因为还变相软禁着十九个专家, 自此陷入了被动。
陆博远毕竟没有经历过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 数着日子瑟瑟发抖, 生怕还被困在山上的专家们出什么事, 精神高度紧张。
他一紧张就喜欢用检查陆一心作业这样的方式转移注意力,陆一心被虐得天天鬼哭狼嚎,干部病房里经常会出现爸爸把女儿气哭女儿转头又把爸爸气傻的奇景。
连一直在气象局的刘米青, 都不得不每天不停地用视频电话劝解父女关系。
都说女儿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前世小情人。
被气到失去理智的陆博远觉得,陆一心是他带着倒刺的小棉袄, 前世的杀父仇人。
方永年在这样的鸡飞狗跳里,一直很镇定。
他背着陆博远又给俞含枫打了一个电话,最近很喜欢偷听的陆一心正好贴着墙角听到个大概, 虽然大部分都听不懂,唯一听懂的,是方永年要加大力度了。
用扮鬼来加大力度……
荒谬的让陆一心都快要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听错了。
“可能是因为他们要对付的那些人,心里有鬼吧。”郑然然正在改混世魔王的作业本,一张脸黑成锅底。
陆一心趴在课桌上,感叹:“大人们真复杂。”
“你成年了。”郑然然把作业本啪得一声合上,骂了句脏话。
陆一心转头:“错了很多?”
“没有对的。”郑然然气得直接在混世魔王的作业本上画了一只乌龟。
她的画画技能点的很满,那只乌龟栩栩如生,不是卡通的栩栩如生,而是原生态的栩栩如生。
有点吓人。
陆一心同情了混世魔王一秒钟。
“你说我们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子?”陆一心下巴搁在课桌上,看着郑然然画完了乌龟还是无处发泄怒火,干脆拿出数学作业做题解压。
是的,她的闺蜜喜欢用奥数题解压。
是的,她身边的都是变态。
“我不知道。”什么都懂得郑然然,这次转着笔摇摇头。
“我见到俞含枫了。”陆一心维持着这样懒洋洋的姿势,心有不甘但是很老实的评价,“完美。”
郑然然看了陆一心一眼。
“我觉得我再怎么用力,也没办法变成她这样。”那种由内到外的完美,“我不是那块料。”
有些泄气的话,却听不出颓废的样子。
“先别想那么远。”郑然然也不否认,陆一心这样的个性,要变成俞含枫那样的女强人可能需要再投胎一次,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俞含枫,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陆一心的,“你不是想好了要考气象学么?”
以她现在的成绩,高三能稳住的话,进第一志愿应该问题不大。
“被方永年骂了。”陆一心叹气。
她记仇,一直记得他那句他承担不起也不想承担。
嘴真毒。
她喜欢!
“不想考了?”郑然然歪头,不是特别惊讶,但是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也不是。”陆一心低头,把脸埋在课桌上,“我还是想考。”
她还是想着能够提前告诉方永年今天要打雷了,或者,今天要打雷了,她就有了借口可以待在方永年身边照顾他了。
这样的画面她想了很多遍,每一遍都可以让她傻笑。
但是,似乎不太够。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完美的俞含枫和她比赛吃了一顿小熊饼干之后,她最近一直都在想,她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她的恋爱路不会顺利,这一点,十八岁的她甚至不用太聪明就能猜得到。
她心里发过誓,她不允许有人再用小区大妈那种眼神看方永年,但要做到不允许,她得变得很强大。
不见得要像俞含枫那样完美,但是她必须要变得强大。
考气象专业,可以让她变得强大么?可以支撑她去爱方永年,可以让她像她妈妈那样,说到自己的工作的时候,两眼放光么?
她苦恼的,幽幽的,在课桌上叹了口气:“长大真烦。”
郑然然做完了一道奥数题,心情舒畅了一点,跟着点点头:“是啊……”
长大真烦。
没有了你还小这个借口,他们得像大人一样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身披铠甲。
她们在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想要守护的人和事,急着长大,害怕长大,也……憧憬着长大。
***
方永年的加大力度,就像是陆一心听到的那样,扮鬼。
现代科技社会,扮鬼其实很方便。
3D投影,立体声音效再配合上山顶上生来就有的树影摇曳,方永年把他拿到的那份没什么用的葛文耀的录音拆开合成,俨然就是冤鬼索命的最好版本。
他在做音频的时候甚至觉得,这可能真的就是冤鬼索命。
要不然,他不会在机缘巧合下拿到这份时隔七年的录音,也不会在拿到录音后,很快就得到了那份成员名单。
死去的兄弟,心有不甘。
活着的人冥冥之中,有他该去的地方。
那群被困在山上将近两周已经丧失理智的专家们,这一次很快入瓮了。
有一位专家过去和葛文耀的关系非常亲密,在某一个鬼影幢幢的夜晚,他哭着从床上爬起来,对着门外摇曳哭泣的山风点燃了自己带来山上准备学术交流的论文。
他在祭奠,在忏悔。
他断断续续的,说出了当年那段尘封的往事,那段被死人埋藏掉的往事。
“我知道你死得冤。”从山顶提交过来的录音效果不错,播放出来的时候,还能听得到背景的山风和点燃论文后火苗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一早就已经知道文档被泄露了,一开始问的人是我。”那个人的声音颤抖,在寂静的夜里,居然也显出了几分鬼气。
“我……”那个人似乎被烫了一下,呼了一声痛,声音就变得更加颤抖,“我跟他说,可能是你做的。”
“那份文档一直都在方永年那里,陆博远和他两个人每天都会编译交换一次密钥,我们组里,能解开这个密钥的人,真的只有你。”他的声音从颤抖到尖利,最后带着哭腔和怨恨。
“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那么丧心病狂。”他开始推诿,开始辩解。
“我真的没想到……”他重复着,“我没想到那么多人在车上,他也敢撞。”
“文耀……”他吸了一口气,“冤有头,债有主……”
“我确实对不起你……”
“但是杀了你的人,并不是我啊……”
“我甚至,还提醒过你的……”
中年男人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和山风纠缠在一起,居然有一丝恶毒的味道。
“我们都只是为了糊口,你知道的,我们都只是为了钱而已……”
“你生前就欺软怕硬,不能连做鬼都这样……”
“你有本事,你就去找他啊!”他的声音开始高亢,“你找我们算什么本事?”
“你把我们一锅端了,我们也不会下去陪你的。”
“我们罪不至死你懂么?”
录音的声音沙沙的,如实的转动着。
到最后,火苗的声音轻了,录音里只有中年男人几近崩溃的哭泣声和越来越凄厉的山风。
有消毒水味的医院病房里,阳光被遮在了窗帘后面。
三个男人一言不发,没有人去关掉那个录音,大家都任凭那个诡诞的哭泣声从高到低,到消失不见。
“就算你拉我下去了……”那个男人终于在祭奠和忏悔中怨恨爆发,“就算你拉我下去了,你也报不了仇。”
“我们都是蝼蚁,项目的数据,我们不改,有的是人愿意去改。”
“不是所有人都像方永年那么有天赋,也不是所有人都像陆博远那么轴。”
“我们没有陆博远那么好的老婆,我上有老下有小,那么多张嘴对着我,哪怕他再问我一次,我也会告诉他,文档是你泄露的。”
“要不然呢?”
“你以为我会帮你认下来么?”
“他已经疯成了这样,如果我死了,谁来养我的父母,谁来养我的老婆孩子?”
“你走吧……”
“冤有头债有主……”
“你走吧……”
近乎呢喃哀唱的声音,终于慢慢的轻了,录音在一阵沙沙转动后,这一次终于卡得一声,自己停止了。
可是病房里,仍然安静着。
多年的真相终于大白,原来那场车祸,一开始想杀的人,是葛文耀。
原来,葛文耀被杀的原因,是因为有人觉得他泄露了那份文档。
陆博远瘫坐在原地,像是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郑飞忍住了抽烟的冲动,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方永年。
少了一条腿的方永年,比过去瘦了很多的方永年,判若两人的方永年。
他像一尊石像,半明半暗的藏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永年?”郑飞有些忐忑。
他在那一瞬间有种错觉,觉得方永年像是快要彻底的遁入黑暗里,为了这个荒谬的,残忍的真相。
“终于有证据了。”方永年居然笑了。
他终于,可以让他们求仁得仁。
本来只是希望通过抗默这个项目的数据造假,走监管部门,顺藤摸瓜再去找到当年那场车祸的真相。
结果因为这场拉锯战,终于求仁得仁。
三天之后,困在山上的十九名专家被八辆警车接下了山,下了山之后,分别因为不同的罪名被拘禁。
四年前那场车祸,终于立案。
以故意杀人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