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怪我?”
高月嘴里还叼着馒头:“怪你什么?”
“我陪你大哥过来, 一方面是想来支应你, 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自己有项目要交给我来做。说到底,我也利用了他跟你的这层关系, 给自己拉案源业绩,你不会觉得我唯利是图吗?”
高月咽下最后一口食物, 拍了拍胸口,才朝他竖起大拇指:“我觉得你这个‘唯利是图’做的特别好,我大表哥那种人是不能跟他讲什么客套的,能斩一刀是一刀。咱这叫什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至于扯到报仇这么严重么?”
“你不记恨他吗?当年他那样瞧不起你, 当着你的面就给你难堪。我后来跟欧伟祺撕破脸要退婚, 他也归罪到你头上……”
“月儿。”他隔着桌子伸手过来, 把她指尖握在手里, 用纸巾给她擦手, “我不记恨你们家里任何人,当年没有他们, 我们可能也走不到今天。”
恋爱婚姻中讲求门当户对, 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大部分时候,门楣高低决定了一个人的眼界和志向,父母的秉性决定了孩子的人格。唐劲风原本是出自幸福美满的小康之家的,假如父母的人生没有发生那样大的偏差,创办的企业说不定可以走得更远, 他如今可能也能算是个“不努力就必须回家继承家产”的二代了。
可是既然出了那样的问题, 家庭的包袱就会成为拖累他脚步的负担, 就像蜗牛拖着过于巨大的壳,脚步渐渐也会与伴侣不一致,最终拉开的差距越来越大,结局也只能是分道扬镳。
这个道理,高月以前看不明白,她妈妈和穆皖南大概是看得比较透彻的,唐劲风心里也很清楚。
他家里经历过天崩地裂般的变故,什么人情冷暖都见识过了,终归是比她这个温室花朵要早慧得多。
好在她现在也已经想通了,他能谅解的,她也都跟着一并谅解。
当然,能从穆皖南这里占点便宜更让她欢欣鼓舞,感觉架没白吵,亏没白吃。
毕竟她的想法也不一样了嘛。
午饭是跟穆皖南和穆峥一块儿吃的。男人的友谊真的特别奇怪,明明以前坐在一张桌上吃饭都要互相挑剔,看不顺眼,这也才见第二回 吧,居然就已经天南地北聊得别提多投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兄弟呢。
高月反而闷着头吃菜,她昨晚的鲍参翅肚全吐干净了,早上的清粥小菜也没能填补回来,趁穆皖南请客,能吃她就多吃点儿。
“你的合作意向谈的怎么样了,能拿得下来吗?”穆皖南坐在对面问她,“真的不用我们帮忙?”
还真拿自己当家长了,这语气,十足十地像她老爸。
她拿餐巾擦了擦嘴角:“成不成还得谈,这不才见了一次面嘛,哪有那么快啊?我心里有数,回头跟我的partner再仔细商量讨论一下,做个详细的方案出来,再跟人细谈。总之我自己能搞定,你就别操这份心了,擎着办自个儿的事儿吧!”
穆皖南看了看唐劲风,那意思很明白了——看见了吗,不是我不帮她,她自己不要我帮。
唐劲风当然尊重高月的意思,她本身也不是个盲目自信的人,该求助的时候求助,认为凭自己的力量能搞定的时候就不麻烦别人了,分得清什么是本分,什么是情分。
他专程跑这一趟,主要还是身为男朋友的担心。她这想法虽然是天外飞仙般的一笔,但真要做成了就是相当大的一笔业务。她单枪匹马到外地来谈业务,林舒眉她们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他就想着多少能来撑她一把,顺便把她跟表哥之间的疙瘩解一解,最后才是穆皖南委托他的那些业务。
现在看来,目的基本是达成了,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得陪着穆家兄弟跟合作伙伴见面。
高月本来可以先回去,但她想跟唐劲风一块儿回,索性留下来,把她这回在南城参观老牌酒厂的经历写成报告,连带跟航空公司合作的这个想法,一起发给林舒眉他们参详。
夜里她自然是不用一个人独守空闺啦,挤到他房间里来,甚至在他洗澡的时候也悄悄咪咪挤进那个并不宽敞的淋浴室里去。
他会把房间和卫生间的大灯都关掉,只留淋浴间的一盏射灯,就照亮他们那一方小天地,朦朦胧胧的。
“这是干嘛,防浴室偷拍吗?”
他含糊地嗯一声,手却没闲着,搓匀了香波揉进她发间,白腻的泡沫沾了满手,又顺势抹在她身上。
其实假使就他一个人洗,哪里用得着关灯开灯这么麻烦,他不过是想这样,把她看的更清楚一些。
那些洁白轻盈的泡沫丰饶可爱,几乎从小小的玻璃隔间里溢出来,两个人这样挤挤挨挨地站在水幕下,她略略睁开眼睛,只能看到他胸口的位置,光致致一片,有水色浸染,仿佛刷过蜜糖,引得她居然馋了。
其实是她先挑衅,可他也乐意配合,当然最后还是他更厉害一点,胡作非为之后,还要负责善后的工作,用白色的浴巾帮她擦头发,把两个人都包裹起来,身体蒸腾着的热气仿佛是刚才那番热情留下的余温,熏人欲醉。
他总有耐心帮她吹干头发,怕她急性子等不了头发干就睡觉会着凉。她也帮他,然后仔细往他脸上、身上抹各种护肤品,细心呵护保养她爱不释手的这具躯体。
最后当然还有一番温存,有时候也什么都不做,仅仅就是这样抱着,她靠在他臂弯里,听他絮絮地讲一些白天的见闻和趣事,渐渐就有了睡意。
他其实是把工作和生活划分得很清楚那种人,跟她在一起,除非她主动提起,否则他不会聊太多他工作方面的难处。但高月知道他很拼很辛苦,所以所有的温柔都给了他,常有让他欲罢不能的时候,低沉又婉转的男人声线常在耳边流转,哄着她睡,又陪着她醒。
意外就是来得这么突然。
唐劲风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时,正跟穆皖南一起开会,他硬是挂断了电话又回去坚持到会议结束,最后还是穆皖南发现他脸色不对,主动问他:“出什么事了吗?”
“抱歉,我妈妈病危,我可能得赶回家一趟,这边的合同细则……”
“不要紧,回头再讨论修改。”穆皖南蹙眉,“家里的事是大事,你先改行程回去。高月知道了吗?让她跟你一起走。”
这样的认可,等同于把他的事看作他们一家人的事。
高月知道以后,果然是一样的反应:“我跟你一起回去。”
就像当初他们大学去实习的那一次,他也是接到家里的电话要赶回去,她人必须留下,心却是跟她在一起的。
这回她总算人也可以陪在他身边了。
姜冬梅的病危是有迹可循的,唐劲风只是没有想到,这回出差之前她胃口好了一些,其实已经是回光返照。
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大概是靠最后这点念想吊着才勉力支撑。
意外的是,高月发现穆锦云也在,纳罕地问:“妈妈,您怎么来了?”
“我先前就跟医院的王主任打过招呼了,知道小唐妈妈的情况不好,特意过来看看。”穆锦云把两个年轻人脸上的凄惶和焦虑都看在眼里,“快进去吧,唐妈妈还在等着你们。月儿,你也跟着一起去。”
生死面前,其他都只是小事。
陪在姜冬梅病床边的人是唐正杰。
多年不见,高月只觉得他又苍老了很多,身形佝偻,脸上印刻了更深的皱纹,越发跟唐劲风不像父子了。
看到儿子赶来,他有些惶恐地站起来,把床畔的位置让给他们。
“妈……妈妈,我回来了。”唐劲风伏在床边,抓着母亲的手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姜冬梅艰难地睁开眼:“你来了……还有小月……”
高月在旁边站着,不争气地比唐劲风还先红了眼睛:“阿姨……”
她本来打算先退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一家三口的,但姜冬梅这一声小月,就已经是最好的挽留。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每说一个字,都是她对这尘世间的最后一点念想。
她抬了抬手,高月会意,在唐劲风身旁蹲下,跟他一样握住了姜冬梅的手,仿佛这样就能让她的生命流逝得慢一点。
她似乎很满足,脸上因长期卧病在床而生出的病气似乎都淡了:“真好……你们还在一处,真好。小风啊,今后……要好好珍惜。”
其实她知道,并不是孩子不想珍惜,是他背负的东西太多太沉重。
她人生后半程的这三十年,十五年,七年,一年……经历婚姻家庭的美满,巨变,怅然若失,病入膏肓……已经很累了,可孩子们的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而已。
“妈……”
姜冬梅吃力地想要摸摸儿子的脸,可是真的已经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
她看向旁边的高月,年轻女孩的眼睛亮而清澈,眼泪已经漫过眼睫,红红的一圈。
她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仿佛也是在这间病房,也是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什么话都还没说,小姑娘就先掉眼泪了。
第一眼就投缘,可能就注定他们是要做一家人的,只是可惜她熬不到再聚天伦就要离开。
高月抓着她熬到干枯的手,她轻轻回握:“我们家小风……以后就拜托你了。你们好好的,我会一直……一直守着你们……”
到了这一刻,她其实并没有悲伤的情绪,顶多,也就是有点遗憾罢了。
至于那个人……
她看向站在床尾的唐正杰,夫妻一场,谁亏欠了谁,这一辈子是说不清了,来生……大概也不会再相见了吧?
眼睛慢慢阖上,反握住两个孩子的手也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气力。
低着头的唐劲风似乎反应过来,抬起头,已经在那张最熟悉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生命的征象了。
“妈妈……妈!”
高月还是第一次看到唐劲风这样哭,尽管她眼泪掉得比他厉害,但也很清楚现在没有人比他更伤心难过了。
姜冬梅的后事办得很简单,遗体火化之后,就只剩一掊骨灰交到家属手里,然后转入公墓安葬,今后就只有固定的日子去祭拜时才能再亲近一些了。
唐家父子从头到尾都很平静,没再掉过眼泪,这一点上来说,唐劲风跟他父亲其实很像。
有些情绪他装在心里不说,并不等于就不存在。
高月把手悄悄放进他手心,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深冬的天气里,他手心是滚烫的,捏了一层薄薄的汗。
“别太难过了,你妈妈现在自由自在的,肯定比生病的这几年开心。”
病得太久,整个人都像被病魔囚禁了一样,除了病房哪里都去不了,现在反而解脱。
唐正杰离他们远远的,要顾及唐劲风的感受,他一直都不敢靠的太近。
唐劲风的神色是苍白的,不管是面对高月时的一点笑意,还是面对父亲时的不假辞色,跟平时那种生气勃勃的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如果人的表情也是有颜色的,那此时此刻就只有苍白才能形容他。
走到公墓门口的时候,唐正杰才终于鼓足勇气似的快步跟上来:“小风啊,你妈妈临走前让我帮你一起去家里收拾下东西。这个周末你有空吗?我也很久没回去过了,我想,还是有你在旁边比较好。收拾完了,我再烧几个菜,我们……”
“不用了,我妈的东西,我自己会收拾,你顾好你自己就行。”他对父亲依旧冷淡,当年移植肾脏给母亲时稍有缓和的父子亲情,如今又因为他妈妈的离世而跌到新的冰点。
高月能理解他,但看着他爸爸欲言又止地站在那里,本来也跟儿子身量差不多的人,被经年累月的愧疚硬生生压得矮下去几头,怎么看都让人于心不忍。
唐劲风去取车了,她趁机跟唐正杰说:“唐叔叔,您别难过,给他点时间。”
“高小姐……”
“您叫我高月吧,你看阿姨在世的时候都叫我名字来着。”
唐正杰艰涩地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周末您要收拾阿姨的遗物,我们会一起过来的。您不是说烧菜吗?我喜欢吃肉,您多烧一点,我带酒来。”
唐正杰楞了一下,高月已经朝不远处开车过来的唐劲风挥手了。
“一起走吧,我们送送您?”
高月瞥了一眼沉着脸坐在驾驶座的唐劲风,他端坐着一动不动,目光平视着前方,却也没有表示异议的意思。
“不不不,我坐公交车,直接到我住的地方,很方便。”唐正杰连连摆手,心里却记挂着她刚才说的周末一家人一起吃饭,又期待又忐忑。
…
夜晚的纠缠比平时激烈得多,高月甚至见识到了唐劲风少见的狂野的一面。
但他实际并不是非常投入,身体跟心神仿佛是剥离的,身体的动作越是激烈,越是能感觉到他内心无法立时排遣掉的苦痛。
结束之后,本来都有瞬间筋疲力尽的感觉,但唐劲风却睡不着,从床上坐起来,悄悄披上衣服走到楼下客厅去。大概怕打扰她休息,他灯也没有开,就着窗外的一点光亮,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高月也套了件衣服走下来,开了一盏壁灯,从他身后搭手到他肩上,然后伸长了手臂圈抱住他,撒娇似的问:“在想什么?”
他轻轻在她手臂上抚了抚:“没什么,就是睡不着。是不是影响你了?”
“我要说是的话,你是不是现在就打算赶我回自个儿家去啊?”她有节奏似的在他身后轻晃,“原来我们风哥这么渣呀。”
唐劲风拉住她一条胳膊,微微用力,把她拉过来坐到自己腿上:“我不会赶你走。”
“我知道,你妈妈说了,不管是七年前,还是现在,你对我都是真心的嘛!你那么喜欢我,肯定舍不得赶我走。”
听到“妈妈”这个字眼,他沉默不语,只是紧紧抱紧了怀里的人。
高于的手绕过他脖子,轻轻摸他头发,像在给猫咪顺毛:“我也舍不得走啊,我会陪着你的。”
最疼爱他的人走了,但她还在这里,今后的人生路,她会陪着他一同走下去。
唐劲风眼睛一阵阵酸胀的疼痛,抱着她,半张脸都埋在她怀里。
她仍然是那样一下一下摸他的头发,另一只手也圈住他的脖子,轻声说:“这里只有你和我,你有哭的权利。”
他总说权利和义务要对等。这么多年来,他尽到了做人子女的孝道,一力承担起整个家的重担,那么如今在他感到难过和脆弱的档口,他当然有表达悲痛的权利。
她才不相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鬼话呢,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她全都喜欢。
唐劲风抱着她,没有掉泪,他的眼泪早就在母亲松开他手的那一刻就流完了。但悲声仿佛还留在心间,夜深人静,如隔岸听钟,仍有回响。
父母健在时,归途可喜,来日可期。现在母亲走了,或许来日依然可期,但归途……他还有归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