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没想过会这么快就再遇见唐劲风, 而且还是在他们最后分别的这个地方。
可她也很快就知道, 这并不是幻觉。
尽管她记忆深处的唐劲风,是在校园里蹬着最破的自行车也挡不住清秀俊朗的青葱少年, 跟眼前穿得体的休闲西服和铮亮的皮鞋, 有真实体温和结实体魄的成熟男士沾不上边。
她没有对记忆中的人做过如此深层次的加工,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一场没有预期的重逢。
她搞不懂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也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他看到多少、听到多少, 会露出怜悯、嘲弄还是厌烦的表情……就像在大学时代被她纠缠时那样。
还好,她从他脸上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本来就很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这么多年,人事纷纷,现在更锻炼得炉火纯青。
唐劲风今天到这里来,其实是为了拜访某位已成为律所合伙人的师兄。对方刚度完假, 从泰国飞洛杉矶, 在国内做短暂停留,就住在这个酒店。
两人也很久不见,他到机场接人之后陪对方checkin,放下行李刚准备出门去吃饭,就听到走廊另一边的喧哗声。
他不是喜欢看热闹的人,可这一刻却鬼使神差地循着声音走过去, 在转角的地方看到了事情的经过。
最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张脸, 仍像以前那样骄傲地扬起下巴说, 看见了吗还不报警!
她比以前更犀利了。
其实今天当他听说师兄舒诚住在法华丽嘉酒店的时候,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他甚至来不及弄清那到底是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那个念头是关于她的——她是这个集团酒店的太子女,这里是她的地盘,说不定会遇上她。
这也是他们最后分离的地方。在哪里分别,就在哪里遇见,他没想到,会真的有这样的好运。
她曾经跟他说过,全世界六十亿人口,两个陌生人相遇的几率是十万分之五,相识的几率是千万分之五,相爱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刻薄到计算器的屏幕都显示不下。
只是他不知道,两个曾经相识的人形同陌路之后,再重新相遇的几率又有多少?
就身体相撞的那么一瞬间,两人心里都是百转千回。最后还是高月先推开他,调整了一下,仿佛忘了脚上高跟鞋的不适,在他面前重新站稳,挺起胸膛,微微抬起下巴,拉好肩上的外套……她又变成今晚踏入酒店时那个不可一世的高月。
唐劲风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却朝他笑了笑,算是对撞到他的一点歉意,然后什么话都没说,快速地从他身旁擦肩而过,踏入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两人面对面,却又像被隔断在两个世界。
高月出了酒店后快步往停车场走,走得一瘸一拐的,一直走到自己的车子面前才停下。
大概走得太急,胃里一阵抽搐难受。
幸好刚才顺手从房间小吧台上抄了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拧开灌了一大口,却感觉被欧伟祺这个垃圾辐射过的水都不对味。
手机在包里震动,她把剩下的半瓶矿泉水放在车顶上,接起电话:“小五?”
穆嵘在那头语气兴奋:“姐,你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今儿我才收到从美国来的包裹,就是上回跟你说的那镜头,找了好多地儿才买到的。你要有什么婚庆公司的跟拍摄影,趁早给他们退了,就让我给你拍,保证每张都美得跟画儿一样!还有啊,我哥终于同意借我那辆GTC。你不是喜欢法拉利吗?到时你穿上婚纱,我拉你出城兜完风再直奔婚礼现场!”
老穆家的孩子们,她这才是继穆皖南之后第二个结婚的,都当大喜事儿一样操办,在北京的、海外的,都忙着往回赶。
今晚的捉奸大戏,家里还不知道,穆小五孩子心性,还一味沉浸在老姐要嫁人的喜悦里。
他喜欢摄影,照片也确实拍得不错,说了好几回要给她当婚礼摄影师,只不过这回英雄没有用武之地了。
“你那镜头多少钱?”高月问。
“啊,也就万把块钱吧!”
“嗯,回头我给你发个红包,这个镜头当我送你玩儿的。还有你不是说想去埃及么,身上钱够不够?不够我赞助你去,在外头花钱的地方多,有得用就别省。”
穆嵘疑惑:“不是,我不着急去埃及,这不是要参加你婚礼么……”
“没有婚礼,取消了。”
啥?
“还不明白吗?你老姐我不嫁了,这婚……结不成了。”
“不会吧,怎么回事啊?姐你……不是……喂,喂!”
高月挂断了电话,把手机也给关了,然后扬手就把手里的车钥匙抛向了不远处的喷泉池,还不解气,又忍不住狠狠踢了面前的车子一脚。
这辆车是欧伟祺送她的,说是新婚礼物,其实不过是为了显摆他们欧家也不缺钱。
妈的,她都说了喜欢法拉利,还送她保时捷。
她这辈子不想再碰这辆车,只能等乌格他们下来再开车送她回去。
“你去哪里?我送你。”
唐劲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就隔着车子站在她对面。
高月深吸口气,竟然也练出了那种出奇的平静:“不用了,我能开车。”
唐劲风目光扫向她脚下,刚才就摇摇欲坠的高跟鞋这会儿差不多彻底断裂了,一只高一只低。
她跟着他往下看了看,气得干脆将鞋子脱下来,扬手就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
她光脚站在地上,硬气地一抬下巴:“看什么看,我就喜欢光着脚开车!”
唐劲风仿佛没听到,伸手拿了她刚放在车顶上那瓶水:“走吧,我的车在旁边。”
就是这么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小动作,让高月炸了毛:“唐劲风!你拿了我的水。”
他停下脚步:“那又怎么样?”
她带几分讽刺:“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她。
不得不说,有些人是造物主的宠儿,连岁月也格外善待。唐劲风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却还跟大学时期一样英挺隽秀。做检察官的这些年,制服和国徽赋予了他更多责任感,让他比少年时更多了几分沉稳和坚定。
曾经迷倒校园中万千少女的法学院高岭之花,也曾是高月全部的梦想。
“我知道。”出其不意的,他居然淡定回答,“喝我水,等于和我睡。”
…
高月坐在副驾的位置上,还没搞清楚自己怎么就上了他的车。
确切地说,还是她送他的那辆特斯拉。
恍恍惚惚,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是不是想问我怎么还开着这辆车?”
高月脸扭向一边:“不关我的事,我不关心。”
“其实我之前有另一辆车代步,很少动这辆车,但车不开容易坏,所以我参加了车友会,周末参加活动的时候会开出去跑一点里程。”
“我说了,不关我的事,你不用说给我听。”
“可这辆车本来是你的。”
“我送给你了,赠予行为完成,就不算是我的了!”
他淡淡一笑。
高月很火大:“你笑什么笑!”
“赠与行为完成,赠与合同就生效。法学双专课上学过的内容,你到现在还记得?”
“我又不是金鱼,记忆力只有七秒。好歹花钱学的东西,怎么会不记得?”
“法学双专的学分,你后来都修完了吗?”
这一来二去怎么还就聊上了呢?
高月拒绝再回答他的问题,拍了拍窗户:“前面放我下车。”
窗外是碎石子铺就的小道,穿过街心花园,深处有富丽堂皇的大理石门庭,门楣有诺大的紫金华府几个字。
唐劲风问:“你现在住这里?”
“不关你的事!”
她今晚已经不知第几回说这句话了。
对着欧伟祺那种渣男发难,她可以有一百种骂人的花样,都不带重样的。可到了他面前,那些词儿都不知道哪儿去了,突然就变得词穷起来。
她恨这种无力感,只觉得比一百个人围观她今晚的捉奸行动还要窘迫,只想赶紧逃得远远的。
她匆匆下车,他却跟她一起从车上下来,拦住她道:“你还有东西没拿。”
哈?
她很确定她从酒店出来的时候,手包一直放在助手小雨那里,自己手里什么都没拿。
但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唐劲风把车钥匙交给她:“这个,也是你的东西,我早就想物归原主的,一直没有机会。”
“你什么意思?”高月拔高了声调,“我说了送给你就是送给你,不想要你就拿去扔掉,又还给我算什么意思?”
唐劲风觉得她仿佛一只小动物,凭借本能竖起满身的刺抵御外界的伤害。
这种感觉有点熟悉,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或许不是尖刺,但也周身包裹硬甲,小心保护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过去他所认识的高月是活泼开朗、没心没肺,却又细腻周到的姑娘,就算情绪大起大落,也是靠大哭或大笑来宣泄。
可是今晚,她就表面威风,心里却敏感又痛苦,还要小心隐忍着,丝毫不让人刺探。
或者只是不让他刺探。
“这辆车当年市价超过百万,我是国家工作人员,跟你又没有亲属关系,不能接受这么大数额的赠与。所以我一直当它是你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随时等着你来把它取回去。”
只是没想到一等就等了七年。
高月横他一眼,没再多说,劈手去夺钥匙,他却又抓住不放,趁机问她:“为什么不是戴鹰?”
“什么意思?”
“你要结婚了。”他顿了一下,“对方为什么不是戴鹰?”
他知道当年她是跟戴鹰一起走的,也设想过,假如她在这几年当中结婚嫁作人妇,对方肯定就是戴鹰了。
然而从刚才在酒店发生的事情来看,要跟她结婚的另有其人。
高月气到要爆炸,刚要开口,他却已经放开了手。
反正她肯定又要说那句,关你什么事儿!
来日方长,有些事,还有得是时间去了解,不急在这一时。
高月一口气被堵在了胸口,也没再多看他一眼,钻进车子里就把车开进了小区里面。
至于他怎么回去,他住的地方离她这儿有多远,才不关她的事儿呢!
唐劲风就在夜风中伫立半晌,直到那点车灯在林荫深处渐渐看不到了,他才转身离开。
他一边走一边给师兄舒诚打电话:“……对不起,今晚都没能一起好好吃个饭。是……等你下个月回来,我直接到律所去找你谈。嗯,不用再考虑了,我决定从检察院辞职,递交辞呈之后等内部程序和公示完毕就可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