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劲风在他打工的那家咖啡店见到穆锦云, 她面前仍然是冰咖啡, 又帮他叫了一份三明治和热拿铁。
“你还没吃早餐吧?年轻人空着肚子对胃不好,今后日子还长着呢, 要好好爱惜身体。”
那句“今后日子还长着呢”仿佛别有深意。
他从清晨接到她的电话开始, 整个人就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跟之前几次与她打交道时的坦然完全不同。
他知道那是他有了真正的软肋,而且恰恰也是她最在乎和关心的人。
他觉得自己可能要输掉这场博弈了。
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 果然是前人智慧与经验的总结。
“您怎么会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他问。
“你昨晚去找月儿了?你们俩在一起?”
尽管已经极力克制,但他脸上还是泛起绯红,有一种被人窥破的难堪。
“不用觉得难为情,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唐劲风抬起头:“您不怪我?”
“不怪,只要月儿高兴就好。”
穆锦云说得非常自然, 他却疑惑极了。
“我不明白。”
她笑了笑:“我女儿的个性, 我这个当妈的非常清楚,不达目的不罢休, 不撞南墙不回头。为了不让她今后做出更偏激叛逆的举动来, 我觉得让她如愿一回也没什么不好。何况我也信得过你, 小唐, 你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如果将来你们还有缘分……”
她话没有讲完, 毕竟将来的事变数太多,谁又说得准十年后面前的还是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她不能让自己女儿等, 也不会让别人家的孩子去空等。
反正他很快就会明白, 他跟月儿之间最大的阻碍其实并不是来源于他们的家庭环境本身, 而是由于环境落差造成的彼此不信任。
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你父亲的事,我会帮忙处理。听说他还有两年刑期就服刑结束了?将来的生活,你们有什么打算?”
话外之音非常明确了,假如需要的话,她也能为他们做最好的安排,例如给唐正杰一个工作岗位,这对有犯罪前科的人来说是非常珍贵的机会。
“他懂一点技术,可能还是会进工厂找一份工作,只要有两只手,总能找碗饭吃的。”
穆锦云又笑,是啊,最重要是还有这么优秀的儿子。
“那你去医院陪陪他们吧,剩下的事我会帮你。月儿那边请你先不要多说什么,我会跟她谈。”
“我……”
他本来想说他一定会对高月负责这样的话,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看都显得苍白又可笑。
“我想请您,不要为难她,我跟她之间……所有的责任都在我。”
“你放心,我也舍不得为难她,我只是想为她选一条更容易走的路。”
…
高月坐在自家客厅里等,等到很晚,才等到穆锦云回来。
“咦,月儿你还没睡?”
穆锦云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工作和数不尽的人事应酬,回家一换上拖鞋,疲惫就显现在脸上,往沙发上一坐,扬声叫阿姨给她热点汤和点心,她晚上都没好好吃饭。
当天现炖的虫草鸡汤,天转凉又是吃蟹的季节了,有专程从阳澄湖寄来的蟹,蒸完几只尝鲜,他们家阿姨就凭着好手艺,把剩下的一只只拆出蟹粉,做了蟹粉小笼包。
热透后的小笼包端上桌,能隐约看到薄薄皮子下汤汁的些微晃动。穆锦云先尝了口黄澄澄的汤,满足地咂了下嘴,又问高月:“你饿不饿?要不要也再吃一点?”
她没吭声,用筷子夹了个小笼包,蘸一点点醋,放在勺子上慢慢吃。
穆锦云欣慰:“你以前总吃不了这个,太心急,一口下去非得烫嘴不可。现在总算有点姑娘家的斯文劲儿了。喜欢就多吃一点,不够我让阿姨再蒸。”
她连着吃了两个小笼包,都吃得很慢,最后放下碗筷才说:“妈,我明天就飞北京了,下周飞阿姆斯特丹。”
穆锦云啊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又问:“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嗯,收拾好了。”她停了停,“我可能挺长时间都不能陪你和我爸吃饭了,你们要多注意身体。”
“放心吧,你爸不方便出去,我有事没事还是会去那边看你的,不会让我的宝贝闺女孤孤单单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受苦的。”
高月笑了笑,这要是在以前,她一定趁机说,不想看我受苦那就别让我去了呗,反正我也不想去。
可现在,她反而想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她今天悄悄去了趟医院,像曾经第一次去那里一样,只是悄悄地看了一眼唐劲风的妈妈和爸爸。
虽然都已经是饱经生活磨难的人了,但有了这种活下去的希望,看起来倒比之前显得精气神更足。
唐劲风也在,大概是从学校直接赶过去的,带了三人的午饭过来,由于父亲在一个单独的病房看管,他把饭菜送过去,生硬得说了几句什么,很快又出来,回到妈妈的病房里,陪她一起吃饭、给她擦脸,又给她加上天气转凉后需要的厚衣服。
他给父亲也带了衣服的,都交到羁押看管的工作人员手里,让他们拿去给她。
她听陆潜说,本来差不多要改变羁押地点了的,不让唐爸爸再继续待在城区的医院,不知什么原因又可以延期了。
她知道是什么原因,可看着眼前的现实,她没有办法去怪谁。
尤其唐劲风,让他在自己的至亲和她之间做选择,太难了,也太残酷。
最开始喜欢他的时候,就是单纯地希望他能开心一点,不要过得那么艰难。到了如今,这种初衷也并没有改变过。
她也不怪爸妈,至少他们还是真的帮到了唐劲风一家,那也是他和她都想要看到的局面。
她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么骄傲。
以前啊,脑洞大开想了那么多场景,好像只要能跟唐劲风春风一度,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可真到了这一天,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的。
那天在酒店,他走了之后,她躲在被子里悄悄哭了一场,其实也想好了,这大约就是他们最后的结局吧。
遗憾是有的,但还不至于不堪。
她在要面对更多不堪之前,先主动逃离了。
这样,那些所有美好的回忆,就都还存在她的脑海里。
他以后可能就忘了,可她会一直记得。
“妈,我求你最后一件事,行吗?”
穆锦云用餐巾擦了擦嘴,神色也郑重起来:“你说。”
“唐劲风毕业以后想做检察官,请你们帮帮他,这是他最大的梦想,也是我的。”
就当是现实对他的补偿吧,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人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
她是早晨最早的一班飞机飞的北京,就是不想让任何人来送机,徒增伤感。
到了北京,她也并没有住在姥姥家里,而是住到了穆皖南结婚的新居,因为俞乐言总说房子太大了,有点空荡荡的,穆皖南不在的时候,她有时一个人还会有点害怕。
高月去跟她作伴,顺便悄悄看一眼,她这位大表哥有没有欺负人家。
还好,两人似乎比结婚那会儿要融洽一些了。
原来倔强如穆皖南也会向现实妥协?
还是说,这就是婚姻和爱情最后的真相?
…
唐劲风发现找不到高月的时候,离她的生日也只过去了一个礼拜。
父母身体都已经度过了手术后最艰难、最让人提心吊胆的时期,如今就算监狱方面改变羁押地点也已经没有什么危险性。
唐正杰上车的时候拉住他的手:“这两年,要照顾好你妈……辛苦你了。”
等他服完最后的两年刑期,出来再好好补偿他们。
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们母子。尤其这个儿子,曾经是他们全家人的骄傲,人生却已经因为他的一时糊涂而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唐劲风面上仍然是那样淡漠的神色,可心里其实有焦躁在不断扩大。
高月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接他电话?就算是交流生计划,她也不可能这样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她应该撒娇的,或者干脆耍赖,在他骑着车从校园中经过的时候突然窜出来,往他车轮面前一坐,娇俏生动的脸一扬:我不管啊,你要去机场送我!
可他不管多么忙碌,骑着那辆快要散架的自行车来回多少趟,这样的场景也再没发生过。
A大的校园里已经没有她的存在了。
他到她宿舍楼下去找她,第一次,那样张扬地叫她的名字,就像她当年在男生五号宿舍楼楼下叫他那样。
路过的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说,看哪,杀人犯的儿子肖想人家生物系的白富美,人家都去做交换生了,他还纠缠不休。
他好像也无所谓了。
本来就存在的事实,他再怎么不想面对,也还是事实。
高月没有下来,他等来的是她的室友林舒眉。她拿出个信封给他:“这是高月托我交给你的,她说这车她开腻了,就送给你。你有个车,不管去哪里都方便一点。”
信封里是车钥匙和一份车辆保养的协议,她把她那辆特斯拉转赠给了他,连车辆未来的保养修理都已经提前打理好了,让他没有一点后顾之忧。
他不动声色地把东西装回信封里,手都在发抖,硬声问:“她人在哪里?”
林舒眉摊手:“可能已经到阿姆斯特丹了吧,怎么,你要现在追过去吗?”
明知是一句不可能的调侃,但他在那一刻竟然真的生出不管不顾的冲动来,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的决心。
他们以前没少嘲弄对方,是不是梁静茹给的“勇气”;现在才发现,即使是有了勇气也要不起。
林舒眉到首都机场送机的时候,说:“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你没有看到唐劲风的眼神,他对你不是没有感情的。”
她都恨不得把自己来北京这张机票让给他。
高月笑笑:“不管怎么说,大家都相处这么多年了,当然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你看,就连你这样的铁公鸡都还专程到北京来送我。”
“我可不是白来,说好了,留学归国,飞黄腾达了,记得帮衬我的酒庄。我把首席酿酒师的位置留给你。”
“你先留着给想想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她能帮到你的。”停了一下,又问,“她这几天还好吗?”
“她那个性子你知道的,失恋至少哭一礼拜,虽说戴鹰也没真正跟她在一起吧,但这么突然……她是挺难接受的。何况这回情况特殊,她还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戴鹰。”
“我那天要没让他们去夜店就好了。”
那天他们在夜店里发生的事儿,她也是后来才听说的,虽然算是有惊无险,但无形中似乎又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方向。
林舒眉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谁还管得住谁啊,等出了国,爸妈都管不着你们了。天高任鸟飞,飞远了也别忘了飞回来。”
高月鼻酸,倾身抱住她:“谢谢你舒眉,你们也要好好的。”
“放心吧,一路顺风。”
两人互道珍重,挥手作别。
高月进了安全通道,明知林舒眉还在身后没走,但一次也没敢回头。
她把自己的青春就此抛下,怕看到这一路踉跄的来路,又生出不甘与不舍。
头等舱的位置宽敞舒适,她正打算换上拖鞋,身旁的人已经把拖鞋摆好放在她面前:“呐,换吧!”
她抬起头,看到戴鹰一脸桀骜地看着她,刚脱下墨镜,脸颊好大一块淤青,遮也遮不住。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一边换拖鞋,一边揶揄,“不是要去把那几个人打趴下吗?看来还是没逃脱你爸关的禁闭啊!”
她生日那晚,他带顾想想去夜店玩,出了点岔子,跟人打了一架,回家被爸妈给好一顿收拾,被趁机打包送出国。
正好她也要出去,家长们就委托她看住这家伙,就仿佛半个监护人一样,
“你懂什么,我这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看我学成归来,不揍死他们几个孙子!”
高月收起了笑,目光落在飞机舷窗外,仿佛自言自语:“可惜有的人等不了十年的……”
戴鹰没听懂,还在喋喋不休:“我爸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我那不是挑事儿打架,我那是英雄救美,见义勇为!顾想想是我带到夜店里去的,那几个纨绔子弟算什么玩意儿,也敢往她杯子里丢东西!我不护着她我成什么了?结果到头来反而给了我爸妈借题发挥的借口,你知道他们说话说得有多难听吗?”
他又指着脸上的淤青给她看:“你以为这是那几个家伙揍的吗?这是我爸的手笔!我都多大了,他还动不动就往我脸上招呼……”他声音哽了一下,“我怕我再不走,他们都要去找想想的麻烦了。”
偶像剧里的那些情节,他相信他们做的出来的。
“你就没想过抗争一下吗?”高月问。
“抗争有用吗?”他不答反问,有几分心灰,“你也试过了,假如抗争有用,你就不会跟我坐在这飞机上了。”
高月又抬眼看他脸上的淤青,没想到最后是他们俩彼此感同身受。
她在随身的包包里摸索了一下,然后把两只手握拳放他面前,像小时候那样,问:“猜猜我哪只手里有糖?”
“左手。”
她张开左手的拳头,小小一粒薄荷糖躺在手心里。
“切,就知道你!你总是喜欢把糖放左手。”戴鹰边说边剥开糖纸把糖喂进嘴里。
高月张开右手,里面躺着另一颗葡萄味的软糖,放进嘴里慢慢嚼,是她喜欢的酸酸甜甜的味道。
他们都开始学着长大了,总要学会给自己一点甜头的,但愿从今往后的每一次选择,都不再落空。
航班在夜空中起飞,仿佛依靠星星和风在航行。
既然他们都不喜欢自己的命运,那就先去看一看远方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