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阮思澄先到某医院讨论合作, 大约11点才离开, 自己开车来到P大, 一进东门就看见了正在等她的邵君理。
身材高大,穿着雾灰湖绿的衬衣和无烟煤色的西装,居然还能完美hold住。气质冷淡,从头到脚一派矜贵, 一看就是身居上位。
很奇怪,一个动作,一个表情,有人就是有气场,有人则没有。
阮思澄又皮了一下, 放缓动作,跑向对方,偏偏看着还巨努力,宛如经典电影当中女主跑向男主的慢镜头,一边还喊:“君——理——理——理——”
还模仿出回声来了。
邵君理笑,握住女友的左手, 说:“高阳已经在等着呢。”
“好!”
邵君理的手掌大, 阮思澄的手掌小, 被对方给握在手里,只露出了三个指尖, 白白的, 细细的, 尖尖的,葱尖儿似的。
一路走到学院大楼,邵君理带阮思澄走到顶层的长廊里。
墙上挂着信科学院一众老师的相片,阮思澄笑:“高阳老师这张特帅。”
“嗯,是帅。”
不过,在颜值上,第二排的易均绝对一骑绝尘。
两人走到办公室时离12点还差五分钟,却正赶上高阳院长在会客前解手回来。
高阳看着两人的手:“…………”
阮思澄轻轻一抽,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介绍道:“高老师,我们俩是男女朋友。”声音清脆。
邵君理则微微颔首:“高院长。”
高老头儿却是一笑:“可以随着叫高老师。”
邵君理便从善如流:“高老师。”
“行,进来。”高阳掏出房间钥匙,打开了,一路走到沙发前面。邵君理则带带着姑娘在长沙发挨着坐了。
没一会儿,易均也来了。他带着副金边眼镜,还是那么温文尔雅,只是身形略显瘦削。
阮思澄也站了起来:“学长!恭喜!首先恭喜重获自由!其次恭喜当副系主任!”
“谢谢思澄。”
高阳说:“这月开始,由易老师主要管理智能科学的教学了,也主要负责新的人才培养机制。”
“嗯,”邵君理点头,“今儿就是私人间先随便聊聊。”
阮思澄在沙发一角静静地听,也不插嘴。知道,因为易均这个事儿,他们打算搞个新的“精英人才提升计划”!
只要作为第一作者在CCF A类B类的刊物上或会议上发表论文,或者获得世界级、国家级比如IEEE和CCF的学术奖项和竞赛奖项,或者作为骨干参加国家级的科研项目……都可以在大三暑假被推荐到Google等硅谷的大公司进行实习,用J1签证,还可以在大三、大四到扬清的几个部门访问、工作。扬清开放部分资料、报告,供这些人学习研究,同时他们也能参与高级峰会、行业论坛、培训活动……
阮思澄明白,邵君理在扛起一个巨头公司应该负的社会责任,帮忙政府帮助国家在竞争中赢得先机。
她双手双脚全力支持!
只是……
阮思澄又看看易均。
总觉对方有些茫然。
在被捕前,学长不是这样子的。
只用了40分钟,“精英人才提升计划”大致脉络就出来了。至于后续,高老头儿与邵君理将是项目总负责人,但扬清会单独派人与易均沟通细节、实施计划。
…………
几人谈完一起吃饭。
高老头儿一身烟火气,居然问:“要不去吃西门鸡翅?这个点儿学生不多。那边现在也有包间,环境、卫生也还不错。”
邵君理笑:“行。”
在西门鸡翅,面对点餐的服务生,高阳说:“我们四个,先来120串烤翅,三分之一蜂蜜,三分之一香辣,三分之一……,80个羊肉串,40串烤大虾,40串……好,不够我们再点。”
阮思澄:“……”
邵君理:“……”
易均:“……”
高阳抬头问阮思澄:“能吃完吧?一个人30串烤翅,20串羊肉,10串大虾,10串……”
阮思澄说:“不能……”
“当CEO不要减肥,每天好好补充营养。”
“我没勉强,是真不能。”
易均插话:“高院长,我也不能。”
高阳看着对方三个“不能”的人,十分震惊,可阮思澄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该震惊的。
高老头儿是什么饭量……
在包间里,三男一女一边撸串,一边自然而然又说到了“精英人才培养计划”。
阮思澄看到,在高老头与邵君理说着那些“中国美国”的话题时,易均再次显出茫然。
怎么了……
她大致想想,好像明白。
易均学长在被捕前当然知道国家之间存在竞争,然而,知道、看见甚至帮助自己国家赢得竞争,与被卷入腥风血雨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他的双手触摸到了明枪暗箭,鼻尖嗅到了淋漓鲜血。易均学长是个学者,一个真正的学者,厌恶这些十分正常。
旁边,高阳又道:“现在中美AI发展最快最好——”
“嗯,”邵君理点头,“中美两国全都没有浪费时间讨论AI的风险、未来,而是优先全力发展。”
“对。”高阳道,“还有中国人口众多,数据也多,当然美国有高效的数据管理,一下子就弥补上了,咱们创造、管理数据的能力远不如美国……而且一直没有芯片,只能用别人的,这关系到数据安全!”中国每年半导体的相关产品进口额达2600 亿美元,已经超过石油开支。
“扬清在研发,爱未也在研发。需要承认,在这方面爱未进展更快一些。还有一些中型公司有着不错的表现。”他们都在拼命努力,他们希望迎头赶上。
“好,哎,好!”高阳两口一个鸡翅,“还有人才培养机制,美国也是领先一些,在专业的设置上面有好多个细分领域,但中国才刚刚开始建立教学体系。”
邵君理喝一口茶水,颈部喉结上下一滚:“所以扬清希望帮忙。对于一些细分领域,可以先建硕博方向……”
阮思澄也不太插话。
突然拿到变态辣翅,舌尖一触就觉得不对劲,她一皱眉,没敢下嘴。
邵君理正说到关键,看她这样,硬生生地停下来了,问:“怎么了。”
“巨辣。”
“对我还好,放我盘里。”
“不用不用,拉倒吧……”
这人!
邵君理点了点头,又跟高阳继续聊天:“现在,提交大型会议的论文数,几乎一半来自中国,AI领域的融资当中,也有一半是在本土,这是好事……”
“对——”
等到一顿鸡翅吃完,他们已经谈到很远。
而易均却十分沉默。
…………
走出餐厅,高阳要去隔壁T大,易均打算原路返回,而邵君理和阮思澄则需要到东门提车。
几人告别,阮思澄三步一回头三步一回头,看着易均的身影,突然咬牙,对邵君理说:“君理,能不能再等一下下。”
“嗯?”
邵君理点头:“我在对面等你出来。”
“好。”
阮思澄便踩着高跟,哒哒哒哒跑回学校,追着易均,喊:“学长!学长!”
易均立即回头,眼中带着明显诧异。
“学长,”因为一路跑了过来阮思澄的呼吸急促,“那个,学长,我替君理道一个歉。他一直说中国美国技术竞争巴拉巴拉,肯定让您又想起来那些不好的事儿了。”
毕竟关押了好几天!
易均失笑:“没关系。邵总过来本就是聊精英人才培养计划,这些话题不能避免,我也没有那么脆弱。”
“学长,”阮思澄进入正题,“您对国家这些竞争有不同的想法,是吗?”
易均明显有些犹豫,然而还是点了点头:“该怎么讲……现在两国‘大炼AI’,人人说,AI领域的科技冷战已经鸣枪。媒体上面到处都是《中美AI正一决胜负》《在AI上,中国有望实现超越》《中美竞争AI霸主》……这种标题。”
“对……”
“现在已经近身肉搏。刺刀见红,招招是血。美国政府正在讨论限制中国投资美国公司,也在讨论限制学生学习尖端技术。我们都把人工智能民族化了,可以叫作‘人工智能民族主义’。你不能知道我的技术,我也不能知道你的技术。谁都希望借助机会独步全球称霸世界,觉得只要赢得竞争就会从此拥有超凡力量……也引发了民族狂热。人工智能涉及海量数据,还能指导决策、行动,也能改变军事形态,所以必然会这样的,这些我都十分清楚。可是同时也还是会想:真的用得着这样吗?”
“学长……”
“只因为我研究AI,就要参与这些东西?它为何就不可以像GPS、HTTP、TCP/IP等等一样,成为全球共享商品?成为全球合作成果?在我看来,AI民族化、AI国家化,已经成了AI发展的最大阻碍……谁都知道,冷战一定限制发展,可现在,AI冷战好像已经来了。”
“学长……”
易均似乎有些痛苦:“AI,它应该是造福人类的工具,而不是国家战争的武器,而它是前者还是后者的,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民族主义严重程度。”
阮思澄也无法解释。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定位、如何自处。”
阮思澄又咬咬嘴唇:“学长,我更希望您能开心。”
“嗯?”
“您可以不勉强自己……”阮思澄说,“我记得,您在博士毕业以后曾纠结过回不回国?曾犹豫过是在中国做研究还是在美国做研究?”
“对。”最后回国,也许有1%是希望跟她面前的丫头再遇,不过易均并未将这特殊原因给说出口。
“那说明,您一直是一个学者,只希望能造福人类,没太考虑竞争等等。您跟君理不太一样,他那个人天生好斗,进攻性强,会想得多。”
易均笑了一下。
“学长,我个人觉得,”阮思澄说,“您没必要勉强自己硬是改变本性、初衷……如果硬是支持竞争,您不开心,干不好的,也未必有多大用处。那还不如就跳出来,不偏不倚,给全人类发paper呢,帮助世界和帮助国家至少可以干好一样,就像之前联名抗议那些教授一样,也像拒绝五角大楼那些工程师一样。至于对理论的应用、对产品的竞争,就是君理他们的事了。知识本身是无辜的,无国界的,知识本身不会导致任何悲剧,各个领域都是如此,您别胡乱揽责任。哎,AI竞争这种事儿,孰是孰非太难讲了。”
她支持邵君理,但也支持易均。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这场AI竞争的“度”究竟在哪,只有历史能给答案。人类社会一次一次纠错、调整,摸索、试探,砥砺前行。
他们三人全都没有超凡智慧,她更希望他们开心、不留遗憾。
“这样吗……”
“学长,能否问下,您为什么想做科研?”
易均仔细地想了想:“解决问题的冲动吧。不断发现新的问题,然后解决这些问题。灵感出现那一瞬间会有特殊的成就感。”
“嗯。”
“跟聪明人一起研究,发现没人知道的事,很有意思。拓展人类知识边界,让人类越来越伟大。”
“学长……”
“会觉得,想解决的问题还有那么多……只想得到最终答案。”
“嗯。”阮思澄说,“那不如,记住这个读phd的初衷,记住这种单纯的喜欢。人人都说学者‘愚钝’,可能也没什么不好。你看到了‘聪明人’,也可以当‘聪明人’,但是继续愚笨,也是一种选择。不管如何我都支持。”
易均说:“谢谢,思澄,我想想。”
“我说的也都是废话……”
“不,还是谢谢。”
“好……”阮思澄退开一步,“学长再见。”
“再见。”
…………
阮思澄又跑出校园,到邵君理面前站定,问;“需不需要叫司机来?”
“不用,那啤酒我一口没动,都是高阳自己喝的。”
“真的?”阮思澄十分怀疑,踮起脚,在邵君理的唇缝处小猫似的嗅了嗅。
邵君理问:“你这样儿能闻出来?”
“能!”
“我看悬。”
此时正是下午三点,小南门又十分僻静,几乎没有学生经过,邵君理把阮思澄的小尖下巴轻轻一转,吻上去,撬开贝齿,在舌尖上探索几圈,才放开了,问:“没喝酒吧?”
“应该没有了……”
邵君理笑:“那走吧。”
“嗯!”
车开出去十五分钟,阮思澄在刷朋友圈并且挨个夸过去时,忽然发现易均跟她告别后也发了一条。
作为IT男,他引用了乔布斯的那句名言:【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他们两人想表达的意思并不完全一样,但是,阮思澄明白,即使刚被FBI逮捕过,易均心里真正想的,终究还是全人类,其中包括曾经伤害他的那些人。
他明明知道,甚至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知道人性和世界的黑暗面,却仍选择正大光明地走在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