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的演示大会后, 为探查到“阳光”真相,邵君理请他熟知的某个知名调查记者负责挖料。他有这样的资源,而且, 作为扬清副总、“太子”, 对方定会认为他对调查结果十拿九稳。若阮思澄去求记者, 别人只会觉得她是狗急跳墙不择手段。
与此同时,邵君理能为记者们提供各种必要信息。
调查记者叫何兰兰, 带个实习生叫夏九嘉。他们二人费尽心思, 终于寻到阳光ER的一个前AI工程师。该工程师愤怒表示,初颜是个偏执狂,一定要他“攻克难关”,在技术上压过思恒。在他说明困难以后,公司高层却并不像一个好的领导那样给他支持、跟他商议、改变方法甚至目标。初颜只会不停地push, 强调“必须做出”“没有退路”, 这让他的压力极大, 最终选择离开公司。
他还说,在天使轮的投资人第一次想看产品时, 初颜叫他连夜写code,终于搞出“造假神器”。他们雇来急诊医生坐在公司的办公室,投资人一上传病历,“AI”便会传至服务器, 再转发给急诊医生, 而医生, 只要点击相应病症就能发回诊断结果, 将人工诊断给伪造成AI诊断!它等于把Q-Q中的“发送信息”给替换成“一键诊断”了!在投资人眼中看来,他上传病历、拿到结果,阳光科技十分靠谱,根本不会想到AI后面坐了一个真人!投资人十分满意,当即增资2500万。可怜那个急诊医生都不知道他在造假,以为只是帮助阳光诊断病症、完善AI,从头至尾都被初颜蒙在鼓里。工程师一周后离职,不大清楚其他的事儿。
何兰兰、夏九嘉请工程师回忆医生单位、姓名,历尽千辛联系上了。没想到,医生已与“阳光科技”签了一年合作协议。因合同有保密条款他拒绝透露合作细节,只说是在为阳光ER提供辅助,增强客户使用体验。
调查线索再次断了。
邵君理也没太施压,让何兰兰按步调走。
…………
6月末,某天,阳光科技再次宣布新的突破,诊断范围又扩大了。它的技术恐怖至极,不断挑战“不可能”,持续发布强大功能,再次引起一阵震荡。
初颜到处参加活动。不仅仅是创业类的杂志、频道,能叫得上名字的传统媒体和新媒体大多采访了她,有官方报纸,有门户网站。她受邀出席《财富》的分论坛,也就是第×届国际科技头脑风暴大会,还被评为“2021上半年30位30岁以下精英”,并参加了福布斯中国30岁以下精英峰会,发表了主题演讲。
《创业》还让初颜入选“2021上半年最受关注的企业家”大名单。《创业》杂志举办活动,二十一人悉数到场,云京、地京政府领导跟她拍照、给她鼓励。
在演讲中、在采访里,初颜一次次甜笑着,说:“女性特质也能成功。在现在的创业领域,女性喜欢模仿男性,有进攻性,非常aggressive……在我看来,这并不是‘女性成功’,依然还是‘男性成功’,因为这个女创业者在内心有男人特质。我们没有必要否定男女两性天然差别,大家都有优势、也都有劣势,女性比较敏感、细腻,关注情感,创业者要好好利用,不需要总是关注自己,为达目的誓不罢休……啊?什么?举例子?没有没有,没有例子,只是在说一个现象,是我自己在看一些创业实录时发现的。”
阮思澄被气到升天——初颜明显是指自己!
阮思澄aggressive,有侵略性,她在分享“创业路”时曾一次次证明这点:与CEO产生矛盾就撸袖子自己上了;想陈一非当CTO,就跑到峰会“当好朋友”;想请卓立投资A轮,便杀到地京要求见面……
因此,虽阮思澄是个美女,也叫圈中占统治地位的男人们不敢亲近。而初颜呢,甜美、可爱,容易叫人心生好感。
阮思澄在心里觉得初颜纯属在放狗屁,在表面上挺有道理,在实际上一字不通,“领导者”的个人特征从古到今都挺固定,硬要区分“男性特质”“女性特质”并且讨论谁更适合才是限制人的自由。可不得不说,她抓住了社会痛点。大部分的女孩子在社会当中并不会有进攻性,也不会有侵略性,这时,初颜告诉她们“不这样也可以当CEO,不这样也可以成功”,无疑可以戳中内心、引起共鸣,她贩卖的是理想化。因此,众多女生支持初颜,对初颜的采访截图在朋友圈还有微博流传甚广,追随者众。
在初颜的风光之下,思恒深度进展受阻——到了7月,思恒、深度二者合并已经完成,各种手续都获批了。马诞、原CMO和陈一非选择辞职,带着股份坐享其成。
幸好初颜几个月来只进驻了60家医院,说是“为了保证服务质量,一期先进30家医院,二期再进30家医院”,因此思恒深度在农村的根基还未被撼动。不过,在三甲医院,使用率已下降约20%——这就是个十分危险的数字了。因为阳光不屑“基层”,思恒深度仗着推广又新拿下一千来家乡卫生院,里外里的,总使用率无增无减,但这不是好的信号。
于是,在资本的市场上面,思恒深度受冷落了。
阮思澄也只能盼着邵总赶紧揭穿阳光。
…………
7月最后一天,在等待中,调查记者何兰兰终取得突破!
“邵总!”何兰兰的语气兴奋,“我联系到两位医生……他们不想再骗人了!!!”
“……”邵君理手微微一顿,收敛气势,放柔语气,“谢谢,辛苦了。我能在场一起听吗?从IT的专业角度也能提点新的想法,帮你们还原造假过程。”
“我问问。”
最后,两个医生都同意了。
采访是在某咖啡厅。大上午的,二楼没人,几人围着一张桌子开始揭露一场骗局。
与一般人印象不同,何兰兰的长相不佳、身材较胖,穿着T恤衫、牛仔裤和帆布鞋,看着十分普通、和善,没有任何的攻击性,一般人绝想不到她是著名的调查记者。
但邵君理却是觉得,正是这种“普通”气质让她非常适合这行。面对着她,被采访的对象可以卸下戒备、完全放松,说出心里的秘密。
他又看看那实习生——说个大四男生,过分漂亮,而且清冷,跟何兰兰完全不同。
两个医生一男一女,都挺年轻,紧抿着的唇部线条显示着他们的决绝。男人极力装作冷静,女的则是对邵君理有些好奇,看了好几眼。
何兰兰的采访开始。
她引导着,由浅入深。
何兰兰问:“今年二月,阳光首次邀请二位加入团队,是吗?”
男医生叫邓俊,女医生叫何梦桂:“对。”
“当时是以什么由头?”
“测试。”两个医生分别回答,“就是,给我们患者病历让我们诊断结果。说是……要与AI进行比对,测试产品的准确率。”
“然后呢?”
“然后,工作一直没停。有天,初颜跟我们说,阳光也和思恒、深度走同个路线,她会建立网络远程‘会诊中心’,基层医生直接上传影像、数据,AI出具诊断报告,基层医生也可通过AI发送辅助请求,阳光科技背后众多合作医生通过云端给予指导。”
“嗯。”
“阳光报酬十分丰厚。对于我们这些医生,时薪也有250块左右……一天工作两个小时,一个月就有一万五!诱惑挺大,我们都签了。”
“再然后呢?”
“本来并未觉得不对。但是……4月初,阳光举行演示大会,我们觉得不对劲了!!能看24种腹部急症,这种事情闻所未闻!而且最后几个问题十分冷门,我们从未有针对性地测试过!为薪水,我们在阳光ER发布以前每天工作、参与测试,从没见过那几种病……”
顿顿,他们又道:“真正发现对方伎俩是在进驻三甲以后。我们作为‘会诊中心’专家医生远程协助,可工作量却非常大。阳光ER跟思恒一样,医生可以点击‘诊断’,也可以点击‘求助’,从客户端看不出来什么东西。可是……阳光ER客户都是三甲医院啊,而我每天收到的请求中,75%以上是基础病症!甚至入门病症!根本没有任何难度!三甲医生真的需要远程求助于我们吗?还有阳光,目标客户是三甲的急诊医生,为何‘会诊中心’里的专家医生都很年轻?这样真能帮上忙吗?我们几人思来想去,觉得,那些基础病症,是医生们在‘玩儿’AI,看看结果准不准确。他们不会乱点‘求助’的,这是占用人工资源,会导致想求助的求助不上,引起悲剧。我也曾在思恒急诊‘会诊中心’当过专家,跟在阳光科技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在思恒,即使只是基层医生发的请求,也都具备一定难度,可在阳光……”
听到这儿,邵君理的长眉一皱,问:“能否问问,对于人类医生伪装AI医生,二位有决定性的证据吗?”
以上那些都是怀疑,不是证据。
“有。”男医生邓俊点头,“ 上个月末,阳光那次演示大会,露馅儿了。”
“哦?”邵君理把上身挺直,修长的十指交叉着,“能具体说说吗。”
“嗯。”邓俊沉吟,“对于这些演示大会,他们应当是有专门医生,而且水平比较高。然而医院急诊医生常常遇到突发状况,比如手术比预计长……未必可以参加他们每一次的演示大会。那天上午,某负责人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比较擅长对消化道异物的诊断,我说是,他就叫我下午两点务必登录专家账号、辅助诊断……我照做了,然而因为心里存疑,全程对着屏幕录像了!!第二天,我便见到‘阳光ER不仅可以诊断消化道异物,还可以说出是什么异物’的新闻,终于确定他们造假!
他喝口水:“何记者,邵总,只要对比演示大会的视频和我的视频,就能发现,发给我来进行诊断的,全是大会叫AI给出答案的!CT图像一模一样!主持人始终在点‘一键诊断’,从没碰过‘远程求助’!而且每次,CT图同步出来以后,都是我先给出诊断,AI后呈现答案。”
“嗯。”
“只有最后一道题我有意地拖了会儿,AI还是给答案了。”
邵君理说:“肯定不止一个医生坐在后头。阳光科技必须保证结果正确,会做比对。我猜测有四名医生,电脑比对前两人的,一致则显示答案,不一致则参考第三个,还不一致则参考第四个。”
“然后那天,我刚做完全部工作,初总就给我打电话了。”邓俊苦笑,“初总发来双方合同,指着其中一条说……这几行是保密条款。我只要泄露一个字的工作内容,得赔250万。”
邵君理的手一顿。
“这个圈子不算太大。我也有在阳光科技会诊中心当专家的朋友,比如何梦桂。我跟他们一一聊过,发现,他们几乎全部……都对阳光十分怀疑。但是,阳光科技跟每个人都强调过那250万的泄密代价。我们不敢说给记者。也许阳光能被击垮,也许不能,谁知道呢?阳光‘公关’很厉害的。然而不管能与不能,我们都是违反合约,这一点已板上钉钉了,难说会说什么后果,向抓我们总抓得到。为了时薪250干活的,谁不在乎250万啊……?”
何兰兰:“那你……”
“后来梦桂发来消息,说有记者联系到她打听阳光AI真相,而她打算说出去了。梦桂爸爸在做生意,可以违约,但她胆小,想起跟我谈过这事儿……想拉个人一起出面。”
“然后呢?”
“我犹豫了一个来月,最后决定豁出去了。我不想再骗人了!!!”
邵君理:“……”
“250万,卖掉房子,倾家荡产也拿得出。我未婚妻很支持我,她是一个搞金融的,特喜欢钱,但她说我改变了她,她以前绝对想不到要嫁给穷鬼医生……”
何兰兰说:“谢谢你们肯勇敢地说出真相。”
“要的。”邓俊和何梦桂两人道,“骗人AI横行市场,会阻碍到真真正正有技术和有理想的医疗公司。坏公司成功,好公司失败,会影响到医生、患者。打个比方,真AI公司可以救到需要帮助的患者们,就像思恒曾经救了被下毒的学生和被家暴的农妇一样。可若它们都破产了……就会有人因此丢命!而初颜,还在为了新的融资30家30家地进三甲,这人真的是太坏了……”
“放心。”与周围的几个相比,邵君理冷静如初,八风不动,他手肘撑着沙发扶手,食指背面抚抚唇下,“假如阳光提起诉讼,我会帮忙请最好的律师来为二位辩护。就算最后结果不好,我也会个人把判赔的250万给你们出了。”
两个医生却没狂喜,只道:“嗨,再说吧。”仿佛250万已经不是他们当下最关心的。
几人谈了很久很久,最后,医生落寞地道:“邵总,我们不懂,为何初颜可以成功?她从不曾公布原理,投行、医院,居然全被忽悠过去了?”
邵君理把手指移开:“在商界,有一个词叫FOMO,Fear of Missing Out,指害怕自己错过。现在社会瞬息万变,一旦错过一个风口,也许便会被时代给抛进历史的垃圾堆,让竞争者实现超越。加上初颜一直强调‘30家’,VC、医院都怕自己被丢开,因为即使抱有疑惑,也一窝蜂地先占坑了。”
“原来如此……”一个下午聊下来,两个医生、两个记者对这邵总心服口服。
“对了。”分别前,邵君理又道,“何记者,阳光科技很可能会‘公关’二位所在媒体。”
“上面压稿是吧?没事儿。”
“嗯。”
等医生们先行告辞,何兰兰说:“谢谢邵总。您为采访补充了些新的东西,比如那个FOMO,很有意思。”
邵君理却转开话题,只关心稿子内容:“何记者,光这证据还是不够,麻烦二位继续联系会诊医生和公司员工。”
“当然。”何兰兰依然和蔼,“这些专业上的东西就不麻烦邵总想了。”
“抱歉。”
“没事。”何兰兰的话题一转,让气氛变得轻松,“倒没想到,因为投过思恒深度,邵总竟然愿意花费这么大的时间、精力调查阳光的内幕。跟您商量这个事儿基本没有时间限制,今儿您也亲自过来……一个下午都要过了。”
这还真的挺奇怪的。
邵君理说:“因为有要护着的人。”
何兰兰一愣,好像懂了。实习生也是一愣,仿佛想到什么人了。
邵君理倒十分大方。他的姑娘还挺稚嫩,他得为她保驾护航、遮风挡雨,让她长成参天大树,在那以前,她不会让任何意外动了她、伤了她。她做不到的、不想做的,都由他来做。他在前面披荆斩棘,给她开辟康庄大路。创业需要一些运气,而他就是她的运气。
他也想过对于生意这样是否不够理性。然而成功的创业者总归要有贵人帮忙,他很乐意当这贵人。而且,初颜这种人的存在本身不合市场规律。对于不合市场规律的人,就用不合市场规律的方法解决。
…………
邵君理把调查结果全部讲给阮思澄听。
阮思澄的心情复杂,又高兴,又悲哀:“初颜竟然真用真人冒充AI诊断病症……!她的胆子太离谱了!随时可能被戳穿的呀!”
邵君理说:“野心勃勃却无能力,最后只有孤注一掷。”
“哎……”
阮思澄用微博搜索“阳光ER造假”“阳光ER冒充”“阳光ER伪装”,想要看看有无结果。
没有想到这一下子,还真看到不得了的了!
就在刚才,因为6月那次“宣布新的突破”,学界出现了对阳光的质疑声!
对阳光的系列产品,他们无法破解、无法重复,绞尽脑汁也没答案。
最先炮轰阳光ER的,是青年学者当中人工智能方面的领军人物,P大的,易均。
他在微博发出5000字的长文章,讲他为何认为阳光的AI技术不合逻辑。
图文并茂的。
易均说,在专利上,阳光科技只有可怜的四项而已,并不足以支撑产品。要说希望保护技术,那更应当申请专利——连专利都不提交的“保密”手段闻所未闻。另外,他为研究AI医疗,先后六次向阳光发邮件询问技术原理,均石沉大海。他是一个大学学者,并不涉及同业竞争,无法理解阳光科技拒绝回复的行为。
最后,易均激烈表示,他负责任地怀疑,阳光ER是人工诊断,并且要求阳光出示是AI诊断的证据。
阮思澄看到,这条微博下,P大女生都疯掉了。
一向温柔的易教授,一刚起来就这么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