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末白就去了龙水。
孙柔佳在家哭了一整晚,方大河连连跟她保证会救她,她才放心睡去。
到了清晨,她整个人疲惫不堪,方大河做了早饭,让她吃了一碗,她又回屋睡了。
方大河洗好碗筷,关上门,转道去了小区门外的房产中介,将他们现在的房子挂了上去。
房产中介见他又要卖房,担心带客人去,又会碰到上回那事。劝他回去跟他媳妇商量好了再来,要不然他们也不敢推。
方大河连连跟他保证,房产中介这才信了,录入了信息,又约定上门拍照,方大河这才心满意足离开了。
他没有直接回接,而是转道去了其他中介,依葫芦画瓢,又挂了一家。
另一头,孙柔佳被一阵敲门声拍醒。
来人是住在她楼上的方大婶,“哎哟,你这大中午的,不去上班,咋在家睡觉呢?”
孙柔佳打着哈欠,拍拍脸让自己有精神一点,“没什么。昨晚失眠,早上才有了点睡意。您有事?”
方大婶从她旁边进来,“嗨!可不是嘛。你上回不是说让我给你家末末找对象吗?前儿个,我找到一个合适的。条件非常好。”
孙柔佳立刻请她坐下,给她端茶倒水,殷勤得不得了,“谁啊?”
方大婶冲着她挤眉弄眼,手指比划个不停,“就是以前住在我家隔壁的林家。后来,家里发了财,搬到上海的那个。哎哟,他家二小子就你家末末还是高中同学呢。”
孙柔佳眼睛一亮,“我记得啊。是不是那个浓眉大眼的。总喜欢跟在我家末末屁股后面回来的那个?”
“可不是嘛。”方大婶激动地拍着巴掌,“他那时候啊就对你家姑娘有想法了。只是男孩子嘛,发育得比较晚,不成熟。这不,就耽误了嘛!”
孙柔佳心中暗自思量,如果是林家,那确实是个不错的。她不由得又怔住,“我记得他跟咱家末末一般大吧?他怎么二十六了还没说媳妇啊?”
“这还不是惦记你家末末嘛。”方大婶肩膀碰了碰孙柔佳,“他没考上大学,就一直跟父亲学做生意。前两年房价攀升,他狠狠赚了一笔。”她比划了个数字,“要是你家末末真同意嫁给他,他给你这个数的彩礼。”
孙柔佳眼睛亮了一瞬,却又故作不在意地道,“我又不是图彩礼。我就是希望末末嫁得好而已。”
“好着呢。”方大婶是个人精,自然看得出她的言不由衷,这年头嫁女儿真正一点都不昧彩礼的能有多少,“咱们楼上楼下住了这么多年,我还能骗你不成。你要是同意,我就跟林家说说,让他们从上海赶回来让你闺女相看相看?”
孙柔佳皱眉想了好一会儿,刚想张嘴同意,就见门从外被人打开。一路风尘仆仆的末末提着箱子进了屋。
方大婶一瞧见她,立时拍着巴掌乐了,颠颠得跑过来,拉着末末的手就笑,“哎哟,小孙啊,你可真上道,前儿个,你才跟我说要给末末找对象,这么快就把人叫回来了。”
末末眼睛微起,直直看向母亲。
孙柔佳担心女儿误会立刻冲着方大婶道,“你刚刚说的事,我同意了,你赶快去办吧。末末刚回来,肚子该饿了。”
方大婶眼前好像浮现那厚厚的谢媒礼,当下也顾不上说这些废话,转身就往外跑,嘴里喊着,“行,行,那我走了。”
孙柔佳把门关上,末末回过头看着她,“为了让我相亲,你居然装病骗我?”
孙柔佳板着脸,气道,“谁骗你了!你以为我想生这病吗?你哥大清早就回了龙水接你大舅一家。等人到了,就要一块去验骨髓,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呢。”
说着,她双眼发红,跌坐在椅子上,“要是不成,我恐怕连一年都活不了了。”
末末心中一酸,越发自责,丢下箱子,走过来蹲到她身边,握住她妈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妈,不会的。你别担心。”
孙柔佳摩擦下她的脸,眼神哀叹,“末末,妈舍不得你。还没看到你嫁人。”
又是嫁人?末末差点想夺路而逃,只是想到母亲的病,她下意识咬住自己的嘴唇,闷闷地道,“妈,我不急。”
孙柔佳刚要劝,又有人敲门。
末末起身去开,是个年轻小伙子,手里拿着相机,礼貌地道,“刚刚你们家老爷子上门说要卖房,我们来拍照的,方便吗?”
末末看向母亲,孙柔佳擦了擦眼泪,“没什么不方便的,你们拍吧。”
小伙子在两个房间,厨房,卫生间,客厅,阳台,餐厅都各拍了一张。
拍完后,就告辞离开了。
末末呆了呆,“妈,你得什么病啊?”
孙柔佳浑身瘫软坐在椅子上,“白血病,还是晚期。你大哥说手术费就得要三四十万。”
这么一大笔钱,她只能卖房。
末末立刻从包里掏出一张卡,“妈,这里有十五万,是我这几年攒的。您拿着用吧。”
孙柔佳不由得瞪大眼睛,“死丫头,你不是说钱都给我了吗?”
末末脸色发白,嘴硬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每次我刚把钱转给你,回头你就全给了姥爷一家。妈,凭什么呀?”
“那是你姥姥。跟我们是一家人。”孙柔佳气道。
末末嫌恶地撇了撇嘴,“行了吧。你看看吧,如果他们的骨髓匹配,你看看他们会不会拿你当一家人。”
两母女说会话的功夫,方大河回来了,看到末末回来,非常高兴,到厨房给她炒菜烧饭。
末末笑得很甜,“还是您疼我。”
方大河笑得一脸憨厚,“一顿饭而已,也值得你夸奖。”
末末冲着孙柔佳挤眼,“妈,我要求也不高,您就照着爸的样子给我找一个。”
孙柔佳脸上的笑容淡了,“说什么呢。你爸有什么好的,没文化没手艺,在小区门口修鞋子,脸都被他丢光了。”
方大河羞愤难当,腾得站起来,朝末末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末末,我刚炒菜发现家里醋没了,我去买一瓶。”
末末放下筷子,担忧地看着他。
方大河没看到,转身出屋。
末末回头,冲着孙柔佳道,“妈,爸现在帮大哥大嫂带孩子,没有再修鞋子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提这事?”
“我怎么不能提了?”孙柔佳气得半死,儿子儿媳妇全向着他,现在就连女儿也向着他,一口一个爸叫得可真亲热,都把她这个亲妈给比下去了。她梗着脖子看着她,“一天是修鞋匠,一辈子都是。我以前好歹是医生太太,小区里多少人恭维我,羡慕我啊。可自打跟了这个窝囊废,我只要一出门就被人笑话。我心里的苦,谁知道。”
末末以前还会被她的歪理搅得没话说,现在却不同了,她直截了当地开口,“你不要听他们的不就行了?到底是脸面重要,还是你自己的幸福重要?”
孙柔佳想也不想就道,“脸面怎么就不重要了?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张脸吗?”
末末撇开头,义正言辞道,“我不觉得!比起这张脸,我觉得我内心的感受最重要。内心的幸福才是真的兴奋。外人的恭维在我心里屁都不是!”
孙柔佳指着她哆哆嗦嗦半天,身子一软竟倒了下去,吓得末末赶紧过来扶她,心里又自责,明知道母亲身体不好,不该跟她犟嘴。
好在孙柔佳只是身体疲乏,没什么大碍。可饶是如此,也把末末吓得够呛,任母亲责骂一个多小时,一句话都没反驳。
到了下午,末白带着舅舅姥姥姥爷三人过来了。
孙柔佳喜不自胜,跟他们好一通寒暄。
末白默默叹气,带他们到了医院抽血做检查。
检测结果出来了,末白舅舅的骨髓跟孙柔佳可以匹配。
孙柔佳双手合十,就差跪下感谢佛祖了。
只是一行人刚出医院,末白舅舅就提了要求,“给我两百万,要不然甭想我捐骨髓给你们。”
孙柔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像数九寒天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冻得她全身发麻,她直直看着他,呆呆地问,“你说什么?”
末白舅舅吊儿郎当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孙柔佳恨不得上前掐他一把,可她抖然间想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忙把目光移向他们。
却不想老两口先还羞愧难当,后竟抬起头,“柔佳啊,你舅舅可怜啊。你那大侄子娶媳妇,连彩礼钱都出不起。他也是没法子啊。”
末末一腔怒火在胸中翻腾,像是刚刚充满的气球,立刻就要爆炸似的,指着舅舅的面门,骂道,“大舅,这么多年我妈对你一直掏心掏肺,中午她还跟我说,我们是一家人。我挣的工资,她手没捂热就打给你。现在不过只是让你捐点血。你居然要两百万?你还是不是人啊。”
末白舅舅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一家人?你姓许,我姓孙?哪来的一家人?你的脑子该不会都是水吧?”
末末气得够呛,孙柔佳没想到亲哥哥会这么说,她身子一软,竟直直倒了下去。
末白眼疾手快扶住亲妈。
末末也跑过来,“妈,你怎么样?”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此时的孙柔佳做梦都没想过,她大哥从来没有拿自己当亲人。她看向父母,他们眼神躲闪,更是不曾理会过自己。
最后还是末白先冷静下来,许是他一早就经过他小舅子要钱,当下就道,“舅舅,不是我们不愿给你们。而是我们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我妈这么些年赚的钱全给你们了,她治病还得卖房子。”
“那就拿你们家的房子抵。你父母的和你的。剩下的,你就折现金给我吧。”末白舅舅铁了心要大捞一笔。
反正这个妹妹得了这么严重的病,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不趁她死前大捞一笔都对不起他演了这么多年的戏。
末白舅舅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前走,“我不急,我刚刚听医生说了,半年之内就得做手术,你们要是真看中你妈,就拿钱过来。只要我收到钱,立码跟你们到医院捐骨髓。绝无二话。”
末白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脸上青筋浮现。姥姥姥爷被他这副凶狠样吓了一大跳,忙跟在儿子后头。
末末扶住亲妈,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哥,怎么办?”
末白心中的忿怒和绝望,让他喘不过气来,浑身发抖,两眼闪出幽暗冷冽的光芒,他机械转身,“妈,末末,我们先回家吧。”
到了家,末白从怀里掏出一张卡,“这里一共是八十万。他给了七十万,二叔给了十万。”
末末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大哥口中的‘他’指的是亲爸。
末末捏了捏手指,“加上我的十五万,也只有九十五万啊。”
孙柔佳环顾四周,“这房子值八十万。再加上你们住的房子差不多了。”
末末脸上浮现一丝喜意,可对上大哥那不自在的表情,不由得怔住,“大哥,你该不会不想救咱妈吧?”
末白一抬头就见四只眼巴巴瞅着自己,他不忍心说出真相,可又不得不说,“你大嫂不同意。”
末末眼睛猛得一缩,“这不可能啊。大嫂人很好的啊。她怎么会不同意呢?”
孙柔佳冷着脸,“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没想到她这么心狠。”她直直看着末白,“你回去跟她说,如果她不把房子交出来,你就跟她离婚,看她敢不敢。”
“她也是这么说的。”末白见母亲丝毫没有悔悟,心里原先还有些责怪来娣心狠,竟也觉得她之前的试探真的太有必要了。他摊了摊手,“妈,之前来娣拿错报告。我要卖房救她。你死活不同意,天天站在门口骂她,咒她早点死。她在心里一笔一笔记着呢。”
末末不可思议地看着母亲。不敢相信母亲会干出这么狠的事情。
孙柔佳被一双儿女看得有点不自在,嘴里却振振有词,“我是婆婆,她是儿媳。这能一样吗?”许是担心被女儿揪住骂,她忙岔开话题,“你就听她胡说吧。她有两个孩子,哪怕是为了孩子,她也不会跟你离婚。”
末白失望地看了眼母亲,“妈,你怎么会这么自私呢?”
她的命是命,他媳妇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人人平等,凭什么儿媳妇就要比婆婆低一等呢?她这是哪来的封建思想。
许是对亲妈太失望了,回去的路上,末白一句话都没说。
末末想责备母亲,可她也是被亲妈动不动就倒吓狠了,挣扎半天,就是没有张嘴。
末白回到家里,方大河正在屋里照看两个孩子。来娣还在医院没有回来。
方大河搓着手上前,“你妈怎么样了?”
末白把舅舅狮子大开口的事情说了一遍,方大河张了张嘴,一脸的难以置信,他满脑子就浆糊,“那怎么办?还差多少钱?有没有别的法子?”
“连手术的话,还差五十五万。”末白叹了口气,“爸,您先回屋歇着吧。我会想办法的。”
方大河颇为自责,“都是我没用。如果我像你亲爸那么有本事,也不会让你妈连病都治不起了。”
末白停下脚步,摇了摇头,“爸,不是的。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个称职的好爸爸。”
方大河心里升起一些暖意。弯腰将正在玩玩具的孩子牵起来,一手牵一个就要往屋里走。
末白心中一动,“爸,你先睡吧。我来哄他们睡。”
方大河怀疑地眼神看着他,“你?”
“对,我来哄。”
方大河想了想,“也行。我正好回去看看你妈。她现在正需要人陪呢。”
末白点头,“对。”
两个孩子上了床,并排睡在一起。末白给两个孩子盖上被子,“行了,快闭上眼睡吧。”
倩倩鼓着小脸,提醒他,“爸爸,你还没讲故事呢。”
末白看向床头柜,这才发现上面摆着几本童话故事书。
他拿起一本,“昨天你们听到哪了?”
“昨天讲的是贪吃蛇的故事。”倩倩喋喋不休把贪吃蛇的故事讲了一遍。
末白赞道,“呀,咱们倩倩真厉害,居然能说这么多。”
倩倩小脸憋通红,得意地冲着淘淘笑。
淘淘不服气,讲了龟兔赛跑的故事。
末白也夸了一遍。
淘淘这才高兴了,倩倩一个劲儿地催促爸爸讲接下来的故事。
末白翻到新故事这边,照着手本还是说。
他完全就是照本宣科,一点都不生动,两个孩子轮番给他纠正。
原本十点就要入睡,因为他的不熟练,生生晚了两个小时,直到孩子疲乏得再也睁不开眼睛,他才住了嘴。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将书放回原位,蹑手蹑脚关上门。
张来娣是在一个小时后到的家。
洗漱好后进了屋,谁知方间灯还亮着,末白没有睡,就这么靠坐在床头。
张来娣坐到床头,“你怎么还没睡?”
末白坐起来,握住她的胳膊,声音低沉又诚恳,“媳妇,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什么事都听你的。”
张来娣抹晚霜的手顿住,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扯开,淡淡地道,“行了。如果你想讨好我,把房子卖掉,我跟你说,做梦,我绝不会同意的。”
末白想救母亲,可他也不想离婚。他很小的时候就发过誓,一定不能让他的孩子跟他一样生在单亲家庭。来娣是有错,可他何尝没有呢。如果他能细心一点,不那么事事听母亲的。也许来娣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心狠。
他据理力争,“难道你就不担心两个孩子长大了,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寒心吗?那是我妈,是他们的奶奶。你眼睁睁见死不救,他们会怎么想你?你这样做还是一个善良诚实的人吗?”
张来娣神色僵住,手指不自觉绞在一起。
不得不说,这话说到张来娣心坎里去了。孙柔佳可以做事不地道,她却不能不考两个孩子的感受。没有什么比以身作则更有说服力。
末白知道她在认真思考,“你上回跟我说的事情,让我醍醐灌顶。你说得没错。我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可是我们离婚,淘淘和倩倩也会受到不小的伤害。我再不称职,也比后爸来得好。”
“你说这话就不怕你爸寒心吗?”张来娣猛得转头。
末白急道,“我说的是大部分人。像我爸这样善良敦厚的老实人能有几个?你与其到外面撞大运?不如就保持现在这样。至少我以后会补偿你,会改正我的不足。我们的家会越来越幸福。”
张来娣待坐一会儿,一声也不吭,背对着他睡了。
末白也知道这事不能急,轻轻叹了口气,也跟着闭上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