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日炎热,闷得人喘不过气来。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照射下来,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树影,暖洋洋的。树影中,有个小点不停在闪烁,照在树下众人的脸上。
这一群人正聚在一起打扑克。
刘前进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哎,不对,林子不能出十。让他先走……”
“牌都丢下来了,怎么能反悔呢。”有人不满道。
许同林无可奈何,没几圈就输了,对面人把最后三张牌丢下,一对五和一个三,刘前进重重拍了他一下,“我说吧。你刚刚要是不把对十出了,就不会输了。”
许同林扔给对面一毛钱,然后扭头朝刘前进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打牌。”他看了眼上四周,“你们谁要打?”
刘前进搓着手跃跃欲试,但似乎想到什么,又拉了下许同林的袖子,“林子,我跟你说件事。”
许同林起身,旁边有男人坐了过来。
刘前进拉着许同林往前面的厂房拐角走,四下张望,确定无人,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林子,我媳妇怀上了。”
八三年九月,龙水县开始计划生育。计生办的人像探照灯在各个街道蹲守,一旦发现有孕妇,当即就把人扣下,核查确实无误才会放了,一旦违反规定,立即送到医院强制堕胎。
甚至厂里还发了公告,一旦有工人违反计划生育,工作就会丢掉。
许同林惊讶地瞪大眼,低斥道,“你疯啦?现在厂里正在精简工人,我这个平时不打牌的人为了跟大家融入一起,都加入进来。你还敢冒这险。”
自打改革开放,个体户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国企便渐渐走向下破路。木材厂从今年年初就开始精简,原先的一百五十人裁到现在的一百人。
这五十人一部分是违反国家或厂里的规定,另一部分是由工人匿名投票精简掉的。
他们这些留下的人,工资相应也减了三分之一。
刘前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小小声道,“我也不想的,林子,你有儿子,当然不懂我的苦了。我已经有三个女儿了。这次一定是个儿子。”
许同林张了张嘴,昨天他才看到林娇娇,小肚子还没拢起,也就说她怀孕也就不一两个月。
又没查过B超,怎么就能肯定是儿子?
可他不能说,说了要是真生了女儿,刘前进还不得说他是乌鸦嘴?
许同林扯了扯嘴角,“我能帮你什么忙?”
刘前进揉了揉脸,“我想让你帮我跟刘建国说说,能不能让他同意我媳妇住在山上。”
许同林暗暗皱眉,“山上那么清苦。你媳妇要是生了咋办?”
刘前进早想好了,“我会让岳母跟过去照顾。到时候就让岳母帮忙接生。她以前帮她儿媳妇接过生的。”
这?许同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他考虑再三,才不确定地问,“你跟你媳妇商量好了?她同意?”
刘前进点头,“她同意。”顿了顿他又补充,“我岳母也同意。”
这家人都商量好了,许同林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行吧,明天我们去梨山砍树,我帮你问问。”
刘前进大松一口气,“谢谢你,林子。”
许同林扯了扯嘴角,没有说什么。
说完正事,两人刚想回去,就见不远处有个男人正往这边跑。
许同林和刘前进对视一眼,当即就往梧桐树那边跑。
两人低吼一声,不停催促,“快点!厂办那边来人了!快点把东西收起来。”
打牌的人立刻把手里的牌往口袋里塞,刚刚还聚在一起的人,纷纷散开。
有的拿着锯木朝着木头比划,有的拿着已经切割好的木板在那边研究花纹,还有的抓着木屑放在鼻端似乎在闻味儿……
来的人是人事部科长,冲着这一群人道,“成浩伟,许同林,你俩去通知厂领导到会议室开会。”
“是!”
三人走后,刘前进碰了碰张德强的胳膊,“哎,你有没有发现,刚刚老庄似乎在笑。你说会不会是啥好事啊?”
张德强朝他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呢。咱们厂都快倒闭了。还能有啥好事。”
刘前进重重叹了口气。
厂办会议室,许同林坐在最后面。
厂长坐在最前面,眉稍带着笑意,“同志们,我们厂有希望了。”
众人不自觉挺直了脊背,眼睛直直望向厂长,等他下文。
厂长也不负所望,“大家也知道木材厂现在面临倒闭。县里领导忧心忡忡,从香港那边找到了几位有意在国内投资的大老板。如果我们厂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就能够起死回生。”
许同林怔了怔,私人投资,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厂长腾地从位子上站起来,举着拳头,鼓舞大家,“虽然有私人入股,木材厂不再属于国家的,但是厂子不用愁销路,也不用担心发不出工资。只要我们踏实肯干,养家糊口绝对没问题。”
众人议论纷纷。
许同林听得似懂非懂。旁边成浩伟给别人解说,许同林听了几耳朵才终于明白。
简单的来说,私人投钱,那厂子就属于私人老板的,发多少工资全看老板心情。而且这份工作也不再是铁饭碗。私人老板要是不满意谁,随时都可以将人辞退。
一时间大家都慌了。
“厂长,这不行啊,这厂子要是被私人买下,那我们这些老家伙怎么办?”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对这个厂子有过重大贡献,可私人老板最重利益,他们不会念旧的。
厂长拿起摊放在桌上的会计本,“同志们,我知道你们不甘心,还想死撑。我不是不想撑下去。你们担心的,也是我担心的。你们看县城的百货大楼被私人老板买下。划分成一块块区域,租给个体户,他们为了节省开支,自己开锯木房,自己生产,出来的家具物美价廉。不管你们承不承认,咱们厂已经被落后了,已经好几个月接不到单子了。从这个月开始,我们就要打白条了。”
众人一阵惊恐,打白条?
“不瞒你们说,私人老板能不能看上我们这个厂还两说。要是我们聚在一起想法子。到时候大家都要等着挨饿。同志们,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们必须得争取香港老板买下我们的厂子。”
众人都被这责消息惊呆了。其实这也怪不得大家。
之前厂长为了让大家留下来,激励大家撑下去。未来一定可行的。
可事实上就是不行。家具厂那边接不到生意,个体户嫌他们这边的木材贵,不肯来拿货。
再这么下去,大家都得喝西北风。
底下议论纷纷,一个个如丧考妣,厂长揉了揉疲惫的脸,“好了,大家都回去想想。只要你们谁能让香港老板投钱,你们就能升上一级。这是我说的。”
许同林出了会议室,还没走到锯木房,众人就围了过来。
许同林三言两语说了一遍。
大家对香港老板没什么感触,倒是听到这个月打白条,集体变了脸色。
这发不出工资可怎么办?
虽然没有工作,可大家为了不被精简,一直待到下班铃声响起,才慢吞吞离开木材厂。
刚进院子,家里三个小豆丁迎了上来。
“爸爸,你回来啦?”双胞胎围了上来,一人一个抱紧许同林的腿,撒着娇。
亚琴站在两米远的石柱后面,偷偷地看着这一幕。
许同林冲她招手,摸摸她的脸,“亚琴,今天在家有没有听妈妈的话?”
亚琴绞着手指走过来,点头,“我有听妈妈的话。”她指着两个弟妹,笑着道,“妈妈还让我看着亚舟和亚棋。不让他们跑出院子。”
许同林朝她竖了个大拇指,“我们亚琴是个好姐姐。等九月份,爸妈就送你到小学念书。”
亚琴眼睛亮了几分,重重点头说好。
李盼娣端着搪瓷盆从里面出来,冲着还站在院子里的四人道,“这么热的天站在外面干什么。快点进屋啊。我买了西瓜,你们切着吃。”
许同林带着三个孩子进了屋。
听到有西瓜吃,末白和末末从屋里出来,蹦蹦跳跳地说,“二伯,我也吃。”
许同林抱起放在墙角的西瓜,笑呵呵地道,“行,都吃,都吃。”
他抱着西瓜到水龙头下面冲洗。
李盼娣正在给三个孩子洗衣服。六七岁的孩子最是调皮,在外面玩一圈衣服脏得不像样。没一会儿,就有洗出一盆黑水。
许同林皱了皱眉,“待会我来洗吧。你先进屋,别晒黑了。”
李盼娣摇头,手上动作很快,“没事。一会儿就好。你先进屋吧。别忘了叫长丽。”
许同林点头说好。
他拿刀进屋,几个孩子坐在沙发上,但因为位置不够,亚琴和末白各搬了张凳子坐下。
许同林朝亚琴道,“亚琴,去把长丽喊过来吃西瓜。”
亚琴点头说好,没一会儿长丽便跟在亚琴身后进来。
许同林先切了一半,又切了四分之一,再沿着四分之一切出一块,亚舟心急,伸手想拿。
许同林停下刀,“西瓜切完才可以吃。你突然伸手过来,要是切到你的手怎么办?还有我没说吃,你就不能动,这是礼貌。”
亚舟小声哦了一声。其他小孩子眼巴巴地盯着西瓜,却谁也不敢动。
心急难耐地亚舟急得手心出汗,等他切完,眼睛盯着许同林的嘴,许同林却偏偏不如他所愿,反而朝他道,“去把你妈叫来。”
许同林又侧头看了眼末白,“去把你妈叫来。”
两个孩子生怕西瓜没了,速度飞快跑去叫人。
李盼娣晾好衣服,在亚舟的催促下走了进来。孙柔佳却是不好意思,这西瓜毕竟二哥家买的,小孩子吃点也就算了,大人也跟着一块吃,那就是占人便宜了,她让末白带话,“我妈不喜欢吃西瓜。”
许同林知道这是推辞,却也没有强求。
他首先拿了一块西瓜递给李盼娣,眼底全是笑意,“木兰,你在家照顾这三个小皮猴劳苦功高,你先吃。”
李盼娣想说不用特地这样,许同林冲她眨了眨眼。
亚舟在边上一个劲儿地催促,“对,妈妈你快吃。”
李盼娣不好再说什么,接过来咬了一口。
许同林拿了一块给自己,而后才冲小孩子道,“你们自己拿。注意别碰到刀。”
得到允许的小孩子们纷纷去拿心仪的西瓜。大部分孩子都捡最大的拿。
但有两个孩子例外。
亚棋速度不慢,但她拿的西瓜却不大,又薄又甜,处于中间偏右的地方。
长丽的动作最慢,等所有人都拿完了,她才伸手,当然拿到手里的也是最边上相对糖份也是最少的一片西瓜。
现在茶几上除了还有一半留着大人回来再切。还剩下两小片摆在那里。
这群孩子吃西瓜的速度非常快,像狗啃似的。两只眼珠子更是虎视眈眈盯着这两片西瓜。
亚棋原先拿西瓜不大,最快吃完,丢掉手里的西瓜皮,挑了个相对大的拿在手里,慢悠悠地吃。
末白年纪最大,速度却不快,慢吞吞的。反而亚舟吃西瓜的速度特别快,别人才干掉三分之二,他一整片西瓜就吃完了。最后一片西瓜毫无悬念落到他手里。
在大部分都丢掉西瓜皮的时候,他也丢下了。而后他摸着肚皮,得意洋洋地道,“我吃了两块西瓜。”
许同林收拾西瓜皮,看了眼正慢条斯理吃着西瓜的小闺女,心里暗想,这么点就精成这样,长大了还得了?
吃完西瓜,孩子们一哄而散,各玩各地去了。
李盼娣被许同林拉回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