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时间过得飞快,一九八二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自打小琴满月,李盼娣一直没有看到刘春芳。就连过年,她都没有回来。

趁着许同林休息在家,她特地去服装厂找人。

服装厂早就放了假,但是李盼娣从门卫那边打听到刘春芳在附近租了房子。

她沿着街道四处寻找。

可惜这边房子太多,她找了好半天,也没能找到。

不知不觉,她走到师傅家。

袁师傅看到她过来,惊讶道,“你现在还有空过来吗?你家宝宝才两个月吧?”

“对。”李盼娣搓了搓手,整了整头上的帽子,“袁师傅,你知道春芳姐在哪吗?”

袁师傅点头,“知道啊。”他指着院外,“前面一排第三家就是。她说想租一间房子。这房子还是我帮她找的呢。”

李盼娣忙向他道谢,“谢谢您,我去找她。”

袁师傅扯了扯唇,“你先别谢我。你还学不学做衣服啊?要我说学徒就不能找女娃。怀孕了就不碰针线,生完孩子又要带孩子。空有理想,没有自我。”

李盼娣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尴尬得往外走。

她低着头,暗暗想着袁师傅话里的意思。

空有理想,没有自我。她是这样的人吗?

李盼娣按照袁师傅指点到了刘春芳租住的这边。

不大的院子,盖满了屋子,一间间隔起来。起码有十几间。刘春芳租住的就是其中一间。

连窗户都没有。在外面搭了个简易的棚子,里面摆着锅碗瓢盆。刘春芳动作熟练,给自己下了碗鸡蛋面,出锅的时候舀了一勺酱放在上面。

她端着面碗一扭头就看到李盼娣。

她微微怔了下,神色自如请李盼娣进来。

进去后,房间更显逼仄,一张一米宽的床和床头柜,就再也没有地方了。

李盼娣只能坐在床上。

刘春芳丝毫不觉得尴尬,她将面碗放到床头柜上,侧头看李盼娣,“你吃饭了吗?要不要我给下碗面?”

李盼娣摇头,“不用了,我吃过饭了。”

刘春芳捂着肚子,“我刚从外面回来,肚子饿死了。我先吃了。”

说完,也不等李盼娣回答,狼吞虎咽吃了下去。

五分钟不到,一阵风卷云残过后,那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就进了她的肚子。

动作不雅地打了个饱嗝,刘春芳摸着肚子,往床上一躺,“真舒服啊。”

李盼娣转过身,“你怎么又不回家了?”

刘春芳笑容收了起来,双手枕在脑后,“不想再跟他耗下去了。谁知道他又会对我做什么恶心的事情。”

李盼娣微微皱眉,“什么恶心的事情?”

刘春芳不想让她担心,忙转移话题,“我跟你说,我也跟人收国库券了。你不会怪我抢了你男人的生意吧?”

李盼娣怔了怔,她男人只在城北收国库,从来不跑到城中。春芳姐住在城中,不可能大老远跑到城北收。谁也不碍着谁。她哪里会怪。李盼娣奇了,“你不是说怕你同事看到你收国库券,举报你吗?”

国库券挣钱的事情,刘春芳一直都是知道的,也知道其中有很大的利益。但是她顾虑很多,一直没有参与。

刘春芳摆了摆手,“一开始是挺怕的,但是现在不怕了。”

她掰着指头算给李盼娣听,“我一个月十九块钱的工资,去掉40%的国库券,只有十一块四。去除房租水电四块钱,只剩下七块四毛钱。我粮油关系现在还没转过来,只能去黑市买粮食吃。这么点钱,就是天天吃面条,都养不活我自己。不赚外快,你说行吗?”

李盼娣环视了四周,即使离婚后,要住这样的房子,春芳姐依旧要离。可见她是下定决心了。

婚姻这事,李盼娣不好再劝,但是她对春芳姐的人生安全表示担忧。

她把许同林夜里被四个小混混拦路抢劫一事跟春芳姐说了。

刘春芳吓了一跳,猛得想起什么,从床上翻坐起来,“哎呀,刚刚在路上,我遇到两个小年青一直盯着我看,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想耍流|氓呢?经你这么一提,我觉得他们想打劫我的可能性更大。”

李盼娣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眼睛都快瞪圆了。

刘春芳紧张地握紧手,“哎呀,这可怎么办?好不容易有条财路,还被堵死了。这可怎么办?”

李盼娣一阵后怕,“我看你还是干点别的吧。这也太危险了。”

像刘春芳这种菜鸡,哪怕是大白天,混混都敢抢。

刘春芳扯了床被子盖在自己头上,在被子发出痛苦地呜咽声。

李盼娣试探着道,“不如我跟你一块弄?我让咱妈和三弟妹帮着照看孩子。”

刘春芳撩开被子,坐起来,“不好吧?你现在不是在给孩子喂奶吗?哪能离得了你?”

李盼娣想了想,答道,“这几天,我早晚喂一次。等你上了班,只能早上和中午收国库券。我有的是时间陪她。”

刘春芳认真地看了她好几眼,突然握住她的手,“木兰,你老实跟我说,你和你男人是不是闹别扭了?他是不是嫌你给他生的是女孩?”

李盼娣哭笑不得,她只是想挣点钱而已,“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刘春芳大松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撸了撸头发,“我有点神经过度。总担心你会变得跟我一样。”她怔了怔,“那你为什么要收国库券啊?”

李盼娣捏紧袖子,“我总觉得自己特别没用。我之前想学做衣服。还没完全学会呢,就怀孕生孩子,现在又要带孩子。整天围着孩子转,我好像没有自己的事业。”

“女人要发展事业,多半是家庭得不到满足。你又不差钱,何苦挺而走险呢?我看你不如继续学做衣服,在家里接些活,也挺好。”

她要是和木兰一起去收国库券。估计她会给木兰拖后腿。木兰再彪悍,也不可能打得过几个小混混。

思来想去,刘春芳还是不同意,“我不打算收国库券了。你也别做了。你男人那么好的身手,都撑不住。何况你我呢。”

李盼娣失望不已,“好吧。”

虽然放弃收国库券,但是李盼娣却是打定主意要重新学做衣服。

许同林见她坚持,也没扫她的幸。

李盼娣便跟孙柔佳商量,请她帮忙带半天孩子,许诺一个月给她十块钱。

孙柔佳唬了一跳,“哪能要你的钱呢?我们是妯娌。再说你以前也帮了我不少忙。”

李盼娣坚持要给,“你不收我的钱,我都不好意思请你帮忙。”

一番推脱后,孙柔佳还是收了下来。只是更加用心照顾小琴。

一个半月后,厂里的福利房盖好了。

周大妮和许同木把他们屋的东西一点一点往新家腾。

周大妮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跟苗翠花说,“妈,我们只是晚上住在那边,白天还是要过来这边吃饭的。你可不能忘做我们的饭啊。”

苗翠花黑了脸,“孩子哪用得一直抱啊。你把他放床上让他自己玩,你去灶房做个饭。要是都像你这样,那咱家还能有人腾出手来做饭吗?”

周大妮不乐意了,“妈,小丽和小琴都是女孩,哪用一直抱啊。她们乖着呢。你和盼娣随便谁做都行。”

李盼娣并不在,要是在估计能怼她一脸。苗翠花见说不通,斜睨了她一眼,“你看看你木兰会不会给你做饭?”

周大妮嘴硬起来,“我们也是交了伙食费的。”

苗翠花呵呵笑,“你又没给她做饭钱。她找你三弟妹帮忙照顾小琴,都是付了钱的。你觉得会免费给你做饭吗?”

周大妮很抓狂。原以为自己住到新家,就不用做饭了。可谁成想,还是躲不掉。

哪怕周大妮再不情愿,轮到她做饭,也得乖乖起来。

她是不敢再惹李盼娣。婆婆和二弟都站在李盼娣那边,她能怎么办?

搬家后,周大妮还特地弄了个乔迁之喜。

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给新房添点喜气。

饭菜是在老房这边做好的,然后端过去的。

十三米的单身宿舍并不大,全家人坐进去,连走路的道都没有。

从屋里出来,李盼娣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这么冷的天,我居然吃得满头大汗。”她回头望了眼那间狭小的屋子,“我们可不能买这么小的。连请客吃饭都没地方。”

许同林点头答应,“行啊。等咱们攒够钱,就买大的。”

一家人回到家属院,李盼娣就看到张家门口围满了人。

李盼娣忙挤了过去,许同林也抱着孩子凑过去。

张德强家里,能砸的东西都被刘春芳砸到地上,噼噼啪啪一通响。

刘春芳愤恨地指着张德强骂。花婶想要上前理论,却又顾忌着什么,握紧拳头站在原地。

人群里有人劝道,“哎,哎,春芳,怀孕是好事啊。你这是干什么?”

“就是就是。春芳,好好跟强子过吧。咱女人不就是得嫁人吗?强子够疼你的了。”

李盼娣挤开人群,踩着满地瓷片,拉着处于愤怒交加的刘春芳进了屋。

进了屋,刘春芳就趴在李盼娣身上痛哭流涕,“我怎么办啊?我怀孕了。”

李盼娣搂着她的肩膀,轻轻拍打她的身体,“没事,有孩子咱就生下来。”

刘春芳猛地抬起头,“不行,不行,我不要这个孩子。”

李盼娣搂她入怀,“春芳姐,这个孩子,你不能不要她。”她不敢抬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上回我帮你办出院手续时,医生特地跟我说过。你不能再流产了,要是再流产,你这辈子都未必能怀上孩子,就算怀上,也很快会流掉。”

说到底,七个月流产对刘春芳的身体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

刘春芳捂着脸,崩溃大哭。

李盼娣心疼得搂着她,温声劝道,“春芳姐,有没有男人不重要。咱们得要有个孩子,要不然将来老了怎么办?”

刘春芳哭累了,慢慢抬头,“你说得对。这个孩子,我得生下来。这是我的孩子。我不能不要它。”

李盼娣看着她抹了把眼泪,低头抚摸自己的肚子,试探着问,“那你还要离婚吗?”

刘春芳皱了皱眉,无所谓地扯了扯唇,“离不离也不那么重要了。我要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是她的,她不能让它跟自己过苦日子。也不放心单独交给那个老妖婆来照顾。如果是个女孩,老妖婆一定会虐待她,如果是个男孩,一定会把他养成像张德强一样废物。她坚决不允许。

李盼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里只剩下酸涩与无奈。也许这世上大多数婚姻都是这样吧。即使两看相厌,为了孩子,也不得不捆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