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全回到乾元殿内,左等右等没等到暗月进来禀告,难受得如同百爪挠心。心里将这帮孙子骂了一百遍后,忍不住把这事一字不漏的禀告给了太子。
元宝困了,小脑袋趴在太子膝盖上,听到福全讲溶溶的事,顿时来了精神,把事情听了个一字不漏。不过他不太懂什么是媚药,想问父王,却看见福全公公拼命朝自己使眼色,于是他乖乖地缩在一边重新把眼睛闭上。
“这事事出突然,薛姑娘口口声声要殿下,底下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福全愁眉苦脸的说,心道保不齐又要挨揍。可他是眼睁睁看着太子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这些年太子是怎么过的日子只有他最清楚,他心疼自家殿下啊,好不容易有一点火花了,哪怕再被他的千岁爷砸一次脑袋,他也得试试。
太子眸光幽深。
福全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发话,吃不准太子的意思,
元宝也在等太子发话,等了许久太子不说话,他着急啊,一时没崩住张了嘴:“父王,我们快回去吧,溶溶姑姑要你……”
因着着急,元宝情急之下喊得大声,殿内诸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困意,听得元宝这么一喊,全都转头望向这边。元宝意识到闯了祸,眼睛一闭重新趴到太子腿上。
“元宝困了,摆驾回宫。”
太子面色无波地说着,将趴在自己膝盖上假寐的元宝抱了起来。
庆王笑道:“元宝真是困了,做梦还叫皇兄快些回去。”众人笑起来,都能体谅太子的为父之心,皇贵太妃还说早就看见元宝在打哈欠,这么小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好了。
等到太子抱着元宝上了车驾,元宝才悄悄睁开眼睛,朝身后的福全公公眨了一下。
福全这时候才如释重负地对着元宝眨了眨眼睛。
还好,到底是赌对了。
……
“殿下,薛姑娘安置在如意阁。”琉璃上前,低声对太子道。
太子淡淡瞥了琉璃一眼,脸色并不好看:“你素来稳妥,如今越发胆大了。”
琉璃急忙跪下,低头不语。暗月也从阴影中显出身形,同琉璃一起跪在太子跟前。
太子抱着元宝,冷冷看着他们。
或许有了元宝之后,他的脾气好了许多,一个个越发放肆了。
他冷笑了一声,留他们俩跪在这里,抱着元宝回了寝宫。回东宫的路上,元宝就在马车里睡着了,太子把元宝放到龙榻上,亲自替他更换寝衣。他的动作很轻,也很慢,像是担心弄醒元宝一般。待做好这一切,他坐在榻边,静静看着元宝的睡颜。
“父王,你不去看看溶溶姑姑吗?”元宝终于忍不住动了动。
太子不虞的面色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他飞快地替元宝系好寝衣的腰带,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嗯?不装睡了?”
“我睡着了,只是又醒了,”元宝白嫩的小脸蛋顿时泛起一抹红晕,他急忙扭动着胖乎乎的身子往太子怀里钻,不让太子看到他此时的难堪,“父王,你还没回答我呢!福全公公说,溶溶姑姑她要你,你快去看看看她吧。”
“她只是吃了药犯浑劲儿,有琉璃看着,不会有事。”
“父王什么是媚药?”元宝又问。
“是一种吃了会让人迷失心智的药。”对于元宝,他一向都是有耐心的。
元宝低下头,没有说话。
“在想什么?”太子轻轻问。
“父王,为什么溶溶姑姑迷失心智的时候,会喊着要父王?她怎么不叫我去救她?”
这个……太子也很好奇。这个女人明明每次见他都很抵触的样子,为什么被人喂了媚药会口口声声喊着要他?如果不是福全和琉璃在撒谎,那只能说明这个女人一直都在对他使欲擒故纵的法子。倒是段位很高,连他都差点着了道。
元宝还在苦恼:“……她为什么不要喊着要元宝呢?是不是她不喜欢元宝?”
“夜深了,你该睡觉了。”太子不由分说把元宝塞进被窝里。
元宝这会儿哪里有睡意,但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父王让他睡觉,他就乖乖躺进被窝里不再吭声,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太子。
然太子并未离开,一直守在元宝的榻前。
元宝想催促太子赶紧去看溶溶姑姑,几次都被太子用目光堵住嘴。太子最疼元宝,但元宝在太子跟前从来都不会胡闹任性。福全公公跟他说过,太子殿下是储君,平日要帮着皇爷爷处理政事,已经非常辛苦了。元宝不想因为自己让父王更加辛苦。
父子俩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终于是元宝先熬不住了睡过去了,等到确定元宝睡熟了,太子才走出了寝宫。
“去如意阁看看。”
福全从太子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喜怒,但既然太子要去看,那就还是有戏。这会儿福全不敢再吱声,只沉默地陪着太子去了如意阁。
如意阁在东宫的花园旁边,原是备着贵人们赏花累了,喝茶小憩的地方。
琉璃被传过来回话,暗月还跪在原地。琉璃见主子没有问话,低声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薛姑娘娘家哥嫂想把她卖给隔壁村的财主做小妾,后来不知怎地反悔了,那财主就找了两个地痞把她哥嫂打了一顿扔在村外,又摸去薛姑娘家里,欲行不轨之事。当初离京的时候主子只让我跟着,因此我迟疑了一下才出手,让薛姑娘吞下了媚药。”
“她现下如何了?”太子的声音不疾不徐。但就是这种不明喜怒的语气,让随侍在侧的人总是提心吊胆不知所措。
琉璃照实回禀,不敢夸大,“只是寻常媚药,每次发作起来多喂些水也就好了。我估计薛姑娘服下的药量过多,应当还会再发作两三回。”
太子低沉“嗯”了一声,迈步走进了如意阁。
福全往前一迈,站在了如意阁的门口,他的意思显而易见,跟随太子的众人也全都留在了如意阁门口。
……
太子走进去的时候,就看到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溶溶。
他走过去,伸手搭在她纤细的手腕,脉象混乱,的确是被人喂多了药。或许是因为感觉到身边有人,倒在那里的薛溶溶忽然手腕一翻,抓住了太子的手。
“殿下。”薛溶溶目光迷离,可一见到太子,却像是回转了心智一般,瞬间将他认了出来,急急扑了上来。
早先几回药性发作,身上的衣裳早被扔到一旁去了,此时被子一掀,便露出了一片雪白。
太子的眉心微微皱起,伸手捞起落在旁边的锦被,将薛溶溶整个笼住。然而薛溶溶虽然服食了药物,动作却异常灵敏,眨眼间就钻到了太子的怀中,伸手圈住了太子的脖子。
“殿下。”
声音里莫名带了一点哭腔。
太子微微一愣,伸手捏住薛溶溶的下巴。这是一张吹弹可破的脸,素日苍白的脸庞,因为服食媚药的缘故带着盈盈的粉红,惹人怜爱。即便太子从未对薛溶溶动过心,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很美。
只是眼下这张绝美的脸庞,可怜巴巴地望着太子,乌黑的眸子雾蒙蒙的,睫毛微微一颤便有泪珠落下来。
太子从未听说过,有哪种媚药吃下会有这般作用。若不是方才他亲自验了溶溶的脉象,他几乎可以肯定,薛溶溶和福全他们合演了一出戏给自己看。
正在太子沉思的时候,怀中的薛溶溶却将他搂得愈发的紧。
“殿下,别丢下我。”
太子怔住了。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袭来,太子如遭雷击般蓦然站了起来,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女人总是会多留意她一点,这个女人身上……有她的味道。她居然跟她说一样的话?
身旁的薛溶溶还在流泪,他再也无法直视眼前的这个女人,转身冲出了如意阁。
……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在早上停了。
琉璃走出如意阁,看见远处露出了霞光,舒了口气。守在如意阁外面的小太监凑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琉璃姐姐。”
“薛姑娘醒了,准备些清淡的早膳送过来。福全公公那边,派人去回个话。”琉璃守了薛溶溶一夜,到天亮时,薛溶溶身上的药劲儿才完全过去。
“是。”小太监应声下去了。
琉璃回到如意阁,见溶溶已经自己坐了起来,身上只挂了个肚兜,一头青丝散乱地披着,因为整夜不时的发作药性,她睡得并不好,眼睛底下两团青色的阴影,饶是如此,也难掩其天姿国色。
“薛姑娘,你醒了?”琉璃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件衣裳,走过去帮溶溶披上。
溶溶回过头见是她,并未太过惊慌,伸手接过衣裳自己穿好。
隔了一会儿才闷闷地问:“我是怎么来东宫的?”
“薛姑娘离京过后,元宝殿下不放心,便命我一路跟随保护,只是我疏忽大意,没瞧见歹人从窗户爬进姑娘屋子,出手晚了些。”
回想起昨夜那三个面目可憎的恶人,溶溶只觉得心中一阵恶寒。
她当即下地朝琉璃一拜:“姑娘大恩,我没齿难忘。”
琉璃扶她起来:“薛姑娘不必谢我,我不过是奉命行事,一会儿姑娘收拾好了,我带姑娘去拜见元宝殿下,到那时再谢不迟。”
“琉璃姑娘,我记得我昨夜被歹人喂了不干净的东西,是不是出丑了?”
“不曾出丑,”琉璃的眼中迅速划过一点异样的神色,旋即笑着摇了摇头,“那东西不是什么厉害玩意,姑娘药性发作起来多喂喂水也就罢了,算不上出丑。”
溶溶心里稍稍舒了一口气,只有琉璃还好。
她迅速更衣清洁,没多一会儿,小太监就把早膳端上来了,都是宫中常用的山药百合粥、水晶梅花包、陈皮牛肉、甜辣脆瓜,刚吃了几口,就有眼泪往外涌。这么些年了,东宫的厨子还没换呢。
用过早膳,王安过来了。
“太子殿下带着元宝殿下进宫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殿下说,若是姑娘无事,可自行离去。”
琉璃似乎也有些意外,片刻的分神过后,将目光转回溶溶。
溶溶亦有一丝意外,琉璃说是皇孙殿下命她跟随自己暗中保护,可即便元宝身份贵重是她的主子,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哪里又能命令得了那么多,跟踪自己的主意怕是落在太子身上,方才还想着今日要如何脱身,却换来一句轻描淡写的自行离去。
“既如此,我即刻离开。”溶溶朝王安微微一福,“若是皇孙殿下问起,烦请公公转达民女的谢意。”
“那是自然。”王安传了话就离开了。
琉璃看着溶溶,心里微微一叹,“我送姑娘离开吧。”
溶溶心说不用,这东宫里哪一条路她没有挺着大肚子走过呢?然而面上仍是微笑:“劳烦姑娘引路了。”
昨日琉璃带着溶溶匆忙来到东宫,并无什么可收拾的,溶溶身上穿的衣服,还是琉璃给她找出来换上的。溶溶跟在琉璃身后,一路风景与往昔无异,更觉得心潮澎湃。
“劳烦琉璃姑娘照顾许久,真是过意不去。”
“薛姑娘言重了,我只是替主子办事,薛姑娘并不欠我恩情。”
“保重。”
“保重。”
琉璃说话,一向如此,溶溶见状只点了点头,朝她福了一福,便往前面的大街去了。琉璃站在角门上看着溶溶离开的背影,眼前浮现的却是昨晚太子从如意阁中狂奔而出的背影。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太子,那般失魂落魄……琉璃总觉得,溶溶还会再回来的。
……
出了东宫,溶溶径直回了槐花巷。
院子里不少人都回乡过年了,但还有人在。梅凝香的绣坊里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绣娘。
只一天的工夫,院子门口就多挂了两盏大红灯笼,贴了鲜红的春联,平添了许多节日的气氛。
“怎么不在家里多住几日,回来的这么快?”身后传来梅凝香的声音。
溶溶转过头,脸上勉强挂了点笑意,朝梅凝香贺了新年。
梅凝香穿的新衣裳,宝蓝色的底子、描金的花纹,格外富贵喜庆。
“出什么事了吗?”梅凝香见她面色不好,便走上前来握住溶溶的手,如大姐一般关切地问道。
“出了点事,怕是回不了家了。”
梅凝香打量了溶溶一眼,笑道:“放宽心,左右你无事就好。”
这倒也是。
昨夜虽过得艰难,好歹有惊无险。
“走,今日去我那里吃饭,替你压惊。”梅凝香不由分说,拉着溶溶就往她的宅子那边去了。
与绣娘们这边的院子的喜庆布置不同,梅凝香的宅子这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布置,既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挂春联贴福字,只是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上,用彩绸挂了许多漂亮的结子。
“我就不喜欢过年,想吃好的穿好的,哪天不行呢!”梅凝香撅着嘴,一脸的俏皮,“咱不差那点钱。”她比溶溶大四五岁,脸上竟然还挂着少女的娇憨和俏皮。
“梅姐姐活得通透,我实在羡慕不来。”
“什么通透不通透的,我只是懒得想那么多而已。看得出你是个心思重的人,可人在江湖都是身不由己,是人就要知命,哪里是思量就能想好的,索性放宽心,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溶溶抬眼看着梅凝香,将她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想起两世以来,她都是规行矩步、小心翼翼,偏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世还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人真是争不过命的。
“唉,我是想劝你看开点,怎么又哭起来了。”
梅凝香拿出帕子去帮溶溶拭泪,溶溶摆摆手,自己拿袖子擦了眼泪,“不关姐姐的事,是我自己眼界太浅,不如姐姐看得开。今日不好去姐姐府上打扰,我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梅凝香挽留,就往住处走回去了。
“又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梅凝香横了那人一眼,“你懂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姑娘有趣罢了。”
“哪里有趣?”男人很是怪异。
“昨儿个她跟着哥哥说要回乡过年,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身上还穿着灰鼠皮的斗篷。我瞧着那鼠皮的成色,那可是市面上花钱都买不到的好货。”
“还有一件更有趣的事,想听吗?”
梅凝香奇道:“什么趣事?”
“你身后五十步那棵槐树后面躲着个人,”见梅凝香本能地想转过去看,男子立马出声提醒,“别动。”
梅凝香回过神,轻轻舒了口气。
“又是跟着她过来的。往后你还是离她远一些罢,别引火烧身。”
“我一个正经生意人,有什么可怕的,倒是你,藏好你的爪子,别给我惹祸上门。”梅凝香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便往宅子里走去。
……
今儿是大年初一,院里的绣娘们都去梅凝香家里吃饭了,春杏也还没回来,小院子里冷锅冷灶的,别样冷清。溶溶一个人在屋里呆了一会儿,情绪才平复下来,本想自己煮一碗面,可她不会生火,在厨房里转悠了一圈,便揣上钱袋出门。
因是新年,京城里许多外地行商的人都回老家过年了,街市上只开了一半的铺面。
溶溶本想吃一碗阳春面,亦或是点一笼汤包,转念又想起梅凝香的话,大过年的,形单影只已经是可怜了,何苦吃的那么抠抠索索,看着就可怜。
主意一定,她就迈进了会宾酒楼。
会宾酒楼是京城生意最好的酒楼,老板自然不会过什么新年,酒楼里掌柜的、跑堂的、打杂的全都在。溶溶进了酒楼,便有跑堂的引着她选了处临街的好位置。溶溶想了一会问,点了一个麻婆豆腐、一个雪里红炒肉、一个醉鸡、一个醋溜白菜、一个东坡肘子还有一条红烧鲤鱼,取六六大顺和年年有余之意,过新年是一定要吃鱼的。
跑堂的吆喝了一声“得嘞”,麻利地替溶溶摆好碗筷,不多时就把菜端上来了。
瞧着倒是不错,溶溶每样都尝了一口。酒楼的厨子自然比不得宫中御厨的手艺,但精细有精细的好处,粗糙也有粗糙的风味,所谓江湖菜嘛,大油大火,呜呼哀哉,爽快爽快。
“薛姑娘,你不是回乡了吗?”
溶溶正吃着,忽然有人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居然是杨佟。
“杨先生。”溶溶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他,冲他微微点头,“新年好。”
“薛姑娘新年好。”
溶溶以为他说过话就会离开,谁知他竟站着不走,好在他不是一个讨厌的人,溶溶这会儿确实想找个人说说,于是道:“若是杨先生没有用过饭,就坐下一起吧,左右我菜点多了。”
“我吃过了。”虽是这么说着,杨佟却坐下了。
他看起来很局促,也有些紧张,眼睛根本不敢看溶溶。
“那……”
溶溶正不知该如何同他寒暄的时候,杨佟开了口:“昨日在薛姑娘家里,看到一些话本子,薛姑娘平日喜欢看话本子吗?”
“无事的时候看看话本子,打发些时间。杨先生平时也看吗?”
“我……”杨佟没有回答,反是含糊了过去,“我看你桌上摆的是临溪书生写的,你觉得他写得如何?”
溶溶想了想,点头道:“我的话本子都是从梅老板那里借来的,之前给我那几本好像是笑和尚、竹间生写的,单就这两个人确实不如临溪书生的好看。”
“能否说说是哪里好,哪里不好吗?”杨佟追问。
溶溶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话本子那么感兴趣,原本话本子也不是多上得台面的书,无非写些男欢女爱风花雪月之事,她一个女子怎么好同男子讲这些书。若是大家闺秀被人发现在看这些话本子,那是名誉扫地说不上亲事。不过溶溶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杨佟问的认真,她也只好认真的答。
“临溪书生的书内容很丰富,书里那些案子,看起来很有悬念,能一直吸引我看下去。而且他的书辞藻华丽,遣词造句极有章法,不过……里头的爱情故事不怎么精彩。笑和尚和竹间生的书倒是蛮有趣的,只是看多就觉得都差不多,无非是穷书生遇到了女妖精,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事。”
溶溶说得很简短,实际上笑和尚和竹间生的书里太多情与色的描写,她哪里能对着杨佟细细点评。
但她即便没有明说杨佟也能明白。
他讪讪笑道:“这世上的人,大多数还是更想看笑和尚和竹间生写的那种书。”
溶溶见他说得有些动容,仿佛很神伤的模样,忍不住问:“这些话本子大多数人只是看个消遣,杨先生为什么那么在意这件事?”
“实不相瞒,我……我就是临溪书生。”
溶溶吃了一惊,没想到眼前的杨佟居然是写话本子的临溪书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杨佟垂头,“前些年家里出了事,无法再供养我继续科考,我便来京城寻叔父,想一边做事一边攒钱继续读书,可惜我人拙最笨,做经纪做得也不好,只能在叔父这边打杂,后来有一次叔父在帮泓秀书局的人找房子,我听他们闲聊说起书局正缺故事,便带着我从前闲暇时写的话本拿过去给他们看,他们老板很喜欢我的故事,只可惜出过几本之后说是卖得不好,便再也没有出过了。”
原来是这样。
杨佟苦笑道:“那天没想到在你家里看到你居然在看我的书……”
“其实你写的挺好的,只不过有些事情写得不太好懂,看起来不如笑和尚他们的书爽快。”
“哪里不好懂?”
“比如《黄山记》这一本,萧子楚他们在山脚下发现了那具无名尸身,讲他们如何验尸那里,写得太长了,很多词也看不懂,那几页我都是匆匆翻过。”
“如此。我在老家时在衙门帮忙做过书记,所以看了一些仵作验尸的过程,原以为这样写出来会更真实精彩,没想到别人都不爱看。”
“看书这事本就不好说,像梅老板,她就说最喜欢临溪书生的书,现在买不到了还觉得可惜呢!”不过对溶溶而言,她私心里更喜欢笑和尚和竹间生的,她又不是啥文人雅士,就一大俗人,想看看情啊爱的,图一乐呵。
只不过这些话就不好同杨佟讲了。
“你把话本子卖给泓秀书局,他们多少钱收?”
“他们都是看故事收的,像我这种没什么名气的小书生,他们一两银子收一本,笑和尚和竹间生那样的名家,一本可以卖几十上百两银子。”
写故事竟然这么赚钱吗?
临溪书生那种书溶溶自问写不来,但笑和尚和竹间生那样情情爱爱的话本,应该不难写吧。一个话本故事也不长,一个月应当就能写一本。从前溶溶在敬事房看那些话本的时候,脑子里也蹦出些自己想的故事,要不改日试着写一点,或许能谋个新的出路。火腿虽然能挣钱,但一年里只有深冬、初春那么两三个月都做,其余的时间若是拿来写话本倒也不错。既能挣到银子又不必出去抛头露面。
不过,想是想得好,未必真能写得出来。
“薛姑娘,我瞧着你对话本颇有见解,我家里还有基本被泓秀书局退回的书稿,若是姑娘得空,能否指点一二?”
“我?倒是看过不少,但并没什么见解。”
“我这人不会说话,干经纪是干不长久的,只可惜写话本也……”
溶溶心里一叹,哪里不会说话了,明明很懂进退。
“那你拿过来吧,左右我在家里无事也是看话本子,你把写的书白给我看岂有不好的?不过,我若是提不出什么见解,你可别怨我。”
“不怨,不怨。”杨佟欢喜极了,他人长得白净斯文,笑起来倒也好看。
当下杨佟便跑回去取书稿,送到酒楼这边来,溶溶点了一壶茶,一碟绿豆糕,就坐在酒楼翻看杨佟的书稿,有茶有书,这个正月初一倒也过得必有滋味。
……
宫中的晚宴过后,太子才带着元宝回到东宫。
新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宫中的新年仪式异常繁复,因为太子是储君,许多麻烦之事皇帝便全交给了他。元宝一路跟着太子走完整日的仪程,早就困顿不堪,在马车上就睡过去了。
太子抱着元宝下了马车,一路走回寝宫,等到把元宝安置妥当,才分了一个眼神给福全。
“何事?”
“方才琉璃过来回话,说薛姑娘已经走了。”福全压低了声音,生怕吵醒了元宝,眼睛却一直看着太子,然而太子听到这句话,脸上并无什么反应,甚至生出了一丝冷意。
“以后东宫的盐不够了,是不是也要向孤禀告?”
福全讪讪,不敢说话,一张老脸扭成苦瓜。
“这……是元宝殿下早上起来吩咐的,要底下人一定回禀。”
太子横了福全一眼,这只老狐狸,元宝都睡着了,凑上来跟谁回禀呢?
“又派人去跟着了?”
福全轻嗽了两声,“殿下不让琉璃跟着,所以元宝殿下让暗月去保护薛姑娘。”
太子没有吭声。
福全又是讪讪,转头瞅了一眼身后阴影,挥了挥手:“暗月,上来回话。”
身着黑色劲装的影卫暗月从后面上来,躬身站在太子跟前。
太子仍是不置一词,福全只好道:“把你今天瞧见的事禀告给殿下。”
暗月看看太子,又看看福全,迟疑片刻终于开了口:“今日薛姑娘出了宫,径直回了槐花巷。在小院门口碰到了一男一女,说了会儿话,薛姑娘就哭着回去了,在厨房里溜达了一圈,就去会宾酒楼吃饭,点了六个菜,做靠窗的位置。没多一会儿有个年轻男子走过来跟薛姑娘搭话,说了几句薛姑娘就让他坐下了,两人边吃边聊,后来那男子出去了一趟,拿了厚厚一叠书稿回酒楼,两个人就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看书稿,有说有笑的,在酒楼呆了一下午,吃过晚饭才分开。”暗月把话说完,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太子。原本,太子不发话,他是不该说话的,可福全公公让自己说,太子也没有阻止,反而静静听完自己讲话。
还是福全张了嘴:“薛姑娘跟天仙似的人,一个人在外谋生也是不易,不知暗地里多少人在打她的主意。”
太子仍然沉默。
但福全看得出,太子并非无动于衷,两道剑眉微微拧起,不知在想什么。福全心里又开始敲边鼓,不像是吃醋的反应啊。
“往后,不必派人跟着她了。”
……
坤宁宫。
皇后刚刚沐浴完,散散地躺在罗汉榻上,由着宫人为她擦净头发,涂上西域进宫的玫瑰油。
这玫瑰油真是个好东西,可以涂在头发上,也可以涂在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比其余香料都好用。不过皇后的皮肤底子不错,用来涂抹身体略显油腻,因此还是只用来抹头发。
“娘娘。”坤宁宫的掌事嬷嬷安茹走上前,轻声道,“东宫那边有话传过来了。”
“哦?说来听听。”
安茹从宫女手中接过玫瑰油,亲自为皇后护发,等到宫人们都退了出去,才细细讲起来:“昨儿个半夜,殿下手下的人从外面带了个女人回来,安置在如意阁。”
“他做事一向干净,这能叫咱们知道?”皇后有些不信,“罢了,你继续说。”
“太子殿下手下那些人做事向来是干净利落,原本咱们的人也是没发现的,是后头许是太子殿下那边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才知道了,前后一查,才发觉了一些行迹。”
“说。”
“昨儿个除夕,殿下不是说好要守岁的吗?可后头又说元宝殿下困了提早回去了。我特意去问了乾元殿的守卫,说是东宫的侍卫过来找过殿下一次,之后殿下便带着元宝殿下回了东宫。也是在这之前半个时辰,有人拿着东宫的令牌开了城门,守城的人说,马上是两个女人。”
“有点意思,什么女人值得他提前回东宫?”
“不止如此,殿下回了东宫安置好元宝殿下就去了如意阁。”
皇后顿时来了精神,“他在里边呆了一夜?”
“没有,殿下在里面呆了一刻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有些奇怪。”安茹道,“太子殿下是从如意阁里跑出来的,一路狂奔,守在门口的福全他们都吓了一跳,跟着跑过去,闹了不小的动静,咱们的人才知道如意阁里有人,往前一查方晓得这些事。”
“一路狂奔?”皇后皱了皱眉,叹道,“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要么不碰女人,要么就为个发疯发狂。那女人如今安置在东宫?”
安茹摇了摇头,“一早就离了东宫。”
“什么来头?”皇后素知安茹稳妥,既然上前禀告,必然是把事情都搞得明明白白了才来。
“那姑娘叫薛溶溶,住在槐花巷,跟一群绣娘住在一块儿,平日接些绣活儿。”
皇后奇道:“一个绣娘,刘祯怎么会认识?”
“这姑娘从前是静宁侯府的婢女,一直在元初世子的书房伺候,前儿跟着元初世子一齐到温泉庄子上去过。”
“元初的婢女?”皇后恍然,忽然就笑了,“元初这孩子就是有办法,你说,我明里暗地给他送了多少美人过去,他看都不看一眼,怎么就把人家元初的婢女相中了呢!”
“许是合了眼缘呢!”
皇后想了想,微微颔首:“也是,当年那孩子,也不是什么多罕见的美人,可就合了他的意。”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殿下也已经放下了,娘娘不必介怀。”
皇后微微挑眉,眉眼间都是嘲弄:“真能过去了就好了。不过这姑娘是静宁侯府的人,倒也不那么好办。”
安茹默然。
正跟谢元蕤议着亲呢,又从静宁侯府给弄个女人,搁谁那里都是打脸的事。
“元蕤这姑娘是个好的,只可惜没合刘祯的意思,本宫算是明白了,强扭的瓜不甜,刘祯若是不乐意,这事罢了吧。那个绣娘,你找个机会先把人带来给本宫瞧瞧。”
“娘娘要亲自看人?那姑娘身份低微,恐怕……”
“本宫当然要见人,刘祯的事,我不亲自看看怎么放得下心?什么出身有什么要紧,既然刘祯喜欢她,她就是生在草鸡窝那也是金凤凰。”
安茹看着皇后略带淘气的神情,顿时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