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琳住在西院的听雨阁。
听雨阁同芷兰苑离得不远,孟云卿到听雨阁的时候,沈琳恰好去了芷兰苑看婉婉,宝之和怀锦。
宝之和怀锦才从国公府回来,念着要同姑姑说外祖父家的金龟。
听闻都是从巴尔进贡来的,整个燕韩就只有这么一对,双胞胎喜欢得不得了。
晨间去老祖宗那里请安后,沈琳便直接去了芷兰苑。
“那我们也去芷兰苑吧。”孟云卿唤了音歌一声,音歌应声。
孟云卿到了侯府几日,还一直未曾去过芷兰苑,正好音歌在,也不用听雨阁的丫鬟再引路。
端午过后,日头有些大,音歌一路替她打着伞。
她也仿佛有心事一般,一路上一言不发,音歌也不好问她。
等到了芷兰苑,音歌才收了伞。
世子夫人的丫鬟飘然迎了出来,“表姑娘来了?”
孟云卿莞尔,“嗯,来看看世子夫人和婉婉。”
飘然就道,“侯夫人早前唤了世子夫人前去,世子夫人不在,二小姐在呢。”
孟云卿点头,“那也是一样的。”
言辞间,已到了芷兰苑内屋。
“表姑姑。”沈婉婉大老远朝她扑了过来,奶娘业已习惯,只是笑眯眯跟在她身后看着。
一旁的双胞胎宝之和怀锦就睁圆了眼睛看她,表姑姑是昨日才头一回见到,还不熟悉,自然不像沈婉婉那样亲近。侯府教养极好,双胞胎就起身行礼,“表姑姑好。”
孟云卿启颜,“在做什么?”
“姑姑给我们剥橘子吃。”沈婉婉抢着应声。
双胞胎才坐下。
沈琳正同思凡在剥橘子,见到她来,思凡就起身将位置让给她。
“世子夫人去侯府人那里了?”她方才听飘然提起,就随意问问。
沈琳颔首,“嗯,怕是要晌午才回来,让我过来芷兰苑看着。”
孟云卿就顺势在她身旁坐下。
思凡将剥好的橘子给到宝之,怀锦和婉婉,三个宝贝都很高兴,端坐在椅子上吃着橘子和其他点心,也不要旁人多照看。
沈琳又剥好一个,放在点心盘了,拿起一侧的手帕擦了擦手:“你怎么来了?”
“刚才去听雨阁,屋里的丫鬟说你来了芷兰苑,我就一道来看看。”
沈琳点头,又看了看她脸色,关切道:“早间听祖母说起,你昨夜没睡好,可是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像醒不过来似的。”
“梦都是反的。”沈琳宽慰,而后道,“你来找我?”
孟云卿点头。
屋里有飘然,音歌和思凡,还有三个小不点儿和三个小不点的人的奶娘和侍婢都在,她看了看沈琳,沈琳便会意,朝思凡和飘然道,“你们看着些,我同云卿去苑里说说话。”
飘然和思凡应声。
沈琳便拉着孟云卿的手往芷兰苑的苑子里去。
世子和世子夫人喜欢清净,苑里的奴婢其实不多,眼下,只有两个在庭院打扫的小丫头。
小丫头都是有眼力架的,见她二人单独出来,身边又没有跟着思凡和音歌两个大丫鬟,便都行了行礼,往别处打扫去了。
周遭就没有旁人。
“怎么了?”沈琳便问。
孟云卿也不绕弯,“来问许镜尘的事。”
沈琳愣了愣,脚下的步子却未定,当是心里有想过她会来问的。
昨日龙舟会,京中的贵女都在,议论许镜尘的也不少,孟云卿或多或少都听了些去。
后来在西巷,若不是孟云卿,她还不知如何收场。齐王在,汪大人和刘大人都在,她和许镜尘都有口难辨。孟云卿既然来救场,便猜到了一二,却又不全然知晓。
她心中不可能没有疑惑。
往后一行人又去了丰运楼和祖母那里,孟云卿是行事妥当的人,无论是丰运楼还是祖母那里,她问起都不合时宜,所以才会去听雨阁找她的。
“你要从哪里听起?”沈琳从未对旁人说起过,隔在心中其实压得发慌。卧谈时候,她同孟云卿透露了一星半点,却没有涉及更多,也是想端午节见过许镜尘之后再告诉她。
没想到其中出了曲折。
孟云卿便看她,“从头吧,什么时候的事?”
沈琳幽幽叹了口气,“两年前。”
沈琳大她两岁,两年前便是十三。
……
两年前的迎春会办在京郊,侯府里的姑娘里,除了沈楠和沈瑜都去了。那时候沈楠和沈瑜才六岁,身边还要奶娘照顾着,去这样的场合不合时宜。
迎春会向来人多,又挤,还无趣,沈陶和沈妍两姐妹受了二夫人告诫,不敢乱走,母亲到何处就都到何处,规规矩矩。她却寻了处安静的地方,看新到手的公子齐游记。
新的公子齐游记是三哥拖人稍给她的。
她看到半夜,才看了三分之一,爱不释手。
正好迎春会,旁人留意不到她,这般游记讲得是西秦,三哥都少有去过,她想快些读完。
时值三月里,桃花开得正好。
她恰好就寻了株了处远离人群的桃花树,坐在树下看书,不觉便到了晌午。
思凡四处寻她,上午的游园她是躲得过去的,晌午的宴会她再躲免不了被母亲说,就让思凡扶着起身。思凡催得急,她方才又是在桃花树下随意坐着,衣裳都是褶的,还沾了花瓣,就和思凡一道理了理衣裳,才匆匆往宴会那端去。等到宴会时,才想起那本游记落在桃花树那里的,游记是三哥捎人送的,燕韩国中还没有,她一顿饭就吃得忐忐忑忑。
午宴结束后,她就让思凡在这厢看着,自己快步往桃花树那边去。
桃花树那边偏僻,来往的人应当不多,她的游记应当还在。
越是这般想,就越是走得急,三月里,都走得大汗涔涔,生怕自己的书被人拾了去。
到了桃花树那里,却怔住。
书倒是还在,只是有人立在桃花树下,翻着她那本游记,看得认真,脸上似乎还有笑意,听到她脚步声,才缓缓回过头来,目光中有些惊异:“书是你的?”
见沈琳点头,他又道,“字很好看。”
伸手将书还她,她迟疑了片刻,才伸手接过,脸色倏地有些发红,“多谢。”低头轻声应了句,揣了书便转身离开,接过还未走远,就听那人在身后道,“第十页的批注有一处是错的,缥缈寺不是寺庙,而是集市,西秦自古以来多以此为称,可以去查《伏天行迹》,翰林书院就有。”
第十页?缥缈寺?
她是听进去了,却也不回头,还是原路返了回去。直到确认见不到那人,才停下脚步,松了口大气,赶紧打开第十页看看,果真如此,她是批注了寺庙景观如何?本是想留着回头问三哥,却原来是错的。
缥缈寺不是寺庙,是集市?
心中的疑问就像白日里见过的男子一般,在脑中萦绕不去。
她过往从未见过那人,瞧他的神色当是也喜欢看这类书的,夸赞她的字好看,还知晓西秦国中的风土人情。尤其是那句“可以去查《伏天行迹》,翰林书院就有”像魔咒一般,惹得她心里痒痒的,仿佛连觉都睡不好了。
一直磨了沈修文两日,沈修文才答应偷偷带她去翰林院。
还得扮作假小子模样,不能乱跑,只能在规定的地方,老老实实翻书。
她已然欢欣鼓舞。
她从前怎么就没想到来翰林院呢?!
这里的藏书可比书院的多多了,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还是沈修文托人帮她,她才寻到那本《伏天行迹》,据说是孤本,都翻得有些残旧了,她都担心会毁了,可惜的很。翰林院的小童就说,有大人在抄录了,日后孤本就会收起来的。
还好,不算暴殄天物。
这两日,沈修文上午早朝,她就躲在翰林院看书,晌午同沈修文一道回府。
不知不觉,连爹爹都不知晓。
原来,西秦的缥缈寺还果真不是寺庙,是往来商人的集市。除了缥缈寺,还读到了不少奇闻异事,开了不少眼界。等到第三日,《伏天行迹》只剩了尾巴,她当日便可以看完。
小童却为难道,抄录的大人回来了,书在他那里。
这么不赶巧,沈琳有些丧气,沈修文只答应带她来四五日,若是今日有人就开始抄录,她怕是看不全了。
等翰林院的人抄录完,都不知猴年马月去了。
便壮着胆子去案几寻那抄录的翰林学士,结果人家一抬头,她便怔住了,不是当日那个……
“是你?”对方也明显认出她来。
那日是一袭女装,今日便扮作了书童,他唇瓣微挑,“还真来翰林院寻书了?”
躲也躲不过去,沈琳点头,“看了两日,眼看就要看完了,小童却说有大人来抄书了,不知要抄多久,我就想来问问,看能否通融半日,我就差半日便看完了。”
那人就笑:“这里是翰林院,你如何进来的?”
书在他手上,她想了想,“哥哥在这里帮忙,我求他带我来的。”
近来朝中修书,翰林院人手不够,来这里帮忙的多是各地的儒生,她是有意这么说的,那人便信了,看了看她,又从手中翻了另一本薄册子来,“你替我抄完这本,便借给你看。”
借给她看,是可以让她带回去?
对方点头。
沈琳就欢喜得很,抄便抄吧,他能借书给她,平时都只能让她在翰林院看。
沈琳就在登记册上,看到他落款的签名。
许镜尘。
许镜尘?她记住了。
她的小楷自幼就在练习,在京中贵女里都算写得好的,他倒是有眼光。这本册子很薄,作者是前朝的女官,女官手记她的小楷正好誊抄,男子的笔记倒显得突兀。
册子很短,她晌午前就抄完了。
许镜尘看了看,便将那本《伏天行迹》给她,顺带还有另外一本《南行注》:“一道看吧,文风全然不同,各有千秋。”
沈琳道谢。
书非借不能读也,当晚就挑灯夜战,不仅将《伏天行迹》看完了,还将《南行注》也一道看完了,此时再读公子的游记,就有不同的感觉,早前读不通的地方,也豁然开朗。
果然同自己憋在闺房里读书不一样。
她忽然羡慕三哥起来。
翌日,许镜尘果然在翰林院,见到她来了便笑:“读完了?”
沈琳点头,想一想,又壮着胆子问:“你怎么知道我读完了?”
许镜尘就道:“没读完你不应当不会来的。”来了便要还他书,他猜得倒是准,沈琳忽然想通,就见他低眉莞尔,也不多说。
“还有什么书能借给我看吗?”她来之前就想好。
“先抄完这本。”又给她一个册子,倒是比前日的厚些,她晌午就要同沈修文一道离开,该是要抄上两日,脸色就有些为难。
“你先抄,书可以先拿回去,改日再还。”他就像看出了她的心思,沈琳就点头,提起笔就在他一旁的案几上开始抄录起来。这回不是女官手记了,是正经的论著,她的小楷看起来就更为醒目。
她抄书的时候很安静,心无旁骛,也不会扰他。
只是有看不懂的时候,便会自言自语,他若听到,就会应她。如此抄了半本,就如精读了半本著作一本,只觉行云流水。
再抬眸看他,日光透过窗户星星点点洒了进来,就觉他侧颜隐在暖阳里,翩若出尘。
晌午过后,同沈修文一道回府。
她也不知为何,就问起:“许镜尘是做什么的?”
许镜尘?沈修文看她,你见到许镜尘了?
她点头,他正好在那里抄书。
沈修文就道,许镜尘是鸿胪寺少卿,也是翰林院学士,时常出使他国,是国中有名的才子。
许家曾经也是燕韩的世家,只是后来没落了。
几代才出一个许镜尘。
鸿胪寺少卿,翰林院学士,时常出使他国?难怪对游记和典籍这般熟悉,沈琳心底了然,望了望窗外,只觉得翰林院的那道身影很是好看,教人想多看几眼。
这回借给她的书,她读得就更快了。
不懂的地方,也统统记下来,明日好问他。
日子就隐隐有了期许一般。
晚上做了个梦,梦到小筑里,许镜尘在看书他,她就在一旁写字。明知是梦,睡得不踏实,就蹬了被子,第二日着凉了,有些发烧起不来了。
沈修文自然不许她再去翰林院。
她就在听雨阁里养病。
那几日雨下得又大,她在屋里翻那几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不知道许镜尘那头《伏天行迹》有没有抄完。
大约再过了三日,她才见好,又磨着沈修文带她去翰林院,说要还书。
小童见了她,如获大赦,“您可来了,许大人一直在找你。”
许镜尘找她,是不是擅自借书给她惹祸事了?
“许大人来了吗?”她问。
小童点头,在呢。
她就拿了书去找他,也不知为何,她明明是生病了才没来还书的,可心里总觉揣了只兔子一般,怕见到他,又怕见不到他。终是见到了,又觉是欢喜的。
“病了?”她还未开口,他就先问。
她点头。
也是,若非病了,她应当会守时来还书的,许镜尘一样都猜得到,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放这里就好。”他没多问,也没有叫她继续抄剩余那本。
“书不是还没抄完吗?”她主动问。
他才抬眸看她,眼中复杂几许,“我问过翰林院帮忙的儒生,没有人带妹妹来这里,你姓什么?”
是被戳穿了吗?沈琳咽了口口水,心跳到了嗓子眼。
但转念一想,她三日未来,他竟会去寻了翰林院所有帮忙的儒生来问,心中又觉甜丝丝的,像抹了蜜。
“我姓沈。”
姓沈?许镜尘看她,翰林院里姓沈的学士不多,他都熟悉,不应当有这个年纪的妹妹,沈琳就道,“哥哥不是翰林院的学士,是朝中的官吏,使了些银子让我进来的。”
她说的也不假,只是定安侯世子的银子,翰林院没人敢收,也没人不敢透露。
“知晓了。”他也不多问了,只是将那里未抄完的笔记和册子给她,她接过,却听他道,“明日别来了。”
她怔住。
为何不要她来了?她可是求了沈修文好久,难道是,他猜到了?
心中惶惶不安,就听他道,“我明日要随李大人出使,多则两三月,少则月余,你要看什么书,我替你借。”
原来是这样,沈琳心里微舒,就点头道:“还是老规矩,你借书,我抄书,你把要抄的给我,等你出使回来,我一道还你。”
许镜尘就转眸看她。
她也正好抬眸看他。
四目相视,就觉有些微妙如同昨夜的一场春雨,吹落了院中一地落蕊花香。
许镜尘先低头,“抄吧。”
嗯,她也应声。
只是心有旁骛,就频频出错。
都是翰林院要抄录的书,出错了一日,整页都得重来,她有些懊恼,越急,越容易出问题。
也不知他何时起身的,就站在她身后,看她写字。
等她反应过来,也不知他看了多久,她刚想起身,他却俯身下来,“你的字写得好看,但这样握笔会脱力。”
这话沈修文从前就说过,但她改不了。
她习惯了这般写,就写的顺畅,反正平日也不会写很多字,也不觉什么,这几日这般抄书,真觉得手腕处有些发酸,只怕他们说的都是对的。
“那要怎么……”她话音未落,只觉温和的男子气息从身后贴近,他便握起她的手,在纸上落笔。
耳畔,是他温和的声音,句句说的都是如何握力,她却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觉得他的鼻息贴在耳后,眼前的案几都有些模糊不清,只听得清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吵个不停。
又担心被他听了去。
“会了吗?”他问。
她僵住,她根本没听,只得摇头,他便没有松手,再握着她的手写了一次。
这日,她不知如何回府的。
手中的书籍垒了一摞,有要看的,有要抄的,怕真是一两月都不必去翰林院了。
不去翰林院就见不到许镜尘了,她又有些惋惜。
这三月,都老老实实窝在家中抄书,少有露面,就去了一次梅嘉言的小聚。
梅嘉言身子不好,难得外出,只邀了些亲近的闺蜜,沈琳是一定会去的。
来得贵女不多,都是平日里能一道说话的,也不知为何,就说到了许镜尘身上。京中有不少世家贵女是喜欢许镜尘的,学识又好,又温文尔雅,相貌俊朗,又是鸿胪寺少卿,平日里也洁身自好,也没听过什么绯闻,抑或是流连青、楼等不好的传闻,原本当是良婿的人选。只可惜早年丧妻,家中还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儿子,底蕴稍好的世家,哪个会愿意女儿嫁过去做继室填房的?
沈琳就懵住了。
底蕴稍好的世家,定安侯府就是。
她也不知道这一两月是如何过来的,书抄完了,也看完了,总觉得有石头压在心底,缓缓喘不过气来。
又时常回想起桃花树下,他初次见她,问得那句:“书是你的?”
而后便是翰林院,他俯身教她写字。
她怕是喜欢上了许镜尘,越想越闹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