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气氛变得更糟糕,云裳拉着霍宁珩一同先行离去了,只余下云霆和崔以庭两人还留在原地。
崔以庭转过身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姨父,您为何要在殿下面前那般说,您明明知道,那桩所谓的婚约不过是家母与姨母一时的闲谈罢了,做不得数的,何况表妹如今已有了正式婚约。”
云霆却不答,目光在崔以庭身上逡巡了一圈,忽道:“以庭,若不是陛下突然赐婚,我确实最属意你来做家婿,你的各方面,我都很满意。”
在云霆看来,崔以庭相貌俊秀,出身清贵,又颇有才学,还是已逝夫人的内甥,知根知底,和京中的世家无什么牵扯,也方便他将之收归与麾下,更好掌控。
崔以庭一惊,连摆手道:“姨父言重了,庭不敢当您厚爱。”从前他未曾见过云裳,自然不可能对所谓婚约有什么想法,如今见是见了,表妹确实是一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子,但木已成舟,她既已许人,和太子感情敦厚,那他就不应该再有他想。
云霆看崔以庭如此反应,笑笑地拍了他的肩膀:“无需这么紧张,我就是说说而已,对了,我来之前,你们做了些什么?”
崔以庭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简要讲述给云霆听,在说到霍宁珩拜祭云裳母亲那一段,云霆的眉毛用力地皱了起来,十分不悦道:“两人还未过礼,怎就成了我家内婿?什么拜见岳母,真是无礼!”
崔以庭被迫中断讲述,他看着云霆愠怒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说实话他不知道,云霆对太子这样不满,以后翁婿两人又要如何相处,至少赐婚这事看起来无甚转机了,到时候云霆在婚礼上也要继续黑着一张脸吗,一细想,崔以庭都为表妹感到头疼。
于是他站在云裳的角度出发,试图劝解一下云霆:“姨父,太子殿下或许也是对您尊重甚多,才会先将自己代入到了女婿的身份,行晚辈之礼,此事细究起来也无什么,毕竟圣旨已下,表妹与太子结为夫妻,不过是早晚之事。”
谁料云霆兀地冷笑一声,胸膛震震:“早晚之事?我看可未必。”
他不再言语,而是沉着一张脸,眼眸深浓,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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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宁珩和云裳先走一步,虽然暂且从云霆的面前离去,不必再承受着他沉沉的目光压力,霍宁珩的心却并未因此松懈一分,反而愈发绷紧,像一根紧到极致随时要断裂开来的弦一样。
霍宁珩意识到,云霆从未接受过他,未来,大概率也不会继续待见他。
想想也是,换作任何一个人,看到自己娇贵心爱的女儿,却匹配了一个相貌丑陋,身有残疾的男人,都无法掩饰愤懑不满。
霍宁珩不怕云霆厌恶他,他忧虑不安的是,云裳或许会夹在其中为此为难,他只想要云裳开心,不想令她为他与云霆发生争执,徒生些不愉快。
他声音沉闷:“云裳,若不,你先去寻云大人,我待会会自行回宫,身边有侍从仆役,不用你费心。”说罢,他抿着嘴唇,沉顿了片刻,有几分艰难地开口:“太尉大人是爱女心切,我都明白。”
“说到底,根本原因都在我,若不是我……”说着说着,不可避免地,霍宁珩又将问题的根结绕回了自己,嗓音也一同微弱了下去。
“殿下。”云裳出声打断了他,她提高了声音,“我不许你这样胡说,随意贬低自己,殿下,你只需知道,你在我的心目中,自然有你不可替代的价值。”
说话的同时,她握住了他的手。
云裳的声音安定而有力量,本该抚平霍宁珩心间不安的皱褶,但连日以来起起伏伏的心绪变化,和时常缭绕的自我怀疑,患得患失,让他的神经有些脆弱,他轻轻点头,“嗯”了一声,但手指却不受控制地不停微微颤抖,仿佛这些时日里所有的惶恐,都借此泄漏出来。
云裳捏了捏他的指尖,试图将更多的力量传递给他,安慰道:“我与崔表兄这些年都没有见过面,又谈何有些什么?那些话,多半是我爹爹说出来故意气你的,你就当耳旁风一样听过去,不必放在心上。我爹爹这个人,嘴硬心软,其实本质不坏。”
霍宁珩手指的颤抖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云裳盯着霍宁珩看了许久,忽又凑近他,近乎是贴在他耳边般说道:“殿下,今日这般,是吃醋了?”她的声音轻缓,带着几分调笑之意,热气与清淡的香气,几乎是一同朝他颊侧扑来。
她这般陡然调转的话头,让霍宁珩无法防备,猝然之间脚步一停,伸手扶住了身侧的廊柱,才站稳身子。
“我……”他的呼吸十分不稳,明明没有做什么剧烈运动,却忽然小口小口地喘息了起来:“云裳……”
云裳并不指望一向纯情害羞的霍宁珩能给出她什么答案来,她只是见他如此情态,突然起了几分挑逗他的恶趣味心思,此时他窘迫地答不出话来,已经达到了她预想的效果。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霍宁珩忽然调转目光,看向了她。
“是的,云裳,我吃醋了。”他突如其来的坦然,令云裳睁大了眸子。
一片片火红的霞晕在霍宁珩的颈侧,耳后铺陈开来,随之蔓延至脸颊。
他只感觉舌尖有些发麻,不能口齿清楚地说出完整的话语。
霍宁珩不知在方才,是怎样的勇气,让他脱口而出了那句话,话音刚落,这股勇气又倏忽间全然消散,令他羞愧地低头下来,不敢再看云裳的脸色。
脑中是激烈乱撞的乱流,整个头脑是木木的,拼凑不出完整的思绪和词句,偏偏在他说出方才那句话后,云裳又迟迟没有回复他,将他心中的悔意与不安升至了顶点。
良久之后,霍宁珩终于忍不住,用最低微的声音开口:“对不起,我错了……”
“你对不起我什么?”是云裳的声音。
霍宁珩下意识抓紧了自己袖口的衣料,从牙缝里慢慢地挤出一个个字眼:“我不该不明事理,胡乱吃醋,或许给你造成了不愉……”
霍宁珩恨不得时光回溯,回到之前,将那个不知好歹说自己吃醋的那个他狠狠地扇一巴掌,好让他不要说出接下来的话。
他这般说了,云裳会怎样想他?云裳和崔以庭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不过是寻常的表兄妹,云裳没有亲兄弟姐妹,与崔以庭关系亲厚些,也是正常,可他却像个怨夫一样,在这里胡思乱想,乱吃飞醋。
他可真是该死啊,不仅无法给云裳提供什么情绪,甚至还会如此阴暗地对她的日常正常交际,进行一些毫无道理的遐想和猜忌。
霍宁珩早将先前内心隐秘的酸涩抛去了一边,而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他等着云裳对他说出指责的话语,好让他从此老实记上一个教训,痛改前非,再不犯错。
可等啊等,也没有等到预想之中的情形,反倒是——
云裳噗嗤一声笑了,笑声逐渐扩大,变成一种开怀的大笑,她望着霍宁珩,眼中都流溢着无法掩饰的好心情。
“殿下,你又有什么错呢?”她的声音轻盈而柔和,肉眼可见的心情上好,她凝视着他,眸中泛着某种盈盈的动人的波光。
“所谓这种情绪,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况且我还很喜欢。”
云裳此时的目光,如同一汩春水,柔和温暖地将霍宁珩紧张的神经包绕其中,令他慢慢放松,不知不觉沉浸其间。
“殿下,我希望你能十分喜欢我,心悦我,最好是我一从你的目光中离去,你就坐立不安,辗转难眠,食不下咽。当我与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会紧张,会不安,会焦虑,会怨怼,你无时无刻都想和我在一起,无法容忍我将视线投给他人。”
云裳忽然笑了笑:“殿下,我这样是不是太坏了。”
她的话语不像是疑问句,更像是肯定句。
霍宁珩没有立即回答云裳,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每随着她说一句,他心尖的战栗程度就往上升了一大截,对于她所描述的那些情景,他竟然生出一种无法自拔的向往与渴求。
他早该知道,当云裳将他从火场中救出的第一天起,他的命运就无法逆转地与她联系在了一起,这或许是砒.霜,或许是蜜糖,但无论如何,他都甘之如饴。
他的命,早已不在他自己的手中,而是属于云裳。
云裳能让他放弃死亡的打算,重新面对生活,自然也能让他随时为她抛去性命。
她是他生命中的光,是他面对苦难唯一的勇气,把由身至心的一切物质,一切情绪,都交付给她,又有什么不行呢?
于是,对于云裳的提议,霍宁珩几乎是不可控制地兴奋了起来,他的心在激动,他在为她话中描述的一切沉醉。
但他又怕自己过于汹涌的心潮吓到了云裳,于是十分克制地询问:“云裳,如果我太过依赖你,太过离不开你的话,你不会厌烦我吧?”
虽然霍宁珩极力地克制,但语末还是无法控制地带上了颤音,他的黑眸中充满了谨慎,试探,渴求又畏缩的自我矛盾的神色,熠熠散发着光彩。
云裳温柔地笑了:“殿下,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也是我求之不得的。”
与此同时,她在心底默默地想到,殿下,你不知道你吃醋时的样子,有多么地令我喜欢,殿下,虽然你刚才掩饰得很好,但我还是看出了你对崔以庭的厌恶。
但是这还不够,还不够,殿下,我要看到你妒忌的情绪一旦来临,便来势汹汹,无法自拔,曾经高洁的圣人君子,却因难以启齿的私心情爱,生出见不得光的阴暗想法,欲将敌人置之于死地。
让你的喜怒哀乐,都因我的一举一动,而轻易调动,因我泛起的小小涟漪,而生起震天撼地的惊涛骇浪。
但在此之前,她要给他更多甜头,才能让他因此上瘾,恐惧失去后的空虚。
此刻两人走到了寺院边缘的一个僻静之处,周围无人,云裳便干脆走上前去,单手撑在了霍宁珩身后的廊柱之上,另一只手则捏住了他的下巴。
云裳的突然靠近,令霍宁珩呼吸一屏,脊背陡然僵直,轻微的电流顺着他与她肌肤相接之处四处窜流。
她并未用多少气力,他却像被钳制住了一般,脚底发麻,无法动弹。
因此时两人的距离无比之近,也使得霍宁珩头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云裳的容貌,虽然他的视力仍未恢复到从前的水平,但对于如今的情形来说,已然足够。
但眼睛是看清了,霍宁珩的大脑却宛如醉酒了一般,晕晕乎乎,前一刻映入眼帘的景象,往往在后一刻便迷失在他的脑海中。
以至于到最后,他记得的仅是她白如雪玉的脸颊,和那雪中一点的红唇。
他随着她手中的力道,慢慢地低下了头颅,他看着她朝他越靠越近,他的心怦怦乱跳,他不确定她想做什么,但他隐约感觉到,那会是令他欣喜的。
霍宁珩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和女孩子如此近地接触过,也没有看过什么戏文话本,因此,对于男女之事,他是全然陌生的,毫无经验的。
但此时,秉承着生物的本能,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直到,他感觉到有一种柔嫩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唇上。
霍宁珩面红耳赤,睫毛轻轻颤抖,直到,耳边传来云裳的笑声,他才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移开了唇瓣。
“殿下,你这是在做何?”
霍宁珩霍然睁眸,映入眼帘的是云裳干净洁白的手掌心,正悬停在自己的面前,和自己的唇瓣只有一线之隔。
很显然,方才……
红意如火山爆发一样瞬间侵袭了霍宁珩的全身,一瞬间他失神亦失语,云裳的笑语声却继续往他的耳朵里钻:“殿下,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霍宁珩第一次如此不愿意回答云裳的话语,他重重地垂下头,恨不得找个地方就地将自己给埋进去,可惜,此处没有。
他方才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自己都不愿再回想一遍,总归是一些污秽的,不堪入目的东西,凭白说出来,只会玷污了云裳的耳朵。
那还是他小时候,有次微服出宫,看到路旁的少女也是这样,踮起脚尖,用自己的唇瓣,碰触少年的唇瓣,他记忆力很好,只看过那一次,便记住了,他记得当初那少年少女亦是羞红着脸,和他们如今一样,有种说不出的气氛。
那时他年幼,不懂这些,还去问了太傅,太傅当即严辞告诉他此乃污秽之事,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沾染的,然后这么多年来,他就一直再没有想起来过这件事,直到今日……
恍惚间,霍宁珩看见云裳对他露出了一个十分冶丽的笑容,她的声音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从遥远的天际飘来:“殿下,既然这是你所想……”
他睁着眼睛,看着她勾住他的脖子,然后半仰着脸,和他垂下来的头四目相对,他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近,只不过,这次是真的……
当那雪地中的一抹红梅,温软地触碰到他的唇尖时,霍宁珩的头脑胸腔间山呼海啸,在这一刻,他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将灵魂也一同献给了眼前的少女。
这种事情,换作是从前的霍宁珩,是想都不敢想的,这是太傅口中的污秽之事,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习圣君之道,修贤明之身的他,脑中不该生起一丝类似的想法。
可如果这些都是云裳给予他的东西,就算是鬼神的陷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踏入。
所谓保持冰玉之心,在她面前,无足挂齿。
霍宁珩反倒有些后悔,从前没有多了解一些这些所谓的污浊的书面知识,以至于如今的他僵硬而又生涩,只能全然被云裳引导。
希望她不要……嫌弃他。
他真的很想很想,让她更加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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