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霍宁珩对自己的话题表示缄默,嘉宁帝也不再多提,转头叫来了平时为他看诊的太医,询问情况。
“太子殿下的情况比前几日又有了改善,尤其是视力,或许再过几日,殿下视物会更加清晰,甚至可以完全恢复先前的视力。”太医回禀道。
嘉宁帝的神情放松了些,又问道:“那太子的容貌和脚踝是否有恢复的可能?”
“这个……”太医的脸上出现了为难的表情,“脚踝还要看近期的养伤情况,至于容貌,臣不敢保证,但臣会尽力而为,请陛下放心。”
空气安静了一刻,在场的人都清楚,太医不过是不好直说真话罢了,所以采用这种委婉的曲折的方式,霍宁珩的容貌若想恢复从前,算得上是十分困难。
嘉宁帝的眸光暗了暗,挥退了太医,一下子,偌大的殿宇中,又只剩下父子二人。
“珩儿。”嘉宁帝道,“你样样都很合朕的心意,只是你的脸……怎么到了这般难以挽回的地步了呢?”
他用复杂的目光看向霍宁珩的脸庞,霍宁珩有半边脸是完好无损的,如从前一般英俊挺拔,另外半边,却被火舌啃噬得堪称狰狞,原先受伤的地方长出了新皮,由于皮肤的深层受伤严重,导致新皮呈现一种鲜艳的肉红色,和其余偏白的肌肤混在一起,扭曲而又怪异。
听到嘉宁帝的话,霍宁珩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脸,这些天他看不见,所以只能以手试探触碰,猜测自己脸的情况,本来,他感觉手底下感知到的疤痕日益变得平整,不再像先前那般盘虬逶迤,心中还曾暗暗欣喜过一些时间,但今日听到太医和嘉宁帝的对话,显然不是他想的那样。
此时的霍宁珩自然不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瘢痕的凸度降低了,但它那丑陋的颜色却一点都没有因此变浅,反而越发深化,顽固。
他只知道云裳曾经满眼温柔地捧着他的脸,说他一点都不丑,她的三言两语总是轻易能让他深信,并且为之触动。
于是,本应该为逐渐恢复的视力而高兴的时候,霍宁珩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他甚至隐隐有些恐惧,当他的视力彻底恢复之时,是不是他便要毫无阻碍地直面自己的相貌了,那时他再没有什么借口不看,他要亲眼去面对,那些被他所逃避的,所害怕的事物,他也再不能借助周边人委婉善意的谎言来麻痹自己。
嘉宁帝看了又看,叹了又叹,他作为霍宁珩的亲生父亲,在看到他脸上触目惊心的瘢痕时,尚且不可控制地生起一种不适,遑论他将来重归朝堂,那些臣子看到了又是何等想法。
在如此丑陋的瘢痕之下,积聚起来的威严很容易荡然无存,人们在面对着霍宁珩的脸说话的时候,最先并且最容易一直注意到的,就是他被烧伤的那半边脸。
这样的储君,何以能让百官臣服,万民效忠?嘉宁帝找不到答案,但他看着霍宁珩这么多年,一直对他的能力,品性都很满意,若真叫他换人,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
“儿臣的脸过于丑陋,吓到了父皇,是儿臣的过错,儿臣在彻底恢复之前,会尽量避免出现在父皇的面前。”霍宁珩抿了半晌唇,终于开口,说了这样一番话。他的语气听起来谦恭,却夹杂着不可忽视的冷硬。
正如他如今的整个人一样,硬邦邦的,难以接近。
嘉宁帝听他这般说,更加心烦意乱,最后只能控制自己暂且不去想这个问题。
他缓了缓语气,试图缓和氛围:“不说这个了,今日宣召你,除了要问问你的情况,与你说那件事的处理结果外,还有就是让你去拜见你的母妃和母后。”
话音未落,嘉宁帝又似找补般地补充了一句:“先前许多天没有宣你,一是因朕政事甚忙,二也有让你好好养伤之意,你不要多想,这些天,你母后也很关心你,一直想见你,又怕太贸然,只与朕说了说。”
霍宁珩默默地听完这一切后,眼睫轻轻下垂:“拜见母妃母后,就不必了,儿臣这副模样,去了也是惊吓她们,何必如此呢?父皇,劳请您转告她们,儿臣一切皆好。”
他的态度淡淡,眉宇间仿佛结着坚冰,嘉宁帝看霍宁珩这样,也不欲逼他太紧,也怕霍宁珩这样去,真的刺激到了淑妃,摆摆手作罢,顺便让他退下了。
霍宁珩从大殿中离开,走出门的那一霎那,感受到的是旷远吹来的舒适和风,不同于殿内的沉闷,清新而又温和。
但这并没有对霍宁珩的心绪有多大的改善,他早已残破的心如同剌了一个大口子,呼哧呼哧地往里面灌着风,割着他鲜血淋漓的伤口。
霍宁珩尽量让自己不受到嘉宁帝的影响,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影响到了。
方才在殿内,嘉宁帝语气里的失望,可惜,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复杂情绪,虽然隔着空间上的距离,但仍朝他直直地铺面袭来,如同一张大网,将他网住,密不透风地关在里面。
啊,他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变成一个连亲生父亲都厌憎嫌弃的存在。恍惚中霍宁珩觉得,若都到了这种地步,云裳却依旧喜欢他,那一定是被下了蛊吧,可惜他不会蛊,也不能帮她解蛊,否则他早就不会让她被自己糟蹋祸害了。
有时候,他真的想剖开云裳的脑子看看,弄清楚她脑袋的构成结构和物质,看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好发掘她为何对他这般死心塌地的道理。
霍宁珩现在只有在下台阶或者走一些危险地方时,才需要他人的搀扶,其他的地方,他大致可以通过自己的记忆力和模糊的视力,拼凑出正确的行驶路径。
他如同来时那般走着,预计到了起驾的位置,再上舆辇回东宫,可在半路上,却不期然被前方的来人挡住了去路。
“珩儿,好久不见,本宫早就有意去探望你,但又怕惊扰了你休养,才一直没有动身,今儿听你父皇宣你入殿,便赶过来想见你一面,还好赶了个巧,没有错过。”
来者是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发髻上簪着九尾金凤衔珠钗,身着华美凤袍,身份不言而喻,正是嘉宁帝的发妻,当朝皇后,苏婉娘。
她的声音如珍珠般圆润柔和,脸上盈着笑,对霍宁珩十分关心的样子。
霍宁珩却迅速地淡下神色,不冷不热地回应道:“儿臣见过母后,母后万安。谢母后关心,儿臣甚好。”
若是从前的霍宁珩,或许还会和苏皇后有礼有节地来回攀谈,但如今的他,早已对这种不相干的人失去了所有耐心,现在的他,除了云裳,谁都不想见,而他急着回到东宫,便更加没有心情应答。
何况,如今的他,对苏皇后怀着一种微妙的心情,他那次的火灾事故中,极有可能有霍瑾川的手脚,而苏皇后,正是霍瑾川名义上的养母。
说完这句,他不欲久留此地,正想告退,苏皇后却看着他,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话:“珩儿,你脸上的伤怎么这样严重,本宫虽已有预料,但还是吓了一跳。”
她边说话,边掩着唇,仿佛在遮挡自己掩饰不住的吃惊。
苏皇后的声音仍然是高贵的,柔和的,甚至连表面上都似乎充斥满了对他的关心,但霍宁珩听在心里,却是经不住地一阵阵发寒。
“珩儿,你如今的容貌受伤得这么严重,云小姐……她当真不会介意吗?”苏皇后看上去好像很担心的样子,“本宫知道,这些年下的小娘子们,最在意自己未婚夫婿的容貌,甚至还会私下讨论攀比,云小姐再怎么懂事,也不过刚刚及笄,本质还是个小姑娘,便是有些小姑娘性情,你也勿怪,身处这个位置,的确不易。”
“珩儿,你比她年长八月,如今你又在某些方面对她有所亏欠,以后便越发要让着她,包容她,知道了么?寻常人寻一知心人儿相伴便已是难上加难,何况是你现在的境况,云小姐是个好姑娘,你可要把握好。”
苏皇后用心良苦,甚至寻不到她话语里的任何错处,霍宁珩却听得心里又闷又沉,如同一块被遗忘在水桶中多日的抹布,浸泡得肿胀发闷,甚至长出了青苔。
“母后说的是。”霍宁珩只能这么回答,也只有这么回答,因为无论苏皇后对他怀着恶意还是好意,她方才说的话,都没有什么问题。
一切都是他的错,云裳才是最被亏欠的那个人。
他看着苏皇后的脸上,因他的回答,露出舒展的笑容,可是他却笑不出来,眸中一闪而过某种莫测的,阴郁的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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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霍宁珩比来时更寡言,更沉默,不复来时因为与云裳的相处还尚未完全消失的隐约轻松之意,如同古松覆了寒霜,越发冷冽入骨。
冯闻在这种低压的氛围下不敢说话,只能在一旁远远望着他家殿下。
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在抵达东宫时终于结束,霍宁珩从舆辇上下来,站在殿前停驻,调整了下自己的表情,尽量减轻身上的冷寒阴郁之气,这才提步迈进了殿内。
他已经配不上她太多,绝不能继续将不好的情绪带回来给她,影响到她,她该是永远笑语盈盈的,成为心尖上永恒的温柔动人,不该再为了他可笑的情绪日夜担忧。
霍宁珩回来时,云裳早已换好了新衣,坐在旁边翻看他的存书,听见他进来的动静,抬头笑望道:“殿下回来的好快,我书都没翻几页呢。”
霍宁珩颔首道:“父皇只是随便说了几句话,无什么大事。”他尽量表现得轻描淡写,不让自己的烦忧被她知晓。
云裳放下书本,站了起来,走到霍宁珩的面前,径直抬手贴到了他的脸侧,她轻声道:“殿下,我感觉到你现在不是很开心。”
霍宁珩下意识便要否认,但在云裳澄净目光前面,他几乎无可遁形,就算眼睛看不见,他依然觉得自己已经被她看透了。
他有些狼狈地别开头,躲开了她的视线,声音很轻,含糊不清地说了个:“嗯。”
然后,他想在不知不觉中绕过这个话题,转移到别的事上去,但云裳却突然道:“殿下,是因为陛下今日与你说了,你先前遇险那次事件的调查结果吗?”
霍宁珩浑身僵住了,他没有想到,云裳这般容易就猜中了,顿时有了一种令人羞耻的隐秘,在在意的人面前被揭开,毫无尊严的感觉。
云裳继续道:“我是听我父亲近日说过这些事,所以就知晓了一些前因后果,殿下,你为此不开心,是完全正常的,甚至我觉得你有资格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不开心,因为那都是他们欠你的。”
“殿下,什么时候你连不开心都得收敛小心,不敢随意表露了,现在是在东宫,周围都是你的人,你没必要再忍着什么。如果是因为我,那就更不必了,我永远不希望殿下为了我憋着自己的情绪,我希望殿下能将所有事都与我分享,你的每一份情绪,每一个失落,每一次心动。”云裳声音柔和,其中糅合着她对霍宁珩的全部情感。
霍宁珩在虚影中望着云裳,他的手紧了又紧,松了又松,最终只是沙哑着声音说了句看上去毫不相干的话:“云裳。我真希望我的眼睛能快些好。”他再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云裳懵然中夹杂着几分天真地抬头:“嗯?”
霍宁珩的声音很低很缓:“那样我就能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想亲眼看见我眼前的姑娘。”
话音刚落,他就微微扭开头,轻咳了起来,像是气不顺被呛住了一般,云裳看见他下颌下面的脖颈,都微红了一片——一定是咳得这样的,她如此想。
霍宁珩平息了一些气息,又看了看云裳,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了一般,哑声道:“但我亦在同时,害怕那天的到来,只不过如今的期待,或许高过了害怕。”
他没等她问他害怕什么,也担心她的声音会让他失去了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便不给她说话的时间,接着道:“云裳,我知道你之前在叙述中一直淡化了我脸上的伤情,它远比你和冯闻说的严重,是么?只是我如今看不到,便也一度信以为真。我知道,你们都是怕我接受不了,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你们也许是世界上最不在意我容貌如何的人,但是……”
他突然有些哽咽住了:“……我在意,云裳,你可以毫无芥蒂地抚摸着我的可怖疤痕,但我却无法接受它碰触到你的手指,云裳,我现在就是个怪物啊……”
之前霍宁珩说只要云裳不讨厌他的脸,那么他也不会去讨厌,那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的脸有恢复的希望,最差最差,不能完全恢复,也不会出去吓到人,但今日嘉宁帝和苏皇后的反应,击碎了他虚妄的梦境,残忍地告诉他,他的情况,远比他原先想象的,还要糟糕很多。
云裳看着突然情绪失控的霍宁珩,想起出门之前还一切正常甚至有些愿意和他自己和解的他,一下子就猜到了,他一定是在嘉宁帝那里遇到了什么。
她上前一步,拉上了他的手,语气越发温柔,耐心地抚慰着他:“无论怎样,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不是么?殿下,等你恢复视力的那一天,你的疤痕可能又变淡了许多,早已不是如今的模样——便是如今,也没有什么不妥,我喜欢的是你的灵魂,而不是□□,殿下。”
云裳嘴上这般说,心里却想道,无论是灵魂还是□□,她都想全部占有,就像在她原先那个世界里,神话中的恶魔,总是会垂涎拥有干净美好灵魂的人类,霍宁珩最吸引她的一点就是,他太纯净了,太美好了,灵魂里散发出来的香气,让她久久迷恋。
以至于当这种美好被打碎的时候,也会格外的美丽,拥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和快感。
内心的想法让云裳的表情越发的温柔而又深情:“殿下,如今一切都未成定数,无论是难过还是伤心,请留到以后再说好吗,旁人说的都不算数,你总要亲眼看看自己的脸,才好下定结论,殿下,千万不要被你自己的幻想逼疯了。”
云裳的话语在静置的时光中缓缓流动,如同一股清澈的甘泉,淌入霍宁珩的心田,他渐渐平息下来情绪,嗓音还掺杂着方才未完全消下去的泪颤音:“你说的对。”
他转头看着云裳,有些悔意:“今天又在你面前失控了,抱歉……”
云裳只是笑了笑,她更加用力地握住了霍宁珩的手:“殿下,凡是人都会有情绪的,你今天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失控再正常不过。”
“错的不是你,而是让你失控的人。”她慢慢贴近他,从背后的影子上看,会生起一种她将他虚掩在了怀抱中的错觉,云裳靠在霍宁珩的耳边,轻轻说道:“出事那天,我从席间提前离去消食,坐在沉香阁附近的凉亭里,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火,是突然一下子燃起来的,而且看起来绝对不是从建筑的外围开始起火的,我相信此事,一定不只是个意外。”
“殿下,此事有人在暗中害你,而任何害你的人,我都不会放过。”与云裳轻淡声音相比的,是她话语里的分量。
虽说没有霍瑾川,或许她不能如此顺利地和霍宁珩在一起,但那又如何呢,她又不是一个有良心的人,霍瑾川不知情下对她的助攻,丝毫不影响她报复他。
这世上,除了她能伤害霍宁珩,其他人都不许。
云裳感觉自己掌心里握着的手,突然开始颤抖,她抬眸向侧面看去,只见霍宁珩也微微偏头,望向了她,她不知道他的眼睛能够看见多少,只见到他的眼睛黑漆漆得看不见光,上面却蒙着一层潮湿的雨露。
她心中的兴奋突然越发张扬,被他注视着,让她忍不住继续说道:“殿下,我会让害你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百倍尝尽你今日所受之痛苦,夺走他所有的一切,让他的全部期冀落空,没有前路,也没有退路,余生沉浸在无尽的悔恨当中。”
云裳不敢过早地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也怕吓到了霍宁珩,因此她话语中的用词在考虑过后保守了许多——原本,她想问的是,他是更喜欢她将害他之人抽筋扒骨,还是剥皮钻髓。
她早已为霍瑾川预备了一百种不同的死法——在她得到霍宁珩之后。只可惜不能一一尝试一遍。
霍宁珩眸中潮湿的雨露仿佛掉到了手上,他与云裳交握的手心有些热热的湿意,两人却一直没有放开,云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发现,在她语罢后,霍宁珩不仅没有避开她的目光,那只幽沉的黑眸深处,反而泛起了一点亮光。
熟悉他性情的云裳清楚,按照霍宁珩原先那个光明磊落,孤正清高的性格,他是决计不会赞同她这些充满了恶意的想法的,他甚至可能会微微蹙眉,直接教她圣人之道。
但眼下,他没有作声,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甚至没有露出一丝不愉的表情,半晌后,他缓缓启唇,只说了一句:“谢谢你。”
霍宁珩的回答让云裳感到惊喜与兴奋,她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他并不讨厌她方才所说之话,反而还有些——受用?他依旧如同从前那个谦谦君子一般,待人有礼,他对她说谢谢,但——谢的却是她对于潜在敌人的报复之心?
云裳微妙地感觉到,霍宁珩有某些地方变了,而这些地方正是因她而发生了改变,冰雪之心染上了污浊,纯白世界沾上了墨汁,在不知不觉中,他固若金汤,始终守着一套准则的心,也被她敲开了一个口子,悄悄腐蚀。
殿下,你不再是从前那个明德笃圣的殿下了,你不再没有私心,不再毫不阴暗,你到底还是被我给弄脏了。
想到此处,云裳唇角的弧度陡然变大,她看着眼前的霍宁珩,又有些不满足于他仅仅如此的反应,忽说道:“殿下,明后两天我恐怕不能来见你了。”
霍宁珩在她突然的话语之下愣住了,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他脱口而出:“怎……”还好在发出第一个字的音调时,他及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紧紧地闭上了嘴。
“嗯,我知道了,你安心做你自己的事情,不用管我,我不会想不开的。”霍宁珩垂目,淡淡地说道。
像是为了能让她放心,他在说“不用管我”的时候语气略微加重了些。
云裳放开他的手,继续道:“是我一个表哥要来投奔我家了,他是我姨母的孩子,姨母早逝,姨父亦体弱多病,去岁他秋闱中举,今年又进京参加春闱,姨父无力送行,就去信请求我父亲关照一二,我父亲这才知道他进京了一段时日,连会试都考完了,却一直没有联系我们。”
\"父亲觉得表哥有心气,便主动邀请他入住太尉府,刚好离春闱出榜,殿试开始还有段时日,这段时间他大概都会住在我家府邸上,正好免去其他日常生活烦忧。明日我和父亲要一起去他暂住的地方,叫人帮他收拾行李,再接他过来安置,所以才不能来见殿下了。\"
云裳好看的睫毛轻轻扇动,说话的样子耐心而又温柔。
霍宁珩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这个表哥是何地何氏人,我看看我有无听过。”
“清河崔氏。”云裳笑着道,“是当地的望姓,姨父不是家中长子,但表哥甚得宗主的欣赏,这次路上所需的盘缠,也都是族中资助的。”
霍宁珩在脑中搜索关于清河崔氏近年才子俊杰的印象,很快就冒出了一个名字:“崔以庭?”
云裳看上去很是惊讶:“殿下竟然真的知道表哥?”
霍宁珩停顿了一会儿,解释道:“东宫的属臣曾举荐过,崔以庭九岁就中了秀才,十三岁便要参加童子试,当地州牧亲自上书举荐,名震一时,只可惜他的母亲当时因病去世,因此丁忧三年,去岁才得以重入科举。”
“属臣曾建议我可以提早派人去接触,将他收揽麾下,毕竟如此天资,不可多得。”只是后来霍宁珩突遇横祸,此事就耽搁了下来。
童子试是国朝针对天赋出众的幼童和少年特地设立的考试,考过即赐进士出身,不必先参与乡试会试,但仅限十四岁以下学子参加。崔以庭能够参加,足以见他的资质有多么耀眼,而且在当时,几乎是所有人都认为,他大概率会成为大夏建朝以来最年轻的进士——若不是云裳的姨母突然去世。
至于云裳说清河崔氏是当地望姓,可不止于此,在大夏建朝之前,清河崔氏就屹立于世,数百年不衰,如今虽不如往日之盛,但依旧不容小觑,在整个大夏的范围内,都是叫得上名字的,崔以庭虽然不是宗主嫡系出身,却是家族这一辈的翘楚,所以霍宁珩的属臣,才会建议他将崔以庭收揽麾下。
“表哥竟然如此厉害。”云裳掩唇讶叹道,“看来我从前所知甚少,此次回去,一定要多了解一些了,明日见了,也要拉着他问清楚才是。”
霍宁珩又顿了顿,声音有些低:“你不知道的,问我就是,总比你去派人查询要快得多。”
“殿下,你真好。”云裳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一定会成为圣君明主的,将来为大夏百姓带来福祉,回头我见了表哥,熟识之后,也要建议他为殿下效力。”
霍宁珩隐于暗中的耳根有些发红,但转念他又想起了自己如今的模样,是否还会有贤才愿意追随于他呢?红意因此消散了下去,声音也越发低沉:“此事得看他自己的想法,你不必为我说话。再说,我如今的境况,恐怕也不适合他来追随。”
他没见过崔以庭的画像,但听说是风清月霁一般的人物,想来相貌也是不俗,举止高雅,与他如今的相貌行止,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云裳见过这样有着天人之姿的表哥之后,再回来见他,会不会不由自主地,就生起相形见绌之感?
霍宁珩的心中生起了一种诡异的想法,如果与云裳订下婚约的人是崔以庭而不是他,她是不是更能收获世人的祝福?
这个念头伴随着某些阴暗思维一同在他的心底滋生,他的眸子不自觉中暗了暗。
抬头看向云裳,正准备说些什么:“云裳……”却刚好撞见她朝他灿烂大笑的情景,他的眼睛似乎又比先前看清楚了不少,以致于他现在虽然仍看不见她眸中闪亮的光彩,却依稀可以看到她唇角边抑制不住的弧度。
霍宁珩喉中的话语突然卡住了,沉顿了片刻后他微笑道:“嗯,这两日你不用挂念我,安心做你自己的事情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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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宁珩嘴上说让云裳不必顾他,起初他也是看似安静地在东宫待了两日,冯闻几次想向他报告关于云裳的讯息,却又在他沉凝的目光中收了回去。
直到第三日,第四日,云裳还是没有来找他,也没有向他传来任何消息,到了第五日的清晨,外面来了人,说带来的是云小姐所托送给太子殿下的东西。
那时,霍宁珩正坐在里间,呼吸没由来地一窒,顷刻间合上了手中的画册——如今的他视力已经恢复了不少,可以观赏大致的轮廓和色调。刷地一下站了起来,起来的幅度太大,广袖扫翻了桌案上的笔架,哗啦啦撒了一地。
冯闻闻声而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惊道:“殿下,您没出什么事吧?”
霍宁珩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自己的气息,声音因久未开口,有些暗,也有些哑:“我无事——送来的东西呢……罢了,我自己出去拿。”
两人一齐出了门外,恰好和送东西进来的宫人迎面相逢,宫人屈身行礼间,霍宁珩已从他的手中的漆盘上拿到了东西。
出乎意料的,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而只是薄薄的一张信笺,轻薄米白的纸张上,柔柔地用黑色细字写着他的名字,旁边落着的印鉴则刻着另一人的名字——这几日他心绪不宁的根源。
霍宁珩此时虽然看得不太真切,但是一旁的冯闻告诉了他,他以指腹轻轻摩挲着他自己的名字,旋即又移到了云裳的名字上,垂下来的面庞看不清神色,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除此之外,纸张上还印着一株浅紫色的兰花,很是清新雅致,冯闻看了一会儿,“噫”了一声,突然出声道:“这不是城外兰若寺的花笺吗,每年春日,寺庙会印制一些发放给香客,以纸质绝佳,兼有大师开光为名,但数量有限,只有常年在寺庙做法事,捐了不少香火钱的施主才能拿到,在外面也算是难能求见了,若是前些年的花笺,保存到现在,更是珍贵。”
冯闻说了一长串话,霍宁珩只抓住了其中一点:“很珍贵吗?”他漆黑的眸中忽然就溢出了一丝光亮,脸上分明带上了淡笑。
冯闻没有预备到殿下的思维方向,卡了一下,有些懵然地回道:“可以这样说吧,不过以云小姐家里的地位,以及和寺庙的关系,应该……也不难拿到?”
霍宁珩自动忽略了冯闻的后半句话,抬手将拆开的信递给了他:“帮我念一念。”他有些懊恼自己如今的眼睛尚未恢复完全,以至于云裳与他的私语都要被旁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