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产床之上

最初始的痛感终于熬过去,厚厚的大衣几乎成了个让他挣扎不动的囚笼。

褚年觉得到处都是湿的,内衣,外衣,甚至他自己。

视野从模糊到清晰,先是看见了一个白色的碗一样的东西,好一会儿褚年才知道那是医生的口罩。

“我在哪儿?”

“深呼吸,余笑,还记得我么?我是黄大夫,我在给你做检查。”

“黄医生!我知道!”褚年说话的时候胸部剧烈起伏,好像每个字都从他的身体里吸走了大量的空气。

“好,你现在告诉我这是几?”

对着手指头,褚年说:“是、是3。”

“好,现在我要告诉你,你的宫缩很厉害,宫口正在开始打开,但是孩子还没有入盆,只是现在有了一点入盆的迹象,过一会儿我可能要给你打催产针,帮助孩子生下来,现在你要签一份委托书,一旦你昏迷过去,我们需要采取进一步的手段,就需要那个人来签字。”

“签字?”

褚年又呛了一口气,他觉得仿佛下一秒剧烈的疼痛就会再次袭来,可他又不知道下一秒到底会不会到来。

努力找回自己的理智,褚年抬起手对身边的医生护士说:

“告诉我,外面现在有谁?”

“我们先扶你坐起来,你不能躺着。”

“外面一个是你的爱人的父亲,一个自称是你家的钟点工,他们是一起送你来的。”

黄大姐和他亲爹?

褚年几乎不假思索:“我想找黄大姐,就是那个钟点工。”

黄医生也不多问,她对着旁边另一个医生点点头,那个医生就出去了。

几乎是伴随着那个人的脚步声,褚年感觉到自己的腰腹都在抽搐,他整个人都在开始冒冷汗。

“你现在不要着急,先把文件看完。”

“好……”褚年觉得自己的眼睛根本就是在机械性地动,好像把每个字都看进去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过了大概一两分钟,刚刚离开的医生进来了。

“余女士,你公公说黄女士回去收拾你生孩子的东西了。”

脑袋里这话转了十几秒,褚年才反应过来,外面只有他亲爹一个人了。

“我、我现在还生不出来吧?我得等人来,我不能让他给我签字。”

褚年看着黄医生,目光里满是求助,甚至是求救,他说:

“医生,是他把我推倒的,我不能让他给签,我、我想等人来。”

疼痛让他说起了车轱辘话。

“好。”黄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找谁来就赶紧打电话。”

打电话,打电话……盯着通讯录,几乎不用想,褚年就把电话打给了余笑。

“我要生了。”

他只说了四个字,突然就被一种巨大的绝望和悲痛给打到了:

“你不是说你会回来陪我呢?你人呢?我要生了,你赶紧回来吧!”

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唇都在抖。

电话对面,余笑的声音传来:“怎么这么突然?我马上订机票,你不要着急。”

“我疼啊,我疼啊!你怎么还得订机票啊,我都要生了!”褚年喊着疼,脸上又有水流了下来。

是泪吧。

抱着电话,褚年死活不肯松手,恨不能就这样远程监督着余笑买机票、去机场站、坐飞机回来……

这时候,外面又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余笑,你父亲来了。”

“我父亲?”

“笑笑,你刚刚打电话给你妈,她一着急,把脚给扭了,我就先过来了,你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就突然要生了呢?”

脖子上乱七八糟地缠着一个围脖,大衣的扣子歪七扭八地纠缠,余笑的爸爸像是个被秋风从杨树上扫落的虫茧一样滚进了诊疗室。

“笑笑,笑笑你是不是要生了。”

隔着白布帘子,余笑的爸爸想探头又忍住了似的,只用褚年从没听过的声调连声问着。

“爸……”

褚年拿着手机,脸上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了。此刻他不信任的人里,他自己亲爹排第一,他自己亲妈排第二,余笑这个爸就铁铁的第三了。

他试探性地说:“爸,我太疼了,要、要不我剖了吧。”

“别这么说,笑笑啊,爸爸知道你疼,可是、可是生孩子就是这样的,你看你自己也是这么被生出来的是吧?你别怕啊,坚强一点!疼了你就叫,爸爸陪着你,好不好?”

不好!好个屁!有种你自己来生啊!你来坚强一个我看看啊!

心里无数的话就这么飞了过去,褚年已经不想骂了。

又是一阵难忍的痛,他抽搐了似的又吸了一口冷气。

听见他的声音,余笑爸爸又说:

“笑笑啊,你这就是每个女人人生中的一道坎,迈过去就一切都好了!爸爸相信你,你一定能闯过去的!”

闯你【哔——】

褚年一口气垮了下来。

手机一直没有挂断,褚年握着更近了,他必须承认,也必须接受,这个世界上,可能真的只有余笑能明白他现在的痛苦。

还在努力想用精神鸡汤滋养女儿的父亲被医护人员请了出去。

褚年也拒绝把那个授权给他。

可是余笑的妈妈伤了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

万一她过来了,也让我“坚强”呢?

这么想着,褚年又狠狠地抽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吓到了。

坠痛感的围剿下,褚年看完了厚厚的一沓手术须知,签好了字,只是那个委托人,他找不到。

手机里传来余笑的声音,她说:

“我已经买好了机票,现在往机场赶的路上,有些事情我要跟别人交代一下,一会儿我打给你。”

“我疼啊。”褚年委屈得两眼发热,身上的冷汗流个不停。

“我知道,你听医生的,不要慌,保持体力。”

“好。”

电话挂断了。

褚年却还在空荡荡的病房里说话:

“余笑,医生让我找个委托人,一旦我自己昏过去了,他就得帮我签字,你知道我病房门外是谁么?你爸,和我爸,我不能把我的命交给他们俩……余笑,我不知道我能疼到什么时候,我一直疼啊,孤零零地在这疼啊……”

疼啊。

抱着屏幕黑下来的电话,褚年仰着头看着病房的天花板,白色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泡在无边无际名为“疼”的大海里的褚年感觉到有人掀开了自己身上的被子。

是一名护士。

“唉?还真是你呀。”小护士对着褚年笑了笑,露出了一口小白牙。

“开了四指啦,不要紧张哦,越紧张越疼的,你爸爸给你买了晚饭,你要不要吃?”

褚年动了动已经僵住的手臂,摇了摇头。

“我不想吃。”

“好吧。你爸和你公公跟医生沟通了,能顺产最好还是顺产,之前给你诊断的黄医生下班了,杨医生说再观察一个小时,要是孩子还不入盆,就给你打催产针。”

说完了这些,小护士转身就要走。

褚年伸出手去,没够到对方的袖子。

继续等待,继续疼。

疼痛铺天盖地而来,却是冷冷的冰雨,细细落下,时缓时急。

冷,也疼,疼,也冷。

褚年刚刚也不过是想让护士再给他加一床被子,又或者说,他想换掉身上的湿衣服。

之前穿上的病号服也已经湿透了。

余笑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是告诉褚年她要登机了。

褚年:“嗯”了一声,再没话说,刚刚那场倾诉和之后延续的痛苦似乎让他开始变得迟钝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宫口差一点开到六指,孩子却还没入盆。

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距离褚年被送进医院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

值班的杨医生带着两个护士进来,给褚年打了一针催产针。

又问:“他吃晚饭了么?”

小护士回答:“没有。”

杨医生“嗯”了一声,她又问褚年:

“你现在有没有力气起来走走?”

褚年的脚还伤着呢,可是医生建议了,他挣扎着慢慢把脚放在了地上,然后在护士的帮助下站了起来。

一步,又一步。

明明疼得想要崩溃大叫,但是当你知道了每一刀后面都还紧跟着一刀,那疼痛似乎也就不配让你为之嚎叫了。

绕着病房里走了两圈儿,褚年重新坐回到了床上,他身上的病号服几乎能拧出水来。

两个护士也累,很快就离开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褚年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和随着疼痛产生的抽噎声。

他突然恍惚了起来——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褚年,也不存在变成了余笑的褚年,其实他就是个在承担世上一切痛苦的工具而已。

如果不是工具,那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里呢?

他摸着手机,想给余笑打电话,却只听见关机的提示音。

“骗子。”

褚年把手机放在了一边。

又过了两个小时,孩子还没入盆。

宫口开到了八指的剧痛像是无数惊雷凌空落下,轰炸了褚年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他连呼吸都差点停止了。

在这样的剧痛里,他听见医生说:

“八指了,孩子还是维持刚刚的状态没有入盆,还是得剖了。手术同意书找人签一下,宣读术前须知。”

杨医生说着话,被人提醒了褚年到现在还没指定委托人。

这时的褚年几乎就在丧失意识的边缘,痛苦折磨着他让他觉得自己难以活到下一秒,可又强行牵扯着他的一根神经,让他不能疼晕过去。

“手术,我自己签,那个委托人……”抽冷气的声音里驳杂着话语。

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余笑”,在委托人的那张纸上,褚年写下了“褚年”。

他只能把命交给那个人。

是从前的余笑,是现在的褚年。

外面,余笑从出租车上下来,踩着凌晨路灯的微光,快步走进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