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安静了很久。
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皮,眼睛努力地睁大,泪水从她的两侧眼角流下。
今天,或者说这些天来她经历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曾经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支离破碎,她先是发现了自己过去像个蜗牛一样逃避,也发现了现在的自己不过是另一只蜗牛罢了。
痛苦不会因为无视而不存在,如果没有这场“梦”,她母亲、褚年母亲、东林城中村那些无业女人……她和她们的处境又什么区别?
被要求安静,被要求温顺,被要求忍受三个家庭里的一切,同时又被“家中”的所有人踩在脚下。
这些年里她何尝没有自以为学识不错、家教良好?即使当着家庭主妇看着褚年那个醋缸里长大的母亲,她也包容着又鄙夷着?
其实呢?
当生活被鲜血淋漓地揭开,一切的痛苦摆上了台面,她与之对抗的能力也不过是借躯壳而来的,就像踩在碎云上一样虚浮。
可她没有后路。
电话对面也一直安静,对方似乎极为有耐心,一直等着她说出答案。
这是隔着一个太平洋的静默。
“对不起,我刚刚想起了别的事情。”余笑最终没有挂掉电话,在安静里,她收拾好了心情,也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哽咽。
“嗯?没事。”电话那边传来了一阵嘈杂,有人用英文说着什么,女孩儿英文回应了一声,接着对她说,“我知道我的问题有些冒昧,或者我们可以先聊点别的?”
“不用。”余笑声音轻轻的,说出了自己可以对人言的答案,“是,站在我母亲的立场。”
电话里声音比刚刚沉了两分,女孩儿说:
“是个出乎我意料的答案,但是也在情理之中,介意告诉我你母亲的职业吗?”
“她是个中学教物理的老师,执教二十多年,现在退休了还被返聘……做事很干练、很可靠,虽然有时候说话会有些着急,可她说的大部分都是对的。”
是的,大部分是对的,比如让她好好学习,比如让她好好工作,比如让她不要急着嫁给褚年。
“你母亲是个很好的人。”
“对。”
“也是个被你察觉到了痛苦的人。”
“……对。”
也许是这个夜晚停靠在路灯下的车子里太安静了,也许是那个女孩儿的声音有种异常安抚人心的力量,余笑不经意间就说出了自己的痛苦和无助:
“我也有问题想要请教你,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既没有后路,也不知道未来是怎样的,好像站在废墟上,可被毁掉的其实还是你自己。
在别人的眼里你是光彩的,可只有你自己知道自己的一分一秒都……都……
这样的感觉,你知道吗?”
余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了。
女孩儿并没有让她等很久,就用回答说: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抓住一切自己能抓住的,一只做自己最想做的,虽然没有后路也没有未来,至少我做过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是能留下痕迹的,火熄灭了,也会有灰烬留下。”
年轻的声音仿佛瞬间被赋予岁月的魅力,像一团被借来的温暖,送进了余笑的胸膛。
做自己最想做的。
火熄灭了,也会有灰烬留下。
“谢谢。”是一份很真诚的谢意。
“不客气,是我该谢你。”女孩儿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轻快。
……
褚年几乎是从自己家拼死“逃”出来的,他亲爸妈找不到“褚年”,就来逼问他这个“儿媳妇”。
面对这样的男女混合双打,还有外面各种款式的围观群众,褚年已经彻底无力招架了。
挺着肚子,他嘴里只有翻来覆去几句话:
“不让我走,我现在就一尸两命!”
“你们是要让我死啊!”
看着他的肚子,也没人敢硬拦他,他就这么走出了小区,回迁小区里的路不怎么平整,他走的很艰难……他这辈子都没感受过的艰难。
从出租车上下来,一直到回了家,褚年才发现自己的一只鞋都没了,脚底脏成了黑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磨破了皮。
应该洗脚的,走进卫生间里,褚年先蹲在了马桶边吐了。
呕吐的感觉来得很突然,也凶猛,绵绵不绝,一阵儿接着一阵儿,可他的胃里仅有的,不过是那几个半生不熟的鸡蛋而已。
好不容易爬到了洗手池边上,他随便洗了洗脸,然后进了浴室洗澡,水浇在身上才发现衣服没脱,流水泡了伤口,是细细碎碎的疼。
他爸居然一直在外面有人。
他妈也一直知道。
余笑对他爸妈说“他”是个同性恋,说要结扎,说要他打掉孩子。
他爸原来一直出轨……他爸……褚年潜意识好像还精明着,他知道对他来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让余笑收回那些话,跟他爸妈解释清楚,他应该想好如何去交换和解决。
可他控制不住去想,他爸出轨了。
之前余笑的爸爸那个熊样儿,褚年还觉得余笑的低落是矫情,爹妈不好不想就行了,你看他自己骂自己亲妈不也习惯了吗?直到轮到他自己,他才知道针不扎自己身上那果然是真不知道疼的。
现在他是真的疼。
太疼了。
热水冲刷在身上,褚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抓了洗头还是抓了洗澡的,随便在身上头发上抹了抹,他打了个冷颤。
洗完澡出来,勉强把自己擦了个七分干,褚年就躺在床上不动了。
他想找人说话,他想有个人能和他对着吼,他想喝酒或者抽根烟。
但是没有人。
连余笑都不要他了。
细瘦的手指摸过平坦的肚皮,褚年轻声说:
“孩子呀,你听爸爸说话好不好?你看你妈今天又说不要你了,其实她挺疼你的,你看之前你奶奶来闹腾她都不带管的,知道有你了,她又开始让着我了。
世上的爸妈都该稀罕自己的孩子吧?你说这孩子也没啥毛病,长得挺帅,学习挺好,工作也不赖,谁见了都稀罕,怎么了呢?
他爸怎么就悄么声儿地在外面一直有人呢?
他妈还知道。
这是什么个道理呢?”
当然没有人能回答他,不到九个周的小小胚胎安安稳稳地待在Ta母亲的身体里。
想着想着,褚年就睡着了,睡前他拉了一角毯子勉强盖在身上,只有一只手牢牢地捂在自己的小肚子上。
第二天是周一,褚年还记着自己大老远跑去省城提的方案,收拾好了自己,他穿着拖鞋拐着脚去上班了。
这一天的工作平静无波,褚年罕有地无精打采让他收到了小玉和韩大姐的慰问。
下班的时候,他看见了一辆熟悉的车停在了路边。
见到余笑,褚年的心里有点发虚。
“其实我爸的事儿我真不知道,你对他有气,你昨天该砸的也砸了,该说的也说了。”
坐在车后座上,褚年还怕余笑对他撒气。
余笑的表情很平静,一边开车一边说:
“中午吃饭了吗?”
“吃了……吃的鸡腿和馒头,你妈说下午过来送了东西,现在放门卫那了,你要是饿了咱们回去吃饭吧,不用往外走了。”
褚年看看外面飞驰而过的景色,又问:
“你是要去哪儿?”
余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褚年的问题,她突然说出口的话让褚年的心跳猛地蹿上了一百六:
“我想好了,我还是想换回来的。”
“啊?那那那我们赶紧回家,不对,你让我回去,今天早上已经四十分了,我两天,不对,我明天晚上就能攒够了九十,然后咱们就换回去了。”
褚年觉得自己已经语无伦次了。
“但是首先,你要把孩子打了。”
咚。
心重重落回来,砸得褚年疼的要命。
“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考虑换回来,但是你要先打掉孩子,昨天我和你爸说的话每个字都是真的,我已经把结扎做了,你再把孩子打掉,我可以很诚实地告诉你,我认为那个计分器在我不再爱你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有满分出现的,所以就算要换回来,我也会找别的办法,我不信一个游戏就能把我们彻底困住。”
茅山道士、少林和尚、西藏喇嘛、土地老爷黄大仙儿……要是这些本土的不够,日本还有阴阳师,她还可以去英国看看有没有真的巫师,据说美国也有学校,那美国也可以去看看。
要是这些都不行,她还可以求助量子力学。
褚年的表情已经彻底错乱了,他猛地从后座上往前蹿,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原本的“兄弟”。
“你去结扎了?!”这他妈……褚年觉得自己出轨被发现之后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开始发生了。
“嗯,挺快的,加上醒药时间也不过一个半小时,流产手术会略有难度,但是我已经问过了,人民医院的技术很先进,怀孕还不到十周,风险不大。你做完之后我回请钟点工照顾你。”
说起流产的事情,余笑的脸是木的。
褚年咬紧了牙关看着她,半天才说:“余笑,这是你的孩子!”
“从根儿上就烂透了的基因我不想我的孩子继承,这个解释你满意么?打掉这个孩子,我们想办法换回来,然后离婚,该你的该我的无所谓,我只想跟你们一家人以后再没有一点关系。”
“不行!绝对不行!”
褚年坐回到座位上,两只手抱紧了自己的肚子。
他几乎要说出口,要是打掉这个孩子余笑就很难再怀孕了。
但也只是几乎而已,心底是酸涩一闪而过,他把舌尖上带毒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我不信你!”褚年对余笑说,“先换回来,你自己去打。”
“妊娠十个周之内是最好的流产时间,你的时间不多了,至于我换回来的决心你不用担心,你的父母连着你自己,都已经超过了我能忍受的底线。”余笑透过后视镜看了褚年一眼,这也是从褚年上车以来,余笑第一次看他。
“不行!”褚年还是抱着肚子摇头。
“难道你不想换回来了吗?”
褚年当然想换回来,但是……
手指所触摸的位置,那里面就藏着他的“代价”。
“余笑,换回来我求之不得,但是让我打孩子没门儿,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带着你的这个身体去死,说不定死了一个就换回来了呢。”
余笑冷笑:“你要是有这个胆量,就不会现在过得这么惨了。”
不欢而散。
褚年不是不相信余笑想要换回来,他只是……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其实一下车他就后悔了,可是就有一种力量拦住了他。
让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卫那儿拿了余笑妈妈送来的饭,一瘸一拐地走回家。
甚至让都忘了担心自己的“好兄弟”。
是夜,余笑登上了开往京城的飞机,开始了赭阳东林改造的第二期计划,不管怎么样,她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的。
就像那个女孩儿说的那样,她就算是把不会被记住的火,也得有灰烬留下来。
褚年的看见自己亲妈打给自己的电话,又想起了那句“西厂的杨寡妇”。
他接起了电话。
“余笑啊~我是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呀?我这儿弄了一只农村自家养的老母鸡,明天我炖了给你送过去呀。”
声音甜得让褚年一阵儿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