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个男人眼眸半阖,听得她的唤声方起眼给了她一瞥。
那记轻瞥里所带的感情色彩淡之又淡,好似这人是冰雪捏的,连眼神都只会让人感觉到一股彻身的寒意。
沈纵颐呼吸放轻,她从没在这张熟悉的脸上看见过这种神色,缓缓起身时又心存犹疑,“皇兄?”
首已剑的剑灵,怎会和百年前战死的皇兄生得一模一样?
她渐渐靠近这个男人,右手背在身后,悄悄取出的攻击符文已燃起术莹的微光。
“你是谁?”
......
剑灵极其容易就看出了沈纵颐背后的把戏,双眸依然半阖着,并未在意那枚高级符咒可能带来的伤害。
当沈纵颐走过来,走到他认为足够近的距离时,剑灵慢慢地掀起眼帘,锋锐的寒光从眼梢一纵即逝。
他开口,嗓音醇厚低沉:“沈纵颐。”
沈纵颐停下脚步。
卷翘的睫毛不由在这声久违的全名全姓中震颤了几下。
听惯了旁人唤她师姐,也不耐于旁人唤她纵颐以示亲近。
能这么连名带姓地喊她,好像对她很陌生漠然的人只有一人。
她的师尊邬道升。
师尊就是这样称呼他的首席大弟子的,无论他为她做了多少事,她又如何返回来努力修炼讨他欢喜,最终都会被这句带着威严的“沈纵颐”三个字,将所有疑似温情的行为轻飘飘戳破。
沈纵颐不自知地后移了半步,仰起面容细细观察着高得将门口阳光都遮挡在身后的剑灵。
“你是谁的剑灵?”她轻柔开口,防备的姿态让人想到悬崖峭壁上攀着风的丁香花。
无力,美丽。
剑灵沉缓道:“我不是剑灵。”
他微顿,又道:“是分魂。”
沈纵颐只感到皮肤上生出细微的刺痛,在他回答后,房间陷入一阵诡谲的静谧。
半晌,她听见自己绷得坚冷的嗓音道:“谁的分魂......蛰伏于我身侧,是为图谋我......”
她停了下,将‘我’字换了,“是为图谋我们陆浑山何物?”
皇兄不可能有分魂,他直至战死都是个凡人。
凡人死后入轮回。
若是皇兄变成鬼,她这么多年也早发现了。
不然以她的地位本不必亲自带领新弟子下山除祟。
“你究竟是谁?”分魂寡言,沈纵颐紧接着厉声逼问。
她猛地跨步上前,捏符的手往上肌肤相贴地抵着分魂的下颌。
另外一只手难以避免地碰上他的银甲,冰冷的独属于寒铁的触感从手背划过。
气氛变得危险起来,又因这寸冷硬与柔软的邂逅而泄出一丝昳丽诱惑。
“......沈纵颐,我是分魂。”分魂垂眼,下巴抵着炽热的符文,他宛若不觉似的更深地低下头,只为直视沈纵颐。
有力的左手擎上沈纵颐纤弱的小臂,铮铮寒甲以强有力的姿态盖住了欲扬的轻纱。
“我是邬道升。”
“我不是谁,我是他,也是我。”
“......滋。”
术莹熄灭,沈纵颐难以置信地抬眼,眼角眉梢泛起微红:“邬道升?”
“你说你是邬道升的分魂?”
沈纵颐挣了挣还握在他手里的小臂。
似乎是感到她的挣动,分魂的目光从她的脸落至他钳制的手上。
他若注意到与自身格格不入的何物,便长指一拨,将寒甲上轻盈的绸纱挑落。
继而波澜不惊地望着沈纵颐的脸,道:“我即邬道升。”
沈纵颐忽然蹙眉,咬牙道:“不能!你不能是邬道升!”
“你怎么可以是邬道升,你怎么能是我的师尊?”
她俄而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猝不及防地缓缓溢出,“我的皇兄......怎能是我的师尊。”
皇兄才不会唤她沈纵颐。
只有师尊那个无情王八蛋才会。
邬道升......你这该死的分魂难道没有自己的脸吗?
邬道升未曾料到沈纵颐反应这么大。
长眉微不可查地攒了下,他松开手,淡声问道:“为何不能?”
沈纵颐两肩颤抖,“皇兄待我好,而师尊......师尊,您的分魂何时陪在我身侧的?从将首已赠与我的那一刻起吗?”
邬道升听完他弟子一席如怨似慕的言语,气息微沉,不知作何感想。
假意未听到那句似是而非的对比,他轻声答她后半句道:“我一直在。”
“飞升后陷入沉眠。那日你下山除祟,我方醒。”
沈纵颐心神一凝。
邬道升把他的分魂放在首已剑里作甚?
若说监视她却又中途陷入沉睡。
若说保护她,但又额外给她做了个修为不低的傀儡。
再多分魂岂非多此一举?
这些她日后一定会清楚的。
当下她只想知道邬道升究竟为何要用她兄长的脸!
“师尊您是担心弟子,才以分魂护我的吗?”
沈纵颐轻轻拭去泪水,放下手,刚哭过红晕尚明显的眼眶,被泪濡湿的长睫,长睫下灵动而饱含期待的目光,明晃晃地向邬道升敞开着天光般任他探究。
邬道升冰寒的脸庞不见情绪,但却伸出手,在她颊侧慢慢地抚上一只沁着寒意的手掌。
他的食指滑过她眼角缀着的泪,将泪珠戳散,指腹沾着湿润最终定在她嫣红的眼尾。
“沈纵颐,你哭甚?”
避而不答的回答。
沈纵颐抬起双眼,看向邬道升。
柔和的目光包围上他无情无绪的面庞时,脸颊向着他手指的方向下压靠近,直至白皙的脸颊半陷入他宽大的手掌。
他虎口处生着常年握兵器而磨出的茧,摩挲着娇嫩的容颜带来的刺麻感粗粝又真实。
皇兄从前经常这样以掌做枕,托着她的脸。
“师尊以为我为何而哭?”
指尖是弟子温热滑腻的肌肤,宛若上好的羊脂玉,鼻尖萦绕着是弟子身上的暖香,将他冰寒的银甲无形中包裹得密不透风。
邬道升关节微蜷,这样的场景不甚熟悉。
在尘封已久的记忆里,沈纵颐从未对他这般亲近过。
他在昏暗里落下长睫,在女子黑润的眸中看见了自己。
金质玉相的好面貌。
这是他?
他是谁?
......良久的一阵沉默。
邬道升察觉到掌心又生了新的温热液体。
抬眉,原是他素来持重沉稳的大弟子在他掌中无声流泪。
“......哭你的皇兄。”
或许是这罕见的泪水让邬道升知道,他不能总像对待旁人一样漠视她的话,故而他如此答道。
即便他也同等漠视他自身。
虽则分魂的样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但他依然只是邬道升。
回想起沈纵颐最初的话,她应是思念凡间亲人了。
停顿两息,他语气平缓:“我并非有意化作你皇兄相貌,应是何处出错。”
“分魂不可变更样貌。你若不喜,我覆面即可。”
“不用,”沈纵颐抱着他的手,将盈盈泪水都借他的手给拭干后,兀然间上前抱住他的腰身。
她散着满头绸缎似的黑发,纤细的身子靠着邬道升冰冷的盔甲时,传出的声音也宛若和铁甲碰撞过一番,透着清冽的冷意,但不刺人,“我想日日见着您。”
“师尊,无论您面貌如何变换......纵颐想日日见您。”
邬道升觉着这场拥抱于理不合。
他双手搭在弟子瘦弱的肩膀上想让她远离时,忽想到沈纵颐修为不过筑基。
弱得像只蚂蚁,永远无缘他所修的无情剑道。
所以她会流泪,性子也软和。
还拥有着绝大多数修士都没有的情意绵绵。
她说的想,应是最情真意切的。
邬道升收回手,转而僵硬地拍了拍大弟子的后背。
背也好薄。
他的剑毫不费力便能穿个来回。
他留下傀儡和分魂的决定,应是对的。
弟子这么弱,还怎么在修真界活下去。
沈纵颐当然想日日见到邬道升。
就这样看着一个冒牌货顶着皇兄的脸,用那种冰冷和高高在上的口吻唤她沈纵颐。
没有比这个更能激起她的杀心了。
她的皇兄不可替代,她做凡人时所拥有的一切美好都不可替代。
谁都不能,毁掉独属于她的东西。
邬道升,你既已飞升,那么遗留在下界的分魂便由弟子清理了吧。
他反正不长着你的脸,谁又知道她杀的是邬道升的分魂。
无论是邬道升本体,还是他的分魂,果然一如既往地让她讨厌。
低脸阖眼,沈纵颐更用力地抱紧了邬道升。
“师尊,您在,纵颐很开心。”
邬道升极度不适这般的亲昵,他冷着脸由沈纵颐抱了会儿后,便拉开她的手:“......在外莫唤我师尊。”
他分魂尚在修真界一事,越少人知晓越好。
沈纵颐红着眼望他:“那该如何称呼您?”
眼光在弟子娇怜若雨中花的面庞一扫而过,邬道升心神冷硬未动,抬手召出一面水镜:“这幅皮相原先的姓名是什么?”
沈纵颐刹那间捏紧双手。
她死死攥紧手心,在内心规劝自己不要冲动。
还杀不了他。
他太强了。
飞升大能的分魂,几乎有着合体后期大圆满的修为。
“沈......合乾。”沈纵颐闭紧双眼,唇齿张合间将那个冰封已久的姓名念出。
“沈合乾?”
邬道升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很熟悉。
但他自己念出却并无感觉。
于是转身道:“再唤一声。”
沈纵颐咬唇,遮住眼底暗色:“沈、合、乾......”
邬道升心头莫名微悸。
这则姓名,他从何处听过?
这是沈纵颐的皇兄,她念她皇兄的名姓,于他何干?
为何察觉到她念此姓名时的温柔缱绻,竟会心生暗动。
必有不妥。
“你便唤我......”
沈纵颐转身,已收敛好所有情绪的她依旧温婉动人,她主动出击:“合乾。”
邬道升空漠的眼神落下:“你是不是介意——?”
“并不介意。”沈纵颐笑了起来,“纵颐说了,师尊才是我最想念的。”
“师尊很重要的。所以唤得亲密些也无妨吧?”她莹白的脸庞在暗影里传递着绰绰烁烁的羞怯神情,含苞待放的笑容,盛满笑意的泪眼,无不是曳动人心的款款深情。
她又接了一句:“是吧,师尊。”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