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纵颐眉眼弯弯地抬起头,盯着朝鉴背后散开的黑发:“师叔,请您慎言。”
朝鉴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背对着她把眼皮耷拉,“你生气啦?“
沈纵颐闭了闭眼,道:“没有。”
她话锋一转,“师叔唤我前来不问问下山弟子们的状况吗?”
朝鉴直了直腰身,转过脸来,带着笑:“你做事,师叔放心。”
“......既是如此,我便先回去了。”沈纵颐迟疑地望着朝鉴笑不见眼的脸,他嘴上放心而实际上却监视她的行为,恰恰说明了他的极不放心。
沈纵颐不肯和这个笑面虎师叔待在一起。
他态度总是过于随便,让人捉摸不透其神经质的行为究竟代表何意。
“纵颐。”
朝鉴短促开口。
沈纵颐顿下动作,眼中露出困惑。
她的师叔性格不羁,非出山门而不束冠,是以在他们这些小辈面前永远是长发披散、宽袍大袖的松散模样。
可即便再衣冠不整,沈纵颐也得承认师叔生得极漂亮。
弟子们常说她姿容无二,实则朝鉴亦是俊美无俦,只不过常因举止怪异放肆,不被人所注意。
此刻于昏暗的洞府里双眼凝望着他的师侄时,那专注的神情也足够动人心扉。
“纵颐为何总不在意师叔的话呢?”朝鉴挽起唇角,轻声道。
沈纵颐蹙眉:“师侄岂敢?”
“敢问师叔,是何时......?”
朝鉴利落地打断她:“纵颐对一个死物傀儡都如此情深义重,何以对亲师叔如此不待见?”
沈纵颐一惊。
她顷刻间将所有曾经可能发生过的疏漏都想了一遍,远至十年前得知朝鉴小孩子打伤时去看望他,想来她没有那么愚蠢在伤者面前幸灾乐祸。
而近至下山除祟前两日二人的匆匆一面,当时她忙于评定,碰上无所事事的朝鉴便打了个招呼就离去。
......难道就因这?
“纵颐在想什么?”
沈纵颐苦思间,朝鉴竟如鬼魅般闪到了她面前。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沈纵颐方才观察到师叔眼下有两朵乌青,似因倦怠所致。
可他终年做闲散掌门,宗门的事大多为江春与和她负责,什么事能让堂堂合体期大能困倦。
而且......这点痕迹对修士来说,不过弹指一法诀便能消除的事情。
特意留着必有其他目的。
沈纵颐不清楚朝鉴究竟是为何人何事故意留着这眼下倦痕的。
想来是为了博可怜亦不可知。
不谈这,朝鉴今日态度也有些古怪。
沈纵颐的思绪发散,直将她下山后的所有经历都回忆了一遍。
而在她对面的朝鉴,始终笑着看她左思右想的模样,琥珀色的眼里满是期待。
小师侄在想什么呢?
是在沉思她究竟有没有排斥自己。还是真的将对傀儡和对他的态度进行了一番细致比较?
“师叔,烦请您明说,”沈纵颐仰起脸,望向朝鉴。
朝鉴身形高大,微垂首便已将她身影一览无余。
而她只能清晰看见他宽阔的两肩与瞬间垮下的表情。
这感觉很不好。
在他的阴影下,她如一只无所遁形的猎物。
可是师叔怎能将师侄当做猎物。
沈纵颐真诚地眨了眨眼:“师叔,纵颐不懂,请您为师侄讲讲好吗?师侄日后定改。”
朝鉴呼吸一滞。
惯了小师侄遇他就像兔子看见鹰的态度,是时这么一直视。
他亲爱的师侄带来的亲昵,对他冲击度好大。
朝鉴也跟着眨眨眼。
然后抬起手缓缓捂住了胸口。
面露痛苦:“纵颐......”
沈纵颐失语了半会子。
反应过来后还是很快地上手扶住了朝鉴。
“师叔您怎么了?”
她的师叔两条长眉皱得死紧,面色苍白无比,“纵颐,师叔想求您一件事。”
沈纵颐扶着手下肌肉紧绷的小臂,心下毫无情绪地想到这具线条惑人的身体居然属于朝鉴这个老匹夫。
就有种老天瞎眼的错觉。
“师叔您说,只要我能为您做到。”
朝鉴脸色泛起灰白,好似真的大限将至。
沈纵颐澄澈目光放在他不断灰暗的俊脸上,满心期待着他能在自己怀里死去。
但除了雷劫已经很少有东西能叫活了三百岁的修仙大能突然死去。
所以当朝鉴神色极端痛苦地说出:“纵颐,师叔求你以后对我像今天一般好,好不好?一想到纵颐离开后便对师叔恢复了不冷不热的表情,师叔就......就好难过啊,难过得心都在痛呢。”
沈纵颐切实认为这个老贼应该在他出生的那天就死掉。
她俊秀的眼表露出让朝鉴触及则快乐的空白。
朝鉴猛地站直身,搂着她的肩膀一边大笑一边哀求:“噗嗤,纵颐我的好师侄,师叔知道你心善,而且咱陆浑山大师姐一诺千金,所以答应师叔的不可不做成哦。”
沈纵颐抿唇。
启唇。
方闭紧嘴。
最终还是红唇微启:“师叔,我知道了。”
她说完,欲言又止地看了朝鉴好几眼。
然后掐了子午诀告别:“如若没有其他事,师侄便先回一半峰了。”
朝鉴没有阻拦,笑得两肩抖颤的他好不容易空出一只手,朝她回应地摆了摆:“去,去吧。”
沈纵颐脚步沉稳地走出洞府后,又在洞府门口停了一会儿。
就是这停下的时间里,她仰起眼将洞府上方的白云悠悠纳入眼底,面露追忆。
待收回眼光,她继续行走的同时,自言自语似的呢喃了一句:“师尊,纵颐好想您。”
待她身影不见,洞府内方才还放肆大笑的男人走出来。
他此刻的脸上又哪有夸张的笑容。
朝鉴黑眼空洞地也看过天色,纳下眼神后,久久地注视着沈纵颐离开的方向。
沈纵颐那句低喃,就是再隔着十万里他都听得清。
这句话在心中萦绕良久,朝鉴缓缓地垂眸低语道:“师兄啊,你的大弟子又想你了。”
朝鉴修长有力的手指慢慢地抚着自己的小臂,眼底如黑夜幽暗:“都快想了五十年了。”
他不由收紧手,“可这么些些年,我一直在身侧,她却多留一会儿都不肯。”
为什么。
他不是她的师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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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纵颐知道朝鉴会听得清她的话。
她就是故意让他知道,比起他这个混不吝的师叔,她更爱师尊。
而师尊已经飞升,介意不了她的利用。
假若朝鉴尚且有些良知,就不该每次在她急匆匆去他洞府时。拉着她说些怪异离奇的话。
徒惹她烦心。
原本掉了修为就心境不稳。
而且朝鉴高深到修真界罕见对手的修为也是沈纵颐决定不招惹他的前提之一。
他们剑修说白都是一群疯子。
要修为不要命的。
就是陆浑山这些年在她的带领下收敛了些脾性,以前可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恶人宗。”
陆浑山弟子在外动辄打抱不平、惩恶好斗,其凶名之远扬让多少修士所不满。
而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朝鉴。
朝鉴真是个疯子。
与人斗法成狂,斗断了三把削铁如泥、造价昂贵的佩剑。
当沈纵颐第一天进宗门,便看见弟子们手忙脚乱地把一个血人从眼前抬走。
后来她知道,躺在众人拥护中像死人的那个人,就是她的掌门师叔。
那时他才斗法失败,骄傲难过的师叔气急败坏之下把自己的筋脉全挑断了,最后让弟子们声势浩大地抬了回来。
可隔了不到三天,在她测灵根之际,朝鉴又生龙活虎地过来夸她会天赋异禀。
沈纵颐在凡间时,是生来尊贵的皇室公主,从来是她掌控与征服他人。
没有屈服过他人。
便是国破后,她沦为亡国之人,因美貌而被敌国皇室俘去做金丝雀的那两年,她也从未甘居人下。
弱小时,她懂得利用一切条件让众人对她放松警惕,以美色杀人。
可她早厌烦了柔弱、苍白与无辜。
但这改变不了她依旧为人刀俎的事实。
师叔如此戏弄与鄙薄她,全是因她是废灵根。
那些外来者敢靠近与算计她,定也是因她修为低下。
如果她一生都如此低弱的话,就会重蹈覆辙地被掠夺与压迫。
沈纵颐边走边想,她一定要强大,强到无人可轻视她。
她要让所有人都仰望她。
如此便不会有人能从她身边夺走任何东西。
沈纵颐觊觎也忌惮朝鉴的力量。
她一方面利用着假象去迷惑朝鉴对她放下心防,可一方面警惕着与他距离过近。
倘若真有一日朝鉴躺在她的剑下任她施为。
沈纵颐敛眸。
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剑刺下。
正如从前逃出敌国皇帝的笼子时,却被他撞破逃跑场景一样。
这些自恃强者而肆意轻蔑她的男人们,除了做没她就是丧家的恶犬,那么只有另外一个结局:被她杀死。
沈纵颐回到一半峰,便遇上了邬弥。
在邬弥笨拙的藏灵石前,沈纵颐没发现她的傀儡会对自己有心思。
现在发现了。
沈纵颐冷漠地注视着自己能唯一卸下伪装的地方也就此远去。
“主人。”
邬弥低眉顺眼地迎接她的回来。
沈纵颐墨黑的发在微风下些许飘动着,她的脸被风吹得苍白透明。
她笑了起来。
这让邬弥歪了歪头。
在他记忆中,主人在只有他们二人时,没有主动笑过。
不久前在灵舟上的话语,他牢记于心,可更多是不知所措。
不成想,他心里的昙花一现竟有长久之像?
“主人?”
沈纵颐走过去,一头扎进邬弥冰凉的怀抱,下巴抵着他坚硬的胸膛,在他怀中闷声道:“邬弥,我好累。”
邬弥只感觉被主人的脸枕着的地方空前灼热起来。
他的手抬了起来,却只敢虚虚地托着主人的后脑,定了定神,才低声道:“主人,我们尚在峰外。山阵未启。”
一半峰不启动山阵,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眼里便是透明的。
里间所居之人的一举一动都可观测到。
沈纵颐从不允准在她回来后不启山阵。
邬弥迟钝道:“主人,您伤未好,不若从邬弥身上起来,先进山闭关吧。邬弥守着您。”
沈纵颐摇头:“不必闭关。”
“以及不用启动山阵了。”她补充,“重启再待他日罢。”
“何时呢,主人。”
沈纵颐阖起眸。
何时......待她有了新傀儡时。
待她的新傀儡是个真正的死物时。
邬弥。
你突然开启的灵智——真的让主人我......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