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拉开的时候,苏卿正将软尺绕过陈寻知身后,尚未来得及看清楚数据,阳光遮去一大半。
傅雪辞高大的身影像乌云聚拢而来,遮云蔽日,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在往下坠。
苏卿看不清晰,正准备凑近了仔细看软尺上的刻度,忽然有人叫她名字。
“苏卿。”傅雪辞的声音像上了发条一样紧涩,直勾勾盯着贴在男人胸膛上那双手。
起初苏卿以为自己听错,脑子短路才会在家里听见傅雪辞叫自己。
“你……”杏核眼微微睁大,那副清冷的眉眼明明是他本人没错。
“我说,你们两个聊天,能不能把我先放了?”陈寻知拽了下软尺,示意她松手。
苏卿放开手,告诉他:“胸围108。”
然后走向傅雪辞,惊诧问:“你怎么来了?”
傅雪辞脑子里还在回放刚才那一幕。他们离得那么近,熟稔地聊着天又好像在拥抱。
心跳像奔跑的走马灯,呼吸也尚未得到缓解。傅雪辞薄唇紧抿,低垂着眉眼,暗自缓解激烈的情绪。
“才出去一会儿又来客人了?”
外婆去隔壁给邻居送晾晒好的咸菜,回来就瞧见不大的裁缝铺里又多了一个年轻男人。
高瘦挺拔,裁剪得体的西装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傅雪辞抬起头,面上已经恢复平日里的清冷,指尖无声捻着差点被捏碎的沉香珠,礼貌问候:“外婆,好久没来看您了。”
“呦,阿辞啊?”
“阿辞?”陈寻知低声重复一遍,用肩膀撞了下苏卿,在她耳边小声问,“是那个傅雪辞?”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苏卿没吭声,以眼神回复:不然还有哪个傅雪辞?
外婆当即笑了,眼里透着高兴却好像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
“快来让我瞧瞧。”老人家紧走到缝纫机前戴上老花镜,和蔼地拉住傅雪辞来回端详,“好像瘦了点。”
他一副乖顺模样,“最近工作有些忙。”
苏卿对外婆的记性感到震惊。十年前的傅雪辞什么样她都要记不清了,外婆居然能看出来瘦了。
她跟陈寻知嘟囔:“我感觉我外婆能去参加老年版的最强大脑。”
陈寻知没搭这个话茬,意味深长地说:“难怪你辞职不干了。是不是被打击报复了?”
“你看这情况像他在打击报复吗?”
陈寻知大苏卿三岁,家就在隔壁,两人打小就认识。那年傅雪辞来,陈寻知说他是豪门少爷玩不到一块去,一直不太热络。
他挑挑眉梢,昧着良心说:“像!”
苏卿送给他一记白眼。
傅雪辞坐在红木椅子上跟外婆聊天,四方茶几上煮沸的水顶起壶盖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他的视线穿透一室茶香看向对面说话的两个人。
怕打扰这边,他们有意放轻了声音。他听不清晰,只瞧得见苏卿染笑的眉眼。
喉结微微滚动,修长手指紧握茶杯。滚烫灼烧指尖,他毫不在意。
好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在笑什么。
想到胸口发闷。
日落西山,天边的光像一片麦芽糖,与棉花糖云朵粘成丝。外公从诊所回来,留傅雪辞和陈寻知吃晚饭,一只无辜的鸡又遭了殃。
“别来添乱,你去招呼客人。”外公把苏卿赶出厨房,准备自己大显身手。
她走回堂屋,从盆里捞出冰镇西瓜切好摆盘,端去前院。
陈寻知戴着围裙和手套正在拔鸡毛,四周一片狼藉,暂时无福消受可口的西瓜。苏卿直奔另一边。
傅雪辞坐在八角凉亭里,目光从墙边的香樟树收回,不偏不倚正撞上她的。
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随意搭在石椅上,他穿着挺括干净的白衬衫。闷热的风扫过低矮的花花草草,撩起他额前的碎发,像一团雾轻轻散开,那一双漂亮的眉眼完全展露出来。
苏卿停住脚步,盛着水果的托盘在恍神中好像失去重量。
十八岁的夏天她经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高考,松懈下来后几乎玩疯。
那天她刚刚跟温迎和陈寻知去网吧包夜结束,打了一夜游戏,回家时人都是飘的。看见凉亭下坐着一个陌生男生时,差一点以为出现幻觉。
可是越走近那道身影越清晰。他穿着简约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眉眼被过长的刘海遮住,只露出下半张脸。
有人说上半张脸决定了颜值上限,而下半张脸决定了颜值下限。然而优越的鼻子和漂亮的唇形注定了这张脸只会更好看。
苏卿摸了下自己满是油光的脸,匆匆跑回房间去洗漱。
走进客厅,一个男人正在跟外公聊天。
男人叫傅清聿,是外面那个男生的大伯。他说侄子意外失明,可能还有点不太好给外人说的事情,总之暂时要在家里借住一段时间。
外公喊住她给大伯添茶,又以眼神示意外面。苏卿脸也没洗,将茶送出去。
“请喝茶。”她将杯子放到男生面前的石桌上,大概是因为蓬头垢面将对方对比得更加清新脱俗,竟隐约生出几分局促来,“呃……你要不要吃点水果?”
可是无论她说什么,对方都不吭声,就像没听见。
刚才傅伯伯说的是失明不是失聪吧?苏卿回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对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独留她一个人尴尬,蜜蜂看不过去好心来帮忙,绕在四周嗡嗡飞了一会儿,悄然落在男生头顶。
这是一只眼神不太好的蜜蜂,误把男人当成花。苏卿挥手赶它,一直没反应的男生好像察觉到什么,精准无误地握住悬在面前的那只手。
“你是谁?”他抬起头,好像很久都没说话,声音有点哑。
苏卿像在老虎头上拔毛被抓现行,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她舔了下嘴唇,问官答花,“你、你头上刚才有只蜜蜂。”
男生放开她的手,摘下蓝牙耳机,应该是没听见她的话,但好像也不在意。
苏卿有点庆幸他看不见自己的窘迫模样。……对啊,他看不见,是怎么准确无误抓住她手腕的?
疑惑之际,一阵热风徐徐吹来,她的裙摆荡起层层波纹,也撩起了男生额前过长的碎发。
天边云卷云舒,淘气的猫咪在花丛中捕捉蝴蝶,一双过分漂亮的眉眼猝不及防闯进苏卿的视野里。
她愣了一下,像是坠入一片星河。世间万物倒映在他眼中,却又在他眼中失去色彩。
心底恍然涌上难言的惋惜。
他的眼里有光,却看不到光。
后来苏卿好奇过,为什么他能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傅雪辞手指摩挲她腕上的沉香珠,轻声说:“用这个跟我交换答案。”
那串珠子是她在庙里花二十块钱买来的,没想到十年之后仍然戴在他身上。
苏卿走过去将果盘放到石桌上,指着他手腕,“这东西你怎么还留着?”
从她出来到此刻,傅雪辞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深邃沉静,像要把这些年错过的给补回来。
“戴习惯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雪白的手帕,轻轻擦去她指尖的水珠,“在国外这些年,只有它一直陪着我。”
离开苏家后他好像又被抛弃了一次,出国,等待合适的眼角膜,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这串珠子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即便它的前任主人不假辞色地甩开了他。但沉香珠可以证明之前那几十天是真实存在的。
是他二十一年的人生里,不可多得的快乐时光。
苏卿坐在他对面,将那块帕子折好又拆开。像陈旧的心情,好像如何也整理不好。
“你在国外这些年还好吗?”其实早就应该问的,又觉得多此一举。此刻问出来,大概是因为他的到来勾起了一些回忆。
虚虚实实,就像发生在昨天。
他波澜不惊,“没什么好不好。”
父母去世,他成了睁眼瞎,出国前听见她说的那些话。失去牵挂,他只能强迫自己活下去。
傅雪辞在商场的应酬上喝酒从来有度,今晚却喝醉了。
外公高兴,烧了好几道拿手菜跟他畅饮。陈寻知不知搭错哪根筋,也拉着他喝个没完。
傅雪辞仿佛回到了充满安全感的栖息地,好说话的不得了,让喝就喝,没多会儿清俊的脸染上一层红霜。
“别喝了,差不多就行了。”苏卿顾忌他身体,伸手拦下这一杯。
陈寻知手里的酒杯被拿走,有些不满,“以前你就向着他,现在还是。”
傅雪辞分神朝这边看了一眼,唇角莫名勾起细微的弧度。
苏卿耐心道,“我也向着你。这不是担心你喝多吗。”
陈寻知有点大舌头,“真的?”
苏卿边叹气边点头,怎么还喝成小孩了。外公已经扛不住去睡觉,哄走这家伙傅雪辞才能真正解脱。
“真的,你回去睡觉吧。明天再过来我给你量尺寸。”他要在外婆这里做西装。
傅雪辞染着醉意的眼眸沉了沉。
晚饭结束已经八点。家里只剩外婆和苏卿两个清醒的人,两人收拾碗筷的时候傅雪辞像个乖巧的学生坐在位置上。
刘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撸了上去,藏在发际线里面的美人尖大大方方露了出来。脸上红晕未退,眼神涣散又有几分迷离,清冷的气质被潋滟取代。
酒精让他体温上升,空调已经不太管用。他微微仰起头扯了扯领口,喉结一下一下地滚动着。
“傅雪辞,你还好吗?”
苏卿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他点点头,好像有点难受,“你别转了,我头晕。”
“这是真喝多了。”外婆去沏了一碗蜂蜜水给他,然后跟苏卿说,“今晚不能让他走,你去收拾个客房给他睡。”
“行我知道了。碗你别管,等我弄完他过来洗。”
外婆挥挥手让她先把人照顾好。
苏卿拉起傅雪辞手臂,同他商量,“今晚住这吧?我带你去房间。”
傅雪辞像是听懂了又好像没有,顺从起身跟着苏卿走。手臂架在她肩膀上,却好像不敢用力,另一手扶在墙上做支撑。
踉踉跄跄到了房间门口,苏卿告诉他,“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找套干净的四件套过来。”
傅雪辞点点头,“好。”
苏卿发现,他喝醉的时候少了平时的清冷,好像更好说话了。
她笑着看他一眼,“那你先进去。”
就在转身要去拿东西时,傅雪辞忽然抓住她手腕,“苏卿。”
“嗯?”
“你不要向着他。”
云里雾里的,她有些没听明白,“什么?”
他声音低低沉沉,竟有点像撒娇,“不要向着别人,多向着点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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