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出世

洛家设下这个阵法, 就是为了防止有人闯进来救她。

现下阵法被触动,不用多想,妙芜也知道这必然是个杀阵。

阴暗的屋内, 黄符虚悬于半空中, 忽地,符纸底部微微一抬,如鱼儿拍尾, 紧接着一点诡异的紫焰燃起, 眨眼间就吞噬了整张黄符。

谢家的火符,符火为金红色, 气息罡正, 主用于退邪除魔。

可洛家的火符,符火颜色奇异,妙芜猛地回忆起之前在富春山家塾时, 曾与谢荀讨论过阴雷符。

她脑中一下清晰起来,下意识地出声喊道:“阴火!丁九,快躲开!”

丁九瑟瑟发抖,显然也感知到这些阴火符的危险,它拼命地把身子往锁妖笼的栅栏里挤,可是才刚伸进一条腿, 锁妖笼上忽然浮起一阵金光,猛地将它震了出去。

丁九撞到槅扇,砰地一声,又滑落在地。

几点紫色的符火, 迅速朝它扑了过去。

丁九吓得发出吱吱的叫声,一跃而起,借着灵活的身姿在屋中奔蹿跳跃。

紫色的符火落到地上、梁柱上,滋地一声熄灭,在灰色的石砖地面和朱色的梁柱间熔出黑色的焦痕。

屋外响起匆匆的步履声和呼喊声。

“快!快!有人擅自闯进关押那萧氏余孽的地方了!”

“慢着!阴火阵已经开启,我们暂时不要进去,先在外面静观其变!”

妙芜抬头,隔着一重槅扇,看见一个矮小的人影一闪而过,在洛家弟子赶来之前消失了。

妙芜费力地爬起来,扶着栅栏站稳,朝屋外喊道:“来人!来人!方才闯入屋中的是富春山间灵猴,灵鉴夫人座下爱徒,若它在洛家受了一丝一毫损伤,叫灵鉴夫人知晓,只怕不会与你们洛家善罢甘休!”

“来人!快来把这阵法关了!”

留守屋外的洛家弟子听到“灵鉴夫人”这个名号,心里齐齐一震。

江南地界万妖之首,第三代谢家家主之妻。虽然第三代谢家家主谢成器仙逝后,灵鉴夫人即遁入桃源,不再过问世事。

但二十年前,仙门大乱之时,灵鉴夫人重出秘境,以一人之力护住谢家,其赫赫声名,流传至今,依旧叫仙门各家弟子心中敬畏不已。

几个洛家弟子听闻此言,心中惊疑不定。

他们来得太迟,并未看到到底闯进屋中的是何事物。

况且这萧氏余孽夺舍了谢家九姑娘,还将谢家众人骗得团团转,她口中焉能有句实话?恐怕是为了骗他们进去,趁乱逃脱的吧。

为首的大弟子想到这里,定了定神,指派离得最近的一个小弟子,下令道:“你去向少主通报此事。其他人随我留守在此,等阴火阵结束再进去。”

被点到名的小弟子抱拳应命:“是!”

匆匆离去。

另有一个机灵点的小弟子绕屋查看了一圈,发现西面窗子有损,透过破开的窗户望向屋内,果真见到一只黄色的小猴子在阴火阵中挪转跳跃。

妙芜见说不动洛家人进屋救人,丁九也无法躲进锁妖笼里避难,便对丁九说:“小丁九,你快从西面窗子出去!”

丁九闻言,在半空中扭身一转,朝着西面窗破之处扑身跃去,径直跃向那个窥探的小弟子面门。

那小弟子“啊呀”一声,倒退一步,便见眼前忽然升起一道淡紫色的结界,那小猴子撞到结界上,嘭地一下就被反弹回去,重重摔落在地。

妙芜见了,暗恨自己真是被洛家的软筋散喂傻了。

这屋里既然设了阵法,焉能没有结界?

那窥探的小弟子受此一惊,忙跑去向师兄禀告:“师兄,闯进屋里的当真是一只猴子!我方才瞧得真切!莫非这萧氏余孽所言当真?”

看那猴子躲避阴火的身姿,确实很有几分灵气,瞧着和一些蠢钝未开化的妖物不一样,别真是那什么灵鉴夫人的爱徒吧?

这小弟子越想越慌,得罪灵鉴夫人?

这口大锅可不是他们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弟子能背得起的。

“师兄,要不咱们还是先进去把人救下来吧?”

那为首的大弟子叱道:“说甚胡话?!进去救人?阴火阵一旦开启,除非布阵之人,谁能把阵法关闭?蠢货!你是想进去送命吗?”

那小弟子被训了一顿,当下如霜打的茄子,讷讷不敢再言。

为首的大弟子一指点到他额上:“所以你现在懂了吧,我为什么要叫人去请少主过来?这里的阴火阵,是少主布下的!”

如果那萧氏余孽所言非虚,真要找个人顶锅,那也要拖个身份贵重的人出来。

他们洛家这位有名无实的少主,正是最佳人选。

妙芜听到这些洛家弟子的言论,心里凉了半截。看来一时半刻之内,是不会有人来救小丁九了。

眼看阴火阵中,阴火的攻击越来越迅猛,无数紫色的符火悬浮着,充斥着屋中各处角落,丁九可以闪避的空间越来越小,渐渐地,避无可避。

又是一阵腾挪滚爬,丁九长尾一甩,尾巴尖儿险险地从一点紫色的火焰上掠过。

妙芜心里一惊,再也无法忍耐。

洛家人虽然封住了她的灵力,但借助罗刹的力量,她依然可以驱动本命符,只是本命符的施展范围有限,无法达到先前能有的威力罢了。

她本来想暗中积蓄力量,等明日金陵大会开会,在前往会场凤凰台的路上趁机逃脱。

然而现在丁九身陷危境,她不可能再隐藏下去了。

妙芜心间一动,罗刹的力量顺从本心,如涓涓细流,流入四体百骸的经脉之间。

她抬起手,白皙纤细的指尖上,颤巍巍地凝出一只银色的光蝶。

弹指一弹,光蝶振翅飞出,所过之处,紫色阴火尽数凝滞不动。

谁知这时,丁九忽然发出一声惨叫,摔落在锁妖笼旁。

妙芜心里一颤,一面汇聚全身力量凝结第二只本命银蝶,一面分心去查看丁九伤势。

这一看,逼得她心中愈发焦急。

只见一点紫色的阴火沾上丁九的尾巴尖儿,接着迅速蔓延至全身,小丁九整只猴儿身上都燃着一层薄薄的紫焰。

“啊!好痛……好痛!阿芜,我要被烧死了!”

丁九惨叫。

妙芜不知这阴火到底会造成怎样的伤害,可是看到丁九这个样子,心里更是慌张。

她接连放出几只本命银蝶,控制住其它阴火,确保不再有阴火落到丁九身上,同时再度提高声音喊道:“救人!快去请你们少主过来救人!若是灵鉴夫人的爱徒死在你们洛家,灵鉴夫人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几个洛家弟子听见屋内响动,也慌了神,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忽见游廊尽头,有一位身着洛家金鳞袍的公子竖抱古琴,大步而来。

人未至,手在琴弦上又急又快地拨动两下,几道音波打出,撞开屋门。

接着人影一闪,那公子在瞬息之间,便已飞落门前。

洛淮咬破指尖,以指在虚空中画出一道符文。

随着他指尖移动,细密的血雾从他指尖喷出,在半空中凝成玄奥的纹路。

“九幽玄冥,阴火听令,灭!”

最后一笔落下,血雾倏然炸开,如同一层绚丽的红色薄纱,覆盖了所有燃烧的阴火。紫色的火焰,连同小丁九身上的焰火,噗噗地熄灭了。

妙芜的本命银蝶在阴火消失后,也化为点点银色流光消散。

几个洛家弟子全程围观,见此,为首的大弟子不等洛淮这个少主说话,便出声道:“少主,这妖女被封了灵力,竟然还能驱动本命符,此事重大,要速速上禀家主啊!”

洛淮转头看了他一眼,一向温和的面上竟然现出几分少见的威严。

他慢吞吞地质问道:“事涉人命,何故拖延?为何不速去请我?”

几个弟子没料到一向面人一样软和的少主竟然会向他们问罪,当下个个噤声,不敢再随便多说话。

妙芜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他们在说什么,阴火阵一破,她立刻蹲下身,查看丁九身上的伤势。

丁九身上的皮毛一片焦黑,虽然看起来烧伤好像没有很严重,但看到它气若游丝的样子,妙芜便知,只怕这阴火的伤不是在表面。

瘦骨伶仃的小猴子,用两只爪子抓住栅栏,费力地抬起头来,朝妙芜笑了一下。

“没关系的,阿芜。死、死不了……夫人说,我们灵猴,都有铜筋铁骨呐……”

妙芜眨了眨眼,眼泪顺着面庞滑落,“小丁九……”

洛淮屏退几个洛家弟子,踏入屋内,对妙芜道:“阿芜姑娘,这小灵猴被阴火灼伤,我要速速带它去找家中长老医治。”

说着便蹲下身,要来抱小丁九。

小丁九怕生人,见洛淮伸手来抱,不由发起抖来,直往锁妖笼这里躲。

妙芜看了,更觉心痛。

桃源里有规矩,凡是居住在桃源内,受灵鉴夫人庇护的妖,若不得灵鉴夫人命令,不得随意外出。

更何况小丁九生性胆小,妙芜根本想象不到,它是如何跑到金陵来的。

她没有听说灵鉴夫人来到金陵,想必小丁九应该是自己一只猴儿偷偷跑来的。

妙芜只以为小丁九是偷偷跑到金陵来的,却不知小丁九在听闻妙芜和谢荀被仙门百家合力追捕的消息后,便偷偷溜出桃源,尾随谢谨,一路寻找二人。

它生性懦弱胆小,在桃源里经常受师兄师姐奚落欺负。虽然灵猴们没什么坏心,不过是拿它的结巴作为取笑,不是真地要羞辱排挤它,可它心里还是觉得很难受。

而妙芜是第一个不曾取笑它结巴的人,对它温柔耐心,也是因为她,它才有了踏出桃源,见一见外面世界的勇气。

是因为她,它才会主动向灵鉴夫人请命,到大峡谷历练。

后来听说灵鉴夫人有意将衣钵传承给妙芜,小丁九更是暗自下定决心,日后要更加刻苦,勤加修炼。它想超过丁一它们,它想成为能帮上妙芜的臂膀。

妙芜见小丁九躲避,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安抚它心中紧张的情绪。

“小丁九,你跟洛少主去吧,你放心,他不是坏人。”

小丁九抬头望着她,两只漆黑的眸子亮如星辰。

它虚弱地说道:“阿芜,我看见地龙了。我看见它和那个抓了你的殷氏皇子在一起。它没有从夫人那里得到出桃源的手令,它是偷偷跑出来的。”

“阿芜,从你第一次进桃源开始,地龙就想害你,它和那个皇子在一起,肯定还是想接着害你。而且刚刚它发现我偷偷跟着它,就想杀了我。阿芜,你一定要小心它……”

妙芜初听时微怔,继而慢慢想起,第一次进桃源时,驱使幻妖攻击她和谢荀的蚯蚓精来。

果然是有谢家内的人相助,那个殷无晦才能那么快找到她。

妙芜定下心,点了点头,对小丁九道:“我知道了,你先和洛少主去治伤。”

小丁九说完这些,力气一泻,委顿于地。

洛淮弯腰,轻柔地将它从地上抱起,朝妙芜道:“阿芜姑娘你放心,我会治好它的。”

妙芜对他道:“洛少主,方才小丁九所言,希望你不要传出去。”

洛淮颔首道:“我不会多言,你尽可放心。”

等洛淮走后,洛小家主身边的大琴师,柳如眉就来了。

本来碍着谢家的情面,洛家不敢对妙芜太过,因此下令将她关押在偏院。可听说妙芜仍有余力驱动本命符后,洛家人便起了警惕,唯恐她在明日金陵大会前逃走,因此下令悄悄将她转移到地牢,并派了几个长老看守。

妙芜预料到明日前往凤凰台,洛家人的防范必然会比以往更严,想到逃脱无望,心中不由一片颓丧。

在她发愁之时,洛家之中,也有人与她同样,彻夜难眠。

清冷冷的月光洒在洛家客院之中,一间屋门紧闭的客房前,跪着一个身姿峻拔的年轻人。

谢家大公子谢谨在父亲谢泫门前跪了足有一个时辰了。

每隔一会,他就会再次请求道:“爹,请准许我带领人马,入帝王墓内一探究竟。”

可是不管他请求多少次,屋内的人从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没有给出过一句应答。

最终,谢谨双手叠于额前,长身拜下,在地上叩首三拜,接着站起身。

“爹,若你不允,棣华只好只身前往。此去不知前路如何,但棣华不得不去。爹,若棣华没有回来,日后,您一定要保重自己。”

谢谨说着转过身,才迈开两步,身后紧闭的屋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谢泫站在门口,喝止道:“站住!”

谢谨停下脚步。

月光落在谢泫脸上,映照出一张属于父亲的,神情萧索的面庞。

谢泫目光忧伤,叹息道:“棣华,我已经没了女儿,你难道要叫我再失去唯一的儿子吗?”

谢谨浑身一震,哽咽道:“可是爹……”

谢泫黯然道:“不管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妹妹……阿芜她……很有可能已经回不来了。”

千里之外,谢家的桃源秘境内。

沉睡了半个月之久的灵鉴夫人忽然起身,披上外裳,走到中庭,静静地凝望着碧桃花树上的本命符。

紫姑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在灵鉴夫人身后道:“夫人怎么忽然醒了?想吃点什么?我现在就去做。”

灵鉴夫人单手拢住衣襟,另外一只手悬于胸前,手指掐算,半晌,停下来道:“去问问,丁九在不在。”

紫姑忙唤来几只灵猴询问,结果一问之下,才知道这群灵猴已经大半月都没见过丁九了。

丁九向来安静,突然消失无踪,竟然没有一只灵猴反应过来。

灵鉴夫人听完紫姑回禀,忽然道:“紫姑,为我梳妆,我要去金陵走一趟。”

自仙门大乱之后,灵鉴夫人已有十多年未曾踏出桃源一步。紫姑乍然听闻此言,不觉心惊肉跳。

“可是夫人算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灵鉴夫人逆风而行,身上的衣裳被风吹得猎猎而动。

她的声音落在风中,飘忽不定。

“也许吧。”

紫姑接着问道:“是吉是凶?”

灵鉴夫人的回答宛如叹息,听似给了答案,可紫姑再一琢磨,却发现灵鉴夫人显然什么都没告诉她。

“命由天定,事在人为。”

同一时间,为了医治灵猴丁九忙碌了一日,好不容易才得了一点空隙,靠在丹药室的丹炉旁小憩的洛淮忽然惊醒。

只见安放丁九的内室里绽放出奇异的华光。

洛淮惊起,几步走到内室门口,便见沉睡于榻上的小灵猴此刻正飞悬于半空之中,裹缠在它身上的绷带寸寸而断。

无形的风漩在屋中搅动,所过之处,桌椅、花瓶、字画,全都化为齑粉。

小灵猴身周电光与火焰交互闪动,绷带之下露出崭新的,柔软的猴毛,皮毛宛如黄金,闪烁出瑰丽的光泽。

洛淮微微睁大眼睛,这是……

雷光阳火加身,这是有世所罕见的大妖要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