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位于金陵白门桥附近的洛家宅邸。
宅子西边有一处小院, 院中清溪环绕,游廊迂回,粉色的垂丝海棠盛放。
忽地, 游廊上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几名洛家弟子的阻拦声。
“谢二当家,谢二当家,我们家主有命, 任何人在金陵大会会审之前, 都不得见……”
谢泫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阻拦他的几个洛家弟子。他神色谦谦, 然而这几个弟子不知怎么地, 一对上他的眼神,声音就不自觉地小下去。
谢泫笑道:“金陵洛家好大架势,不声不响抓了姑苏谢家的人, 说不准见就不准见?”
几个小弟子讷讷不语,不知该作何应答。
谢泫一震衣袖,无形的劲气荡出,将几个小弟子强势推开。
“回去禀报你们家主,若再要阻拦,叫他自己亲自来!”
几个小弟子面面相觑, 不多时匆匆而走,找此间主管禀告此事去了。
谢泫走到尽头的屋子前,揭下封屋所用的符箓弃掷于地,伸手推开槅扇。
他站在门槛外, 抬眸朝屋内望去,只见里头光线昏暗,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只锁妖笼,一个身姿单薄的少女低头坐在里头,听到开门的响动,立刻抬起头,有一霎间,眼中释放出晶亮的神采。
二人目光相接,少女眼中的星芒渐渐淡去,变得目光躲闪,最后慢慢低下头去,不敢再与他对视。
阳光从槅扇的镂空处漏进来,落在少女清瘦苍白的面靥上,看得谢泫心中一痛。
这小姑娘平日里总透出一股子狡黠机灵,自有一股不带矫饰的娇憨,然而他现在在她身上只能看到憔悴。
谢泫胸中有万千心绪,皆复杂难以言表。
二人就这样遥遥相对,过得许久,谢泫终于开口,涩声问道:“我有话要问你,你可能如实相告?”
妙芜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您不用问心咒,不怕我说谎?”
谢泫问道:“那你会对我说谎吗?”
妙芜摇了摇头,“我哪里还有脸再骗您。”
谢泫只觉眼睛酸涩,他骤然转身,用力眨了眨眼睛,稳住声音问道:“你为何要夺舍我的阿芜?”
“此事非是出自我的本意。”
对于系统而言,所谓的“夺舍”,不过是他们给穿书者的神魂安排了一个载体,一个处于剧情线内的已有身份。
然而对于这个世界的人而言,“夺舍”就是夺舍。
“你在此,我的阿芜呢?”
妙芜摸着手腕,那里空荡荡的,在来金陵途中,他们趁机剥下她的剑镯。妙芜虽不知道他们拿剑镯去做什么,心中却能猜到,必然和谢荀有关。
“七年前她误入帝王墓,被罗刹附体,罗刹虽被封印,却还是一步步将她的神魂吞噬了。现如今,我也不知她是否还活着。”
饶是此前做好了心理准备,谢泫听到这个回答,仍然感到天旋地转,两耳轰鸣,两行热泪涌流而出。
“徐家家主和云冲道君的死当真不是你所为?”
“那日在太极观中,洛小家主已用问心琴审过。我之所言,句句属实。”
谢泫微微抬头,看着刺目的阳光,任清风吹干面上的泪痕。
“明日金陵大会会审,我会力保将你带回谢家。阿芜究竟是生是死,我总要弄个明白。”
谢泫回首,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看着妙芜,说道:“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
妙芜怔了一下,双睫微颤,过了会,轻声道:“我姓周,名……妙芜。”
谢泫听了这个回答,忍不住倒退一步,勉强稳住身形。
她也叫妙芜?!
这世上,竟是有这样的巧合?
谢泫离去后,妙芜双肩微塌,整个人贴住墙壁,慢慢滑坐于地。
她和谢荀一别七日,几乎不敢去想象谢荀心中该何等焦灼。、
而她最怕的,是谢荀会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抑或是明知仙门各家在金陵城中布下天罗地网,还是执意孤身来闯。
为了防止她逃走,洛家不仅封了她的灵力,设下法阵困她,还在每日饭食中加入酥软筋骨的迷药。
这洛家防她,还真是防得滴水不漏。看来她的本命符的确叫他们颇为忌惮。
妙芜心中一哂,闭上双眼,神识慢慢沉静下来,神识又重新沉入神府。
洛家人以为封住她的灵力,便能阻止她使出本命符,却忘了她体内还有一只罗刹。
自那日在蛊王谷中与云冲道君大战之后,罗刹便奉她为主。虽然妙芜觉得它并非全心顺服,但至少这几日她进入神府,这罗刹都显得十分乖顺,甚至在她询问小妙芜是否尚在人世时,还会放出一点残存的意识给她看。
那些意识如同白色的萤火虫,在黑色的湖泊上一闪一闪,美丽而梦幻。
妙芜伸手拢住一点,那意识就在她掌中爆开,记忆如洪流般涌入她脑海。
在那些记忆中,妙芜逐渐了解到小妙芜是怎样一个人。
年幼丧母,父兄虽然疼爱她,却因事情繁忙劳碌,或是沉心修炼而无暇陪顾。三娘子虽爱护她,却也因诸事缠身,无法时时刻刻照顾到一个小女孩心中那些敏感的小情绪。
日久天长,小妙芜渐渐变得娇蛮而敏感,因为脾气不好,同龄人中,愿意与她玩的便更少了。
了解得越多,妙芜心里就越觉痛苦。
不论事情究竟因何而起,说到底,是她占了这具身体。
她和这个小妙芜,虽然同名,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灵魂,谁也不能代谁而活。
而最令她感到痛苦的是,既然小妙芜还有残存的意识存在,她是否还“活”着?
怀着这样的想法,妙芜再一次进入神府,而这次,她在神府中发现了一团斗大的白光。
她屏住呼吸,朝那团白光走去,伸出手,指尖刚刚碰到白光外围,便觉有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吸了进去。
同时,无数片段像是倍数播放的电影,齐齐涌入她脑中。
从这些片段中,她终于拼凑出小妙芜的一生。
这个娇蛮任性,看似被父兄捧在手心呵护,其实心中渴求关爱的小姑娘长大后,如愿以偿地与洛家少主洛淮定亲。
可她不知,这桩亲事于她而言并非是什么幸福。
洛淮心中另有所属,与她定亲,不过是为了假借谢家的声势,扫清家中反对他的势力,一步步将家主的权力从洛小家主手中收回。
后来家门变故,谢荀的天狐血脉被揭破,谢家被众人推上风口浪尖。
为了不连累谢家,谢荀远走避退,多年后堕入魔道,携百妖归来,在金陵大会,她的婚宴上血洗了大半仙门。
谢家诸人几乎都在此役中身殒,洛淮也身受重伤,死遁而逃。
而她为了替父兄报仇,强行驱动体内的罗刹,最后却因心智不够坚定,而反遭罗刹侵蚀。
在最后一点意识被吞噬前,她终于找到谢荀,一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可谢荀却看着她在笑,甚至笑出了眼泪。
他说:“我也希望有人能杀了我。能死在谢家人手里,我心甘情愿。可惜,狐仙庙一日不毁,我这具躯体,一日不灭。”
谢妙芜被这言语所激,狂性大发,抽回飞剑,举剑再刺,可她的剑刚收回,上一剑刺出的血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报仇无望,又痛失亲人,痛失所爱,加上罗刹的影响,谢妙芜彻底坠入疯狂,变成见人就杀的疯子,被谢荀关在狐仙庙内,直到十数年后,有人闯入狐仙庙中,杀了谢荀,她才终于得以解脱。
临死前夕,她望着那个眉目间与洛淮有几分相似的少年,轻轻问道:“景元哥哥,是你来救我了吗?”
那少年扶住她,凝视她的目光中似乎透出一点哀悯。
“景元是我父亲的字讳。前辈可是我父亲当年未过门的那位未婚妻,谢家的九姑娘?”
谢妙芜目光涣散,已经听不清身边人在说什么了。
她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心中恍惚地想道:在狐仙庙里,只有黑夜,什么时候见过白日呢?
快二十年了,她终于有机会再看一眼这青天白日。
她握住少年的手,眼泪夺眶而出,呢喃着说道:“我真没用呐,我真没用。我没办法给你们报仇……”
她的身体在少年怀中,慢慢变得僵硬,失去热度。
这晦暗的一生,终于走到尽头。
回忆片段中,谢妙芜生命寂灭的刹那,妙芜的神识就被甩了出来。
她抬头望去,只见黑色的湖泊上,万千星点飘飞,渐次消散,如同在对她做最后的道别。
妙芜追逐了几步,大喊“谢妙芜”,可回应她的只有空旷的回声。
妙芜站在无边无际的湖泊中心,心中一片惘然。
原来那就是谢妙芜的一生,也是谢荀的一生。
可是,为什么?!
妙芜双手紧握成拳,心中满是不甘,除此之外,更有一点觉得奇怪。
谢荀受谢家人教养十八年,她不信谢荀会对谢家人痛下杀手。
谢妙芜前来寻仇时,谢荀曾对她说,狐仙庙一日不毁,他的身躯一日不灭。言语中透露出身不由己的意味。
可妙芜思来想去,仍旧想不出到底是谁,竟能够挟制谢荀。
妙芜在神府里静坐了许久,罗刹静静地潜伏在湖泊底下,不敢来打扰她。
忽然,妙芜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耳熟的呼唤:“阿、阿芜!”
那声音里透出几分惊惶,像是被什么追赶着。
“救我!阿芜救我!”
妙芜神识飞出神府,一下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小猴子破窗而入,嘭地撞在锁妖笼的栅栏上,撞得晕头转向,两眼冒金星。跌到地上后,颠了两下才站稳。
小灵猴丁九两只前爪把着栏杆,急切地望着她说道:“阿芜,救我!”
妙芜被突然蹿出来的小灵猴弄得满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怎么回事,便见门上的黄符尽皆飘起,似乎有人触发了阵法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