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来不及说出口的那句话, 让妙芜感受到极大的震撼。
她恍然忆起和谢荀初识那段时日里,二人曾经同跪祠堂。那时谢荀一时失言,唤她“小毒物”, 她便笑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也给谢荀取了个绰号。
她又忆起在皇觉寺那段剧情碎片中,少女随身携带的核桃酥糖……
妙芜慢慢睁大眼睛,心底有些不敢相信。
但是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难道那个不知姓名的穿书者是她?
难道她上次失败的任务也是这个?
但是……那个穿书者的任务分明成功了。
“啊——”
少年紧紧抱着少女渐渐冰冷的身体, 埋首在她肩颈间嘶哑地哭泣出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谢荀不断地喊她的名字,他说:“阿芜、阿芜、阿芜, 谢妙芜!谢小九!小毒物……”
“我错了, 我大错特错。”
“你别丢下我,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你别丢下我……”
妙芜只觉肝肠寸断, 她的意识想回到那具失去生机的躯体里,她想要再拥抱谢荀一下,然而通通都办不到。
她感觉虚空中似乎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牢牢地粘附在她的意识上,将她往不知名的深渊中拉扯。
眼前渐渐黑暗,最后的视野中, 只剩下一小块明亮的场景。
她看到少女身体里浮出一道浅银色的人影,依稀可以辨别出秀丽的眉目。那道影子被冷风一吹,有如深埋在古墓中的文物逢见空气,砰然碎裂, 化作成千上万银光熠熠的星点,随风消散了。
妙芜沉重地阖上眼睛,世界彻底黑暗。
她在黑暗的河流中徜徉,依稀听到个声音说:“老大,接下来怎么弄?”
有个不怎么着调,男女莫辨的声音叹气道:“接下来的剧情,我也不知道啊。这个小世界前前后后崩溃了十几次,再崩一次估计就撑不住了。”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死心眼的穿书者。你说她刷完任务走人就好了嘛,整出这么多幺蛾子来……”
妙芜听了一阵,终于认出这是系统的声音。
那么那个和系统对话的声音是谁?
妙芜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团云,一团水汽,从黑暗的河流中蒸发,升入一片极致纯白的空间中。
她睁开眼睛,一下就被这耀目的白光刺得不得不半眯着眼。
有一个人影慢慢走进视野里,妙芜完全看不清这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在妙芜眼中,那人影边缘虚化,好似由各种模糊的色块拼接而成,只能隐约看出黑色的是头发,红色的是衣服,肤色的地方是裸.露在衣物之外的脸和手。
甚至妙芜都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一点绿色的影子在“那人”肩头跳动,叽叽喳喳地说道:“老大,你一开始想让她阻止谢荀再次崩坏世界,为什么现在又改主意了?”
“那人”轻笑:“你知道支撑起一个故事的是什么吗?”
“人物、剧情、世界观。三者相互融合,就构成了这样一个个绚丽而又奇特的书之小世界。”
“主线剧情是世界的支柱,人物是世界的灵魂。你为人物造好了模子,也为人物安排好了剧情和宿命。”
“所有这一切,就像卯榫一样严丝合缝地扣合在一起,从而构成‘世界’正常运转的基础。”
“每个角色都有其应有的定位和功能,一旦有参与关键剧情的角色出了岔子,一切都会被改变,主线剧情崩溃,继而‘世界’崩坍。”
脚步声趋近,在妙芜面前停住,“那人”蹲下身,低声朝着妙芜说道:“所以,你明白了吗?”
“谢荀,从这个角色诞生之初,‘世界’给他的定义就是背负着悲剧宿命的反派。天之骄子沦落成泥,一步步坠入绝境,从善堕入恶,这就是这个角色的宿命。”
“但是就是因为你,他不肯死了。哪怕世界重启也对他完全无效。”
“你,本不该破坏这种美学上的张力。”
妙芜很想啐它一脸,奈何无力办到。
“那人”又站起来,叹息道:“不必如此忿忿不平,你其实应该感谢我。毕竟你的魂魄在‘世界’里碎成那么多片,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帮你重新拼回来呢。”
“我之前撤掉了修正剧情的引力,现在看来,剧情发展到这里,你成功完成任务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我现在重新给你个机会吧。”
“你可以选择现在就放弃任务,离开这个世界。不过,这个世界在最后一次崩溃后就会彻底消失。”
“你也可以选择留下来。我可以不再控制后续的剧情走向,但你的生死,就看你自己了。”
妙芜虚弱地问道:“你是谁?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人”笑道:“我算是……统管这数千万个书之小世界的……神吧。”
妙芜嘲讽道:“呵,你说你是神,那么神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吗?”
“那人”似乎是笑着摇了摇头,“用你能够听懂的语言解释给你听的话,那就是天地有法,神也受规则约束,无法任意妄为。”
它接着说:“我给你三秒钟做选择吧。三……”
“我要留下来。”
“咦,这么快?你不后悔?”
“不后悔。”
话音落,便听那自称是神的“人”喃喃低语道:“有意思了……”
妙芜便觉得一瞬间产生了种失重的感觉,好似从高处疾速坠落,黑暗如河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妙芜从这片纯白的空间中消失了。
小翠鸟说:“老大,用新生的故事支撑‘世界’运转,真的能搞得定吗?”
“那人”漫不经心地说道:“那要看他们能不能活下来了。”
那种下坠感大概只维持了几秒,妙芜便觉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意识回笼。
妙芜失神了片刻,脑中乱糟糟的都是刚才的剧情碎片。
从少女强行解除系统,到少女挡下方圆规矩剑那劈山破海的一剑,身死魂消。
那个自称为神的家伙说接下来不会再控制剧情,可是有些剧情甚至还是沿着原定剧情的方向发生了。
比如云冲道君因为罗刹入魔,最终死于谢荀之手。
而此时此刻在狐仙庙中,妙芜清楚地感应到,云冲道君体内的罗刹和她体内的罗刹都被怨气激发了魔性。
她现在整个人的状态无比分裂。
明明神智极为清醒,甚至在瞬息之间便已想通了许多关窍,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她头疼欲裂,眼珠直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右眼跳出来。
黑雾对面,有一双红光烁烁的眼睛若隐若现。
妙芜抬头对上那双眼睛,心中立刻有了决断——云冲道君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他们手上。
而她,也绝对不想死。
妙芜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暗自将全身灵气汇聚到掌心。
云冲道君手引剑诀,飞剑上青光一盛,气贯长虹,倏然斩落。
妙芜心间一紧,正准备祭出本命银蝶,少年忽然破雾而出,闪身挡在妙芜身前,一手挟着人事不省的柳悦容,一手掐动剑诀。
十柄飞剑在他身前结成剑栅,云冲道君的青虹剑劈到剑栅上,像是遇上无形的屏障,剑刃摩擦间,火光四射,却难以再近分毫。
两人僵持不下,谢荀额上渐渐沁出细汗,因为咬紧了牙关抵御,两颊的肌肉也狰狞地绷紧鼓起。
云冲道君是观主沈天青的师叔,谢荀哪怕再天资纵横,终究还是少了数十年的勤修苦练,这其间的修为差距,是天赋无法弥补的。
如果再给他十年时间,不,三年也好,他甚至有信心和师父沈天青一较高下。
然而现在的他,却绝不是云冲道君这样一位剑道大宗师的对手。
思及此,谢荀不再顾忌,任由身上妖力澎湃而出,强大的妖力注入,十柄飞剑齐齐长鸣,剑尖一转,绞住青虹剑,与它在半空中斗了起来。
云冲道君身形似电,掠到谢荀身前,一掌拍出。
谢荀与他手掌相碰,二人对了一掌,巨大的力量朝四面八方一震,震得黑雾翻涌,似滚滚波涛。
谢荀蹬蹬倒退了几步,拦腰将妙芜揽了过来,一手挟着柳悦容,一手揽住妙芜,御剑蹿入楼阁之中。
这片楼阁几乎被怨气所化的魔龙摧毁了。谢荀带着二人在断壁残垣之间奔逃,到了山顶,跳入土坑的丹炉中,将迷宫翻转,三人便顺着地道滑入兔子窝。
这些兔妖地道挖得极深,纵横交错,相互连通。躲入这里,那云冲道君要是想寻到他们,势必要花费不少功夫。
谢荀缓了口气,停下来,先把妙芜放下,再将柳悦容靠壁放下。
把柳悦容安置好后,他站起身,伸手拉过妙芜,点燃符火照亮,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将妙芜打量了一遍,见她只是灵力损耗太过,身上并未受伤,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
他的目光落到少女脸上,忽然发现她下唇被咬破了,伤口往外渗的血已止住,结成一道细细的暗红色血痂。
他便愣了下,伸手轻抬起她的下颌,皱眉道:“你自己咬伤的?”
妙芜凝视着他的脸,从如墨眉毛,到微微弓起的眉弓,到眸光清亮的双眼,再到笔挺的鼻梁,略有些薄的双唇,坚毅的下颌……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念念不舍地流转。
如果之前那个穿书者是她……
哪怕她的记忆被删除了,再来一次,她依旧会喜欢上他。
命里相逢,这缘分是她强求而来,她失败了。
她不清楚到底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那个自称为神的家伙不得不把她的魂魄重新拼凑完整,让一切重启。
它说,就是因为你,他不肯死了。哪怕世界重启也对他完全无效。
之前系统曾经说过,重要的道具角色崩坏,破坏主线剧情,就会造成世界崩溃重启。
那么在谢荀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想着想着就不由落泪了。
谢荀一下慌了手脚,一手捧住她的脸,一手笨拙地替她抹眼泪,手忙脚乱中,符火掉落,嗤地一下熄灭了。
谢荀说:“你别哭,别哭。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妙芜踮起脚尖,双臂揽住他脖颈,靠在他胸膛里抽抽噎噎地说道:“小倔驴……我真地,真地……好喜欢你。”
上一次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这一次终于有机会了。
谢荀浑身一震,脸上腾地烧起来,浑身肌肉紧绷,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会儿,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谢荀把少女环在怀中,下颌枕在她头顶,闷笑出声,胸膛微震。
他说:“阿芜,我也是啊。”
我喜欢你,肯定比你喜欢我还要多很多。
那一刻他觉得,命运中的所有不幸,似乎都只是为了让他能够遇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