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芜护短

谢荀从横机的梦境中出来后, 觉得面颊似有凉意,抬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梦中所见的一切, 令他觉得愤恨悲凉, 然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早已死于多年前的那场仙门围歼。

他满腔的恨意,就像打在棉花上的一记空拳,无可奈何, 无法发.泄。

横机的梦境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哪怕谢荀再催动术法,也无法挖出更多东西。

从梦境中, 谢荀只知陆修缘应当曾和萧钿儿在金陵呆过很长一段时日, 陆修缘还曾对萧钿儿说过“滚回金陵去”这样的话。而当初柳明瑶正是被萧恨春扣在金陵,谢荀暗想,当年谢家那个孩子, 应该就是在金陵被掉包。

那之后,萧恨春究竟将那孩子送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效用有限,谢荀眼看横机即将转醒,便收了术法,悄然离去。

另外一边, 妙芜等人正围住一只瘴气所化的蛟龙苦战。

那蛟龙似一团燃烧的墨色冷焰所化,行动极为迅捷。

初时谢家等人合力将它围住,用捕妖网罩住它,不等收网, 蛟龙即化为丝丝缕缕的黑气从网洞间飘出,瞬间又在网外凝结成形,长尾一甩,卷住谢家一名弟子,拖着他在秘境间狂奔乱蹿。

谢谨提着玄铁重剑追上去,一剑从蛟龙腰部扎下,将蛟龙牢牢钉住,回头朝诸弟子喝道:“把谢远弄出来!”

众人赶紧围上去,七手八脚地将被蛟龙卷住的师弟解救出来。

妙芜用符箓定住蛟龙,而谢谨则一手控剑,另外一只手抖开捕妖网,朝蛟龙兜头罩去。

那捕妖网被抛出后,在半空中张开,还未落到蛟龙身上,忽有一道无形的劲力从远处射来,挟着那捕妖网,“咄”地一声射.进众人身后的大树上。

妙芜定睛一看,发现钉住捕妖网的是一只透明的羽箭。

她立刻回头朝箭矢射出的方向望去,只见浓雾中渐渐现出几个人影,为首的正是金陵洛家的少主,洛淮。

洛淮右手边立着一名半遮玉面,怀抱琵琶的女子,正是宫家的大琴师柳如眉;而站在洛淮左手边的少年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正是临安皇觉寺中与妙芜两次交手的殷无晦。

殷无晦的目光与妙芜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似乎愣了下,然后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他被谢家这个女娃娃所害,与那天狐结下主仆之契,又两度在妙芜手中吃过亏,委实是奇耻大辱。

今日他之所以跟随洛家诸人前来猎妖,并不是为了帮洛家撑门面。

他知道今朝谢家少主已改换人选,妙芜身为少主,势必会带队进入幻境。他此来,正是为了一雪前辱。

不过谢家怎么说也是声望颇高的仙门世家,他不好堂而皇之地动手,只能选择暗下黑手——他决定寻机用猎魂弓的魂箭抹杀妙芜的三魂六魄,。

无须取她性命,只要叫她从此浑浑噩噩,痴傻一声,也够解恨了。

妙芜不知殷无晦心中所想,见到洛家诸人似乎来势不善,便悄悄在衣袖底下结了个本命符的起手势。

这猎妖会之所以凶险,不止是因为幻境中的幻妖凶恶,更因为仙门百家允许在幻境中切磋术法剑术,只要不伤人命,就不算违反规则。

谢谨见殷无晦出手打掉自己的捕妖网,面色虽未变,语气冷淡道:“景元兄此举,是何意思?”

洛淮抱拳致歉道:“棠棣兄,非是景元要和你做对。只是百家猎妖,公平竞争,向来不分先后,只看谁技高一筹。这只蛟龙,本是我们先看上,从我们手里逃脱后,又游蹿到你们这里。”

方才被蛟龙卷住的谢远道:“放屁!既然不分先后,你又在那边啰啰嗦嗦地说些什么?现下我们大公子既擒住了蛟龙,这蛟龙便该是我们的。怎么,你们还想硬抢……”

谢远话未说完,忽有一道无形羽箭朝他面门射来。

妙芜一直暗中防备,见此抬手一挥,祭出一道金光流璀的结界,将那箭矢挡了下来。

她朝殷无晦怒目看去,气愤道:“殷无晦,你偷袭?!”

殷无晦笑得人畜无害:“谢姑娘,谢少主。你们谢家教得好规矩,连一个普通弟子也敢对着一家少主大放厥词,言语不敬。某不过是看不过景元兄被人如此欺辱,出手略施小戒而已。”

谢远方才险些被射死,现下脖子后都是冷汗,闻言直着嗓子道:“你,你!”

谢谨皱眉,喝止道:“谢远,不得放肆。”

然后才看向洛淮,沉声道:“谢远不过是言语无状,而你们家这位公子却是出手便要取人性命,未免也太过分了。”

洛淮有些尴尬,这殷无晦实际上并不算洛家弟子,只是洛小家主非要安排这么一个人进队,他也无可奈何。

谢远被训,只好委屈巴巴地看向妙芜:“九姑娘……”

妙芜和谢谨不同,谢谨看重世家之间的关系,遇事总爱讲究“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她却是万万受不得别人欺负到自己人头上。

猎妖会有规矩,猎妖之时,若遇数家相争,可通过切磋决定妖物归属。

妙芜冷冷看向殷无晦,道:“你若有胆,我们比试一场。赢了,这蛟龙就归你们。”

殷无晦身为天潢贵胄,向来高傲,被一个小姑娘当众挑衅,怎能不应承?

他说:“好,输了你且不要哭鼻子才好。”

洛家有三两个促狭的弟子闻言嘻嘻笑起来。

妙芜也不动气,只说:“打不过你可不要跪地求饶。”

谢谨道:“阿芜……”

妙芜知道他想说什么,摇头止住他话语:“大哥,我自有分寸。”

谢谨心道,阿芜既为少主,日后少不得要面对这样的场面。这般想着,也就不再阻止。

看来这一场切磋,无可避免了。

虽然殷无晦听说这位新任的谢家少主除了御符之术强些,其它修为稀疏平常,但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他在妙芜手里吃过一回大亏。

未免伤及他人,妙芜用结界划出范围,二人就在结界里斗法。

殷无晦收了猎魂弓,凝出飞剑,霎时间,结界内华光大作。

妙芜不急不躁地取出符箓,别的都不用,就用阴雷符对准殷无晦轰击。

她自知剑术不济,唯有御符之术,还算有些天赋,因此进秘境前,特地备足了符箓。

本命符的光蝶围绕在妙芜周身,殷无晦无法靠近,又被妙芜用雷轰得有些狼狈,一个不留神,又有一记雷符轰过来,直接炸飞他的发冠。

殷无晦抬手一摸,发现自己头发飞散,发丝间隐约还散发出一丝焦味,不由大为光火。

手上飞剑剑光一闪,又没入他袖间。

殷无晦退到远处,重新取出猎魂弓,一面疾走移位,一面数箭连发,这样一来,形势一下逆转,妙芜只好反攻为守。

无形的箭矢打在结界上,激出朵朵金莲似的涟漪。

殷无晦勾唇冷笑,手引弓弦,复又射出一箭。

这支箭来得又快又猛,箭矢临到结界前,陡然化为一柄寒光慑人的飞剑,破开结界,直朝妙芜身上要害处刺去。

妙芜万万想不到殷无晦的箭居然能破她的结界。

她躲避不及,狼狈地就地一滚,那剑贴着她的脑后侧滑过,带起的剑风打落鬓间的小绒花。

殷无晦不给妙芜任何喘息之机,接连射出数箭。

羽箭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妙芜心间一凛,正准备重新祭出结界,一直安静戴在她指上的三思忽然飞了出来,蓝色剑光一闪,陡然变为黑色。

长剑横扫,只闻得一阵“叮叮”之声,羽箭皆被扫落,接着剑锋一转,朝殷无晦逼了过去。

殷无晦忙凝出飞剑应战,刚一交手,他就觉得对方剑势锋锐无匹,如泰山压顶般令人喘不过气。

他被三思打得一直后退,最后退到结界边缘,三思飞起,剑柄在他膝弯间狠敲一下,继而又飞到他肩头,剑身抵住他一边肩膀用力一压,强迫殷无晦跪了下去。

殷无晦心中惊愕,刚想说:“这不是你的飞剑!这分明是那谢荀的飞剑!”

虽然这剑光他并不识,但是这熟悉的剑势,除了谢荀,不作第二人想。

便听到一声传音:“闭嘴!”

殷无晦登时有口难言,明明心中愤怒无比,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谢荀……那个萧氏一族的遗孽!

他居然敢回碧游观!不怕身份败露,被仙门百家群起而杀之吗?

妙芜暗悔自己大意,爬起来,笑道:“打不过也不必跪地求饶吧?既如此,此番算是我胜了?”

殷无晦恨得双眼发红,可惜无法出言反驳。

洛淮见此,对谢谨道:“棠棣兄,既是你们胜,这蛟龙便归你们。”

妙芜召回三思,目送洛家一行人离去。

殷无晦回头盯着她看了好几眼,目光如同淬了毒汁。

谢家诸弟子将蛟龙收入捕妖网,便围过来,纷纷夸赞妙芜厉害,妙芜只摆手不提。

她对战的经验还是太少,若非谢荀暗中帮忙,今日她便要在殷无晦手里吃个小亏。

接下来谢家诸人又转移了阵地,妙芜一面走,一面仔细回想她与殷无晦交手的细节。

殷无晦破开结界时射出的是飞剑,不是猎魂箭。

铁色的剑尖从她耳畔掠过……

似乎,有几分眼熟。

妙芜凝眸想了一阵,忽然想起在第一个剧情碎片中,原主被人一剑刺死时,胸口突出的半截剑尖,似乎与殷无晦射出的飞剑一样。

难道,原剧情中,原主竟是被殷无晦杀死的吗?

如果是这么说的话,倒是可以解释得通了。

因为原主被杀之时,谢家弟子没有人出手阻止。但如果飞剑是有人从暗处射出,速度够快,谢家弟子便是想阻止也有心无力。

只是,殷无晦为什么非杀原主不可?

妙芜正想不通,忽听耳边有人传音道:“你也太胡闹了。”

——正是去而复返的谢荀。

妙芜惊喜地转过头,看到他安然无恙,便扬起唇角,朝他笑了笑。

谢荀脸色微白,似乎有些疲倦,说:“时间快到了,折返吧,免得误了时候。”

他们这一行人猎了二三十只妖,算起来应该称得上收获颇丰。

谢谨见到谢荀归队,便带领众人往坤字门走回去。

走到一处山坳间,忽似遇上鬼打墙,怎么都转不出去。

初时谢家众人还以为是雾障的原因,到后来,发现其他各家似乎也误入这片山坳,被困在此处。

段红昭一眼瞥见妙芜众人,忙跳过来,问道:“阿芜妹妹,怎地你们也在这里?”

抬头一看,赫然发现和谢家众人比邻而立的,不正是由王牧之带领的王家弟子。

妙芜祭出结界,将王家弟子和小段家弟子都护在内。

谢谨凝眉,小心四顾,谢荀则面容冷峻,眸光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忽地,山坳间想起一阵“嘻嘻,嘻嘻”的笑声,声音似三岁孩童,又似女子哀怨,如幻如真,听得人毛骨悚然。

白雾之中,两片影子疾掠而过。

“嘻嘻,嘻嘻……”

被困在山坳间的众人皆拿出飞剑符箓,严阵以待。

不知是谁颤声唤道:“你们看,那边有两只红灯笼,还有、还有庙门……”

说着牙齿“咯咯”碰撞,声音乱起来:“是狐仙庙!是狐仙庙!”

在蜀中见识过狐仙庙吞噬百妖的弟子霍然变色。

秘境边缘,镇守四方的碧游观诸长老皆长身而起,互相传音道:“有东西闯进来了。”

千里之外,姑苏锦衣巷。

书房西窗半开,窗外芭蕉碧绿,窗下支着小桌,桌角一只白瓷净瓶,瓶中碧桃花盛放。中间放着一面瓦盆,盆中两只蛐蛐正斗得厉害。

忽然,谢三爷丢下斗草,微笑道:“局成了。”

同谢三爷对战的小弟子全副心神都系在瓦盆的战局中,闻言心不在焉地附和道:“三爷,什么局成了?”

窗沿上,一只蚯蚓缓缓爬过,半支起身子,用小弟子听不见的嘶哑嗓音问谢三爷:“要动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