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芜一行人快马加鞭, 赶回姑苏时已是傍晚时分,整座姑苏城都笼罩在绵绵细雨中,天色阴沉晦暗。
谢荀在谢府西门下了马, 谁也顾不上等, 立刻往谢涟居住的宅院而去。初时几步还是用走的,到后来速度越来越快,变成了一路急奔。
妙芜和谢谨不得已往身上贴了风行符才追上他。
及至到谢涟的房前, 谢荀却停下脚步。
他低着头, 雨水湿淋淋地顺着他的头发、衣服往下滴,不一会他站立的地方就积起几滩小小的水渍。
他站在门口, 双拳握紧又松开, 酝酿了须臾,似乎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推开半合的槅扇, 抬脚走了进去。
妙芜和谢谨跟随其后。
谢涟静静地躺在床上,谢三爷、三娘子还有大表哥段瑜等人围守在床榻旁,见几个小辈风尘仆仆赶了回来,就往旁边让了让。
谢荀慢慢走到床榻旁,靠着床榻跪下,眼眶通红, 屏息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中年男子,喉头滚了几滚,终是忍不住用嘶哑的嗓音唤了一声“父亲……”
这声“父亲”听在众人耳里可能不觉得有什么,妙芜却觉得心口蓦然抽痛了一下。
纵使谢荀已经知道自己并非谢涟亲生骨血, 可这十八年的教养之恩,他对谢涟的孺慕之情其实已经深入骨髓。
他从小就渴望谢涟的肯定,希求他一句赞赏。可谢涟对他却总是严厉,似乎从来都不喜欢他。渐渐的,这种孺慕中开始夹杂了一些怨恨,失望越攒越多。
这种失望可能更多的还是源于谢荀年幼时,谢涟放任那些长老对柳明瑶口出诋毁之言。
渐渐地,他和谢涟的关系开始变得越来越差,说不上两句话便要针锋相对,谢涟被谢荀顶撞,动了怒,接着就是动鞭子。
到了后来,谢荀干脆连“父亲”也不喊了,只冷冰冰地喊谢涟作“家主”。就好像他们不是父子,倒似宿仇。
可现在这个往日刚硬强横,不苟言笑的男人倒下了,他脸上带着一层诡异青色,紧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性命似乎危在旦夕。
谢荀不由自主唤出口的,却是一声“父亲”。
谢荀生在谢家,长在谢家,十八年了,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谢家后人,是谢家的天之骄子。
可惜,皇觉寺的那次妖化彻底打碎了他这十八年的所有认知。
他不仅不是谢涟的骨血,甚至有可能是柳明瑶和萧恨春的私生子,而萧恨春曾经杀了那么多仙门中人,和谢家更是有着难解的血仇。
那些长老对他母亲的诋毁似乎一朝全变成了事实。
妙芜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复杂的境遇,她无法想象这种毕生信仰和认知完全被颠覆、被打碎的痛苦。
可是这两日来在柳悦容处,谢荀却偏偏还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们相处。
屋内气氛低落,谢谨的语气显出几分沉郁:“三叔三婶,这是怎么回事?”
三娘子道:“昨日你三叔 奉命押送几只小妖到富春山家塾,你大伯父一路相送到阊门码头,结果还没上船,忽然杀出一只大蛛妖。你大伯父为了护住你三叔,不小心中了那只蛛妖的毒……”
妙芜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曾经被一只小蛛妖袭击过。三娘子将那只小蛛妖捉起来,送进桃源里请灵鉴夫人和紫姑帮忙看管。
那小蛛妖在桃源里日日纺线织布,被逼从良改造,一开始还很不服气,后来被桃源里的纺车和纺锤暴打了几顿,终于开始认怂。
经过几个月改造,鉴于这小蛛妖表现良好,紫姑终于同意,可将其送到富春山家塾,师从谢家师长们学些人类的道义礼仪,以免今后动不动就要杀人。
妙芜离开谢家前还曾到桃源里看过它,想收了它身上的厄气。那时这小蛛妖口口声声只说“来日它舅公一定会来救它”。
她先时还以为它是虚张声势,现下看来,这位舅公竟然是确有其蛛。
三娘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父亲已经带人去追那蛛妖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拿回解药……”
一直沉默的段瑜忽然出声道:“这天蛛的毒液太霸道,我用上段家秘制的解毒丹,也只能勉强将毒性压上两三日。若三日后还拿不回解药,只怕大罗金仙来了也回天乏术了。”
妙芜一张小脸上满是担忧,下意识地往谢荀身上瞥了一眼,只见谢荀听完段瑜的话,放在身侧的双手瞬间紧攥成拳。
“灵鉴夫人也没有办法吗?”妙芜问道。
谢三爷叹气:“灵鉴夫人虽是江南地界万妖之首,可到底有些千年老妖是她管不到,也管不了的。”
谢荀听到这里,倏地站起身,转身就朝门外走。
谢三爷唤住他:“琢玉,你要去哪里?”
少年站在门边,身姿笔直,似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浑身气势阴郁迫人。
他垂着湿漉漉的眼睫,平静道:“伤了父……家主的那只蛛妖我认得,那蛛妖有疯病,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二叔那边恐怕找不到他。”
“三日内,我必将解药带回。”
谢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入雨幕中。
那一日到得后来雷雨大作,妙芜终于见识到谢荀作为一家少主雷厉风行的一面。
他从族中点了十个精锐子弟,准备好缚灵索和捕妖网,一行人轻骑快马,不顾暴雨连夜追击而去。
翌日清晨,谢荀没有回来。
又过了一日,谢荀还是没有回来。
直到第三日凌晨时分,妙芜还躺在被窝中睡得迷迷糊糊,雀枝和宝翠忽然摸进屋子里,挑开帐子,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姑娘,姑娘醒醒。少主回来了,带回了天蛛之毒的解药,家主有救了。”
妙芜一听到“少主”二字,立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来,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外袍也来不及披,披散着一头及臀长发,赤着脚一路跑向谢涟的居所。
她在家塾日日晨间都得早早爬起来淬体,练出了好脚力,雀枝和宝翠根本追不上她,追了一阵,就停下来插着腰直喘气。
宝翠感慨:“姥姥呀,姑娘这速度可真叫人望尘莫及。”
雀枝幽幽道:“宝翠,你实在很该多看些书了。”
宝翠:“嗯???”
雀枝叹气:“望尘莫及不是这么用的。”
却说妙芜一路跑到谢涟居所附近的抄手游廊上,远远就看到少年从前头的月洞门缓步而出,慢慢走到对面的游廊里。
妙芜大喊了一声:“小堂兄!”
少年闻声望来,看见少女朝他招手,便停下脚步,身子微微往后一倾,背部虚抵身后廊柱,只等妙芜过去。
妙芜整个人踩到栏杆上头,直接翻出游廊,横穿过两边抄手游廊中间夹着的小花园,爬上栏杆,落在谢荀身前,伸手拦住了谢荀。
谢荀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扫了扫,落到她两只菱角般的裸足上。
他微微皱了下眉,默默解下身上的披风递了过去。
妙芜愣了下,立刻眉眼弯弯,从善如流地接过来披到身上。
“我听雀枝说你拿回解药了?”
“大伯父的毒解了吗?”
“嗯”,谢荀语速很慢,“已经喝过天蛛的血,无碍了。”
妙芜鼻端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好像是从谢荀身上传过来的。
她刚想开口询问谢荀可有受伤,谢荀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只锦袋递过来。
妙芜伸手接过,打开来低头看了眼,借着廊下灯笼的亮光,发现那锦袋里似乎装着一大团银白色的丝线,那丝线被光线一照,闪出些金属似的色泽来。
“这是……”她有点疑惑,一时间没看出这是什么东西。
谢荀垂着眼睛,神色似乎有些疲倦,脸色也很白,越发衬得眉目漆黑。
“是天蛛蛛丝,从南疆回姑苏的路上,你捉住那只怀有身孕的蛛妖,不就是想要这天蛛蛛丝,帮大哥和二叔各绣一件护身锦衣吗?”
嗯?
原来原主捉那蛛妖竟是为了这个吗?
妙芜心里一时有些复杂,心里想着这原主对自己人其实也算不错。
她不由又想到那次在龙门镇上梦到那罗刹。有个和原主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侍奉在那罗刹身边,难道原主的魂魄其实早已经被罗刹吃掉了吗?
那么这些年活在这具躯壳里的到底算是原主还是罗刹呢?
谢荀拼尽性命从帝王墓里救出原主,会不会他救出来的其实是早就已经和罗刹合而为一的原主?
其实早就在罗刹附身到原主身上的那刻,原主就已经“死了”。
妙芜心里一堆疑问,无人可以解答。
她捧着那袋天蛛蛛丝,眼睛有些湿润。
“小堂兄,谢……”
话未说完,身姿挺拔的少年便似玉山倾倒,朝她压了过来。
他个子太高,妙芜虽是及时扶住了他,却被他压得摇摇欲坠,两个人差点一齐栽倒到地上去。
她拖着他往美人靠边上走,手掌无意间摸到他后背,摸到了一掌冰冷黏湿,她抬起手一看,只见掌心一片血红。
她这才发现谢荀后背有好几处极深伤口,整个背部的衣裳都被血浸透,因为他穿了黑色的外袍,又披着披风,竟然一时无人发现。
妙芜整个人,连带着手都在抖。
好像从她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起,就一直看到谢荀在受伤。
第一次见面,就是他跪在祠堂里被谢涟抽鞭子,抽得浑身都是血,依然倔强地不肯认错。
然后就是龙门镇上收服剑灵,明明都吐血了也还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妙芜想起初见时他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就忍不住觉得好心疼。
“来人啊,快来人啊——”
妙芜大声喊起来,周围巡夜的子弟很快闻声而来,见到谢荀倒在妙芜怀里,立刻变了脸色。
“快,快去请段公子,少主受伤晕倒了……”
脚步声纷乱叠沓,几个弟子从妙芜手里接过谢荀,将人一路抬回清溪院。
段瑜才给家主谢涟喂下解药,就被请过来给谢荀看伤。
他虽和谢荀有些小过节,平日里怎么看谢荀都不顺眼,但毕竟从小学医,医者仁心,看不惯是一回事,真叫他来治伤,他自也是尽心尽力。
谢荀背上血有些干了,衣物粘着皮肤,段瑜拿剪刀慢慢剪开衣物,背上那狰狞的伤口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背上一片血肉模糊,伤口有些地方几乎深可见骨。
在场诸位弟子看了,均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少主一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赶回来,这一路上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瞧出来他受了如此重的伤?
妙芜抽了抽鼻子,不忍再看,转身走出屋外。
等段瑜帮谢荀处理好背上的伤,天光已经大亮。
妙芜坐在门边等候,一见段瑜出来,立刻迎上去:“怎么样,我小堂兄身上的伤……”
段瑜脸色有点发白,“我从前听人说你们这位谢家少主还有个‘拼命七郎’的名号,以前还不信。今日见了,呵,果然是个能忍的。”
“那到底有没有大碍?”
段瑜看她一眼,淡淡道:“幸好都是皮肉伤,就慢慢养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