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荀从未想到, 有生之年,自己会被铺天盖地的血蛭追杀。
那些指头大小的软体动物分明没有多少杀伤力,然而确实诚如这小毒物所言——十分之恶心人。
若以剑气斩之, 断成数截之后片刻, 那些残尸便会复活,从原来的一只血蛭,变出五.六.七.八只血蛭来。若用火烧……
他们不敢用火烧, 这些血蛭如此诡异, 只怕火烧之后冒出的浓烟带毒。
妙芜叫谢荀背着在峡谷间急奔,忽而觉得脚上一空。
她忍不住“唉哟”了一声。
谢荀脚步稍顿, 问道:“怎么了?”
妙芜翘起脚尖, 垂着手去摸,果然只摸到罗袜,不见鞋子。
她回头一看, 见到身后山壁上隐隐约约似乎挂着一只浅黄色的绣鞋,更远处一片黑影起起伏伏,那些血蛭眼见着追近了。
妙芜看了一眼就直泛恶心,赶紧收回视线。
“这样一直跑下去不是办法,得想个法子阻它们一阻。”
妙芜的眼神在峡谷两边山壁间打了个转儿,秀眉微蹙。两人异口同声地吐出一个词来:“结界。”
话出口, 妙芜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试过结那么大的结界。”
谢荀眉眼间透出一点笑意,“但试无妨。”
若是不成功,大不了另寻它法。
妙芜点点头, 定下心神,右手二指并拢,中指覆于食指之上,猛然向下划出一道笔直的线。
“道一!”
一线金光亮起,在这黑暗的峡谷中宛若惊天闪电,迅速地从这头的山壁连结到对面的山壁。一道金光流璀的屏障屏列展开,高达数十丈。追赶而至的血蛭撞到结界上头,发出“砰砰”的响声。
血蛭和结界的每一次撞击,都会在结界上形成涟漪般的金色光纹,霎时间整片峡谷金光大亮,绚丽异常。
那些血蛭穿不透结界,愈发狂躁起来,拼命地往结界上撞,然而结界依旧稳如泰山,巍然不动。
妙芜还是第一次结出那么大的结界来,当下兴奋不已,不住道:“小堂兄,你快看。”
谢荀淡淡道:“嗯,我看见了。”
嘴角微微上扬,噙着掩不住的笑意。
他果然没有错看,这小毒物的确在结界术上颇有天赋。谢家的本命符不讲究苦修,能不能修出本命符来,第一须看是否继承谢家傀儡血脉,第二看的便是心志与悟性。
传说现任家主谢涟一直到及冠之年都未能结出本命符,当时前任家主突然去世,谢涟在族中威望不盛,登上家主之位后,底下人心浮动,不服者甚众。后来萧氏魔头祸乱仙门,一度横扫姑苏、金陵两地。
谢涟正是在某日率领谢家子弟抵抗萧氏魔头的夜袭时忽然顿悟,结出本命结界护得谢家子弟全身而退。
再往前,同样脍炙人口的便是谢家第三代家主谢成器结出本命符的事迹。
传闻当年谢成器因与富春山灵猴灵鉴夫人相恋一事,被师门碧游观缉回。灵鉴夫人救夫心切,独身一人闯碧游护山剑阵,硬凭一己之力将谢成器抢了出来。
那一日碧游观中风云色变,谢成器于漫天飞剑夹击中顿悟,结出本命结界。
谢成器百年之后,自断轮回,将命魂所化之本命符交给灵鉴夫人,用于镇守桃源。
临终前,他拉着灵鉴夫人的手说:“成器此生得夫人,幸甚。轮回转世,太过缥缈。若不能与夫人重逢,又有何意义。成器只求这一世,能陪夫人终了,此心足矣。”
灵鉴夫人含泪收起那本命符,笑道:“夫君放心,你去后,我必多加餐饭,用心照顾自己。”
谢成器点了点头,握着灵鉴夫人的手倏然一紧,似乎还有什么未了之愿。
灵鉴夫人终于没忍住,眼泪双行,无声而落,低声道:“你谢成器此生,只得我灵鉴一人。我灵鉴此生,亦只得你谢成器一人。你去之后,我不会为你守节,亦不会再寻他人作伴。”
“这世上人千千万,我灵鉴想要的,只有一个你。”
此话说完,再抬头,谢成器已盍然而逝,走得很安详。
谢家历任继承了本命符的家主们,经历似乎都大同小异。基本上都是于绝境中一朝顿悟,潜能爆发,被逼结出本命结界。
似乎唯有大破,才能大立。
谢荀想到此点,眸中闪过一丝黯色。一时之间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想要这小毒物继承谢家本命符,还是不想。
若继承本命符都需要经历大劫大难才行,那……
他是有点不舍得叫她吃这样的苦头的。
谢家的姑娘大多娇养,自小过得比同辈的兄弟轻松。谢荀身在其中,深受其影响,自小便认为女孩家自当是该站在兄弟身后,安心躲避风雨就好。
但若这小毒物有朝一日真坐上家主之位,她该承担起的便是整个谢家的兴衰存亡。
这副担子这么重,她能挑得起来吗?
妙芜可不知道谢荀肠子里有这么多纠结心思。
她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吃到好吃的能乐上一天,睡个好觉能乐上一天,修行上的一点点进步也能乐上一天。
这种性子,说好听点叫乐天知命,说难听点就是不思进取,咸鱼本鱼。
妙芜眉眼弯弯,咧着嘴乐完之后,忽然想起什么来,便伸手轻轻在谢荀肩上拍了下。
“小堂兄,我鞋掉了一只。”
谢荀道:“你刚刚‘哎呦’,是为这个?”
妙芜:“嗯呐。”
谢荀低声嘀咕了一句:“还好这回不傻,鞋子掉了知道说……”
妙芜没听清,便问:“小堂兄你说什么?”
谢荀说没什么,便背着她转过身,走到山壁下把那只被藤条挂住的绣鞋取了下来。
他把妙芜放下来,伸出手让她搭着。
妙芜悬着一只脚,一手搭在谢荀臂上扶稳,另外一只手勾着绣花鞋,微微弯腰,把鞋往脚上送。
待穿好了鞋,妙芜在地上踩了两脚,不由好奇地转到山壁下观察起来。
“奇了怪了,我这鞋合脚得很,怎么会这般容易就被这藤条挂下来。况且咱们刚刚一路行来,离这山壁尚有一段距离,这藤条也不长啊……”
妙芜说着伸手去碰那藤条,孰料手指才刚落到藤叶上,那藤叶忽地往里一缩。
妙芜这些日子在家塾里学剑,剑术没学到家,好歹经常挨打,练出了机敏的反应能力。她迅速缩回手,往后一退,同时右腕上剑镯脱飞而出,但见剑芒一闪,蓝色的萤光映照出一壁蠢蠢欲动的藤蔓,藤蔓下露出一双红光闪烁的眼睛。
谢荀脱口道:“不好,藤妖!”
手上一带,就将妙芜拉到自己身后。
剑芒从山壁上横扫而过,霎时间石块纷飞,藤条齐落。藤条被截断处汩汩地流出鲜血,染得石壁一片血红。
那簇盘在山壁上的藤条似八爪鱼般踩着石壁立起来,紧接着两岸石壁,无数藤妖拔身而起,朝妙芜他们包围过去。
长长的藤条抽在岩石上,岩石碎裂,碎石纷飞。可想而知若是抽在人身上,那是一击就能把骨头抽断。
到了这一刻,谢荀和妙芜终于明白这位怀慈和尚的套路了。
妙芜被谢荀拉着一路狂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这怀慈老贼,养的东西凶倒不是很凶,厉害也不是很厉害,但这数量也太多了吧?”
这是深得人海战术的精髓啊这老贼!
妙芜暗悔自己此刻符箓全失,若她还有符箓在手,多多少少也能帮上点忙。
待从这出去以后,她恐怕要好好研究一下符箓要怎么防水。
谢荀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十柄飞剑成拱卫之状环绕在二人周身,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一身剑气完全外放,气势锋锐无匹。
妙芜侧首去看,借着飞剑剑光映照,看见谢荀眼尾又出现一抹极为妖异的红痕,眉宇间煞气深重,似是杀红了眼。
对面山壁上,三条人影站在一处视野开阔的石台上,看戏一般看着峡谷底部的厮杀。
殷无晦袖手而立,摸了摸手上的墨玉扳指,遥遥望向谷中那道金光流璀的结界,由衷地赞叹道:“谢家的结界术,果然名不虚传。”
怀慈捻了捻手中的佛珠:“此三人是谢家之人?”
身后的洛子桑道:“被困在溶洞里的是谢家大公子,下面那个使剑的是谢家少主,那个女的是谢家二当家的小女儿……”
他顿了顿,虽有些不服气,还是忍不住承认道:“此女在御符之术上很有些天赋……”
洛子桑说话间,殷无晦忽然作了一个挽弓拉箭的手势。
殷无晦脸上笑容和煦,一双凤眸如浸冰雪,手上慢慢凝出一柄银色的长弓和一支如水晶般透明的羽箭。
“不管是什么人,但凡威胁到母妃权威,都得死。”
洛子桑见到殷无晦手上弓箭,忍不住微微色变:“猎魂弓……”
怀慈和尚先时脸上一片漠然,待听到洛子桑说“谢家少主”时,不由皱了皱眉,似是想起什么,但又不太确定。
但闻得“咄”的一声,弓弦颤鸣,久久不绝,透明羽箭飞射而出。
羽箭离弦那刻,谢荀似有所感,猛然抬头,朝对岸山壁高崖上望去——
羽箭破空,呼啸而来。
相隔数百丈距离,谢荀与殷无晦遥遥对视,互相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杀机。
谢荀手引剑诀,三柄飞剑在半空中调转方向,发出一声尖啸,猛地朝对岸射去。
谢荀听声辨音,手上剑诀再次变幻,另外一柄飞剑飞射而出,将那透明羽箭自半空打落。
三柄飞剑瞬间便至,千钧一发之际,殷无晦三人所立之处忽然一震,脚下石台骤然上升。谢荀射出的三柄飞剑一时来不及转向,打在石台上,发出“铿锵”一声长鸣,剑尖擦过石台,火花激射。
对岸山壁下的妙芜看到此景,忍不住喃喃出声:“天呐,小堂兄,那边有只大乌龟……”
谢荀引剑回护,嫌弃地纠正她的措辞:“不学无术。那不是大乌龟,是玄武。”
传说中的四灵兽之一,北冥玄武。
原来方才殷无晦三人脚下踩着的不是一座石台,而是踩在了一只活生生的玄武身上。
那只巨大的玄武纵身一跃,从百丈高的山壁上头跳了下来,哗啦一声,落入地下河中,河里瞬间暴起数丈高的水幕。
水幕还未落下,殷无晦便引弓拉箭,一次数发,瞬间往谢荀二人这边射出几十箭,箭箭皆被谢荀击落。
待得水幕落尽,洛子桑一个飞身从玄武身上下来,举剑迎上谢荀。
谢荀根本不将他那三脚猫的剑术放在眼里。
一剑,挑飞他的飞剑;再一脚,就把人踹进河里。
其实若非形势所逼,洛子桑根本不想对上谢荀。因此被谢荀踹到河里之后,他就闭上眼睛开始装死,假装自己受了重伤。
谢荀目光一扫,发现玄武背上现下只剩怀慈和尚一人,刚刚那手执猎魂弓之人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他心里警惕起来,不及深思,那小山丘一般的玄武便驱动四肢,朝他们所立之处撞了过来。
谢荀赶紧拉着妙芜飞身而起,落脚它处,再回头看去,那玄武竟是一头把半边崖壁撞塌了。
妙芜看得心惊肉跳,心说这哪是异种乌龟,这怕不是龟形坦克。
一时之间,二人既要躲避玄武的攻击,又要小心漫天遍地的藤妖,还要提防殷无晦的冷箭,即便是谢荀,时间久了,也渐渐感到有些难于应对。
这世道上,多的是双拳打死老师傅的事情。
再天纵奇才,也抵不过轮番围攻。
又一次躲过玄武的攻击,谢荀才带着妙芜落在河中某处岩石上,那岩石忽然向上崛起,妙芜一时站立不稳,脚下一滑,从岩石上落了下去。
才落下半丈,忽然对上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紧接着一张血盆大口张开,朝她咬了过来。
妙芜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刚刚落脚的岩石也是一只玄武,只是体格比怀慈和尚脚下那只小了一圈。
那血盆大口并未咬到她身上,谢荀一个翻身从龟背上落下,手中长剑往龟口中一卡,生生迫得这只玄武无法咬合。
他抓住妙芜腰带,将她向玄武背上一扔,大喝:“趴下,躲好!”
妙芜刚准备趴下,忽觉腹间一痛,像有什么穿透了她的身体。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整个人带起,直直往后飞出三丈,噗通一声落入河中。
谢荀眼睁睁看着猎魂弓的弓箭穿透妙芜的身体,只觉目呲欲裂,手上剑芒大盛,长臂一抡,手握飞剑,直接将这只玄武的头颅斩下。
鲜血喷溅而出,溅得谢荀脸上、身上到处都是。
他跳进河里,举目四顾,却哪里都找不到妙芜踪影。
他顿时觉得手脚发冷,脑子一空,十柄飞剑围绕在他身周,来回乱蹿,剑气激荡。
他在水中不断地摸索,颤声道:“阿芜,谢小九,小毒物……”
终于摸到一截纱带,他顺着纱带摸索,把人从水底捞出来,抱在怀里,伸手摸向少女纤细的颈间。
没有,没有。
没有摸到任何脉搏跳动。
他不信,又去摸少女的的手腕,还是没有摸到任何脉搏。伸手去探少女鼻息,也是任何气息都没有。
他喉间发出一声悲鸣,绝望地垂下头颅,侧耳贴到少女胸前,去听她的心跳。
——那胸膛下一片死寂,已经没有任何心跳。
怀慈驱动玄武,慢慢淌水而来。殷无晦一击偷袭得手,又回到玄武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河中二人。
他之前便发现这位谢家少主似乎极为看重这个妹妹。因此一早便打定主意先杀了少女,乱谢荀心神,再趁谢荀心神大乱之时将其杀之。
目前看来,一切似乎都朝着他所预料的方向发展。
就在他再次引弓拉箭之时,少年忽然抱着少女走到一块岩石边,将少女平放到岩石上。
谢荀双手垂落在身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少年的发冠,早在打斗中跌落,此刻他微微仰首,一头乌发无声飘起,身上猛然爆出妖异的红光。
殷无晦瞳眸微缩:“妖化?”
姑苏谢家少主,怎会是个半妖?
少年口中慢慢冒出兽类才有的獠牙,发间冒出两只黑色的、毛绒绒的尖耳,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延出两抹极为妖冶的红痕。
少年白皙的脸上都是方才屠杀玄武时沾染上的血迹。他抬手,极慢极缓地擦掉唇角的血迹,抬头望向玄武背上二人,眼神阴狠。
“你们,全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