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悠扬的钟声自山上传来。
皇觉寺山脚下的茶棚外,一辆插着黑白太极双鱼旗的马车缓缓停下。
马车上下来四个年轻人,一行三男一女, 一走进茶棚里, 立刻吸引了不少注视。这四人均生得姿骨俊秀,气度非凡,一望便知是大家氏族出身。
如果不是其中一个少年郎手上还牵着一条颇上不得台面的小黄狗, 就更完美了。
茶棚老板在这皇觉寺山脚卖了十多年茶水, 天南地北,来来往往见过多少面孔, 当下便瞧出这一行人身份不凡, 因此极为殷勤地迎上前来:“诸位客官要喝点什么茶水?我们这有龙井、毛尖、茉莉花茶、六安茶、凉茶……”
谢谨温声道:“来壶龙井,再来两份你们这的招牌点心。”
茶棚老板:“诶,好勒。”
将抹布往肩上一甩, 转身欲走。
妙芜唤住他:“再给我来两肉包。”
茶棚老板笑着点头,应声而去。
原本伏趴在谢荀脚边的小黄狗听闻“肉包”二字,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珠顿时一亮,抡着尾巴站起来,又回头瞧了谢荀两眼,见那少年眼睫低垂, 似乎只顾摆弄手里的茶杯,便小心翼翼地迈开四只小短腿,一点一点地往妙芜的裙摆蹭了过去。
结果它的鼻尖刚刚蹭到妙芜的绣鞋,身上缚灵索骤然收紧。
谢荀将缚灵索在手掌上饶了两圈, 轻轻一扯,就把小黄狗提溜回来。
“老实点。”
“呜——”
小黄狗仰头望着妙芜,眼睛里水汪汪的,可委屈了。
哎呦,这小模小样的,可真是个小可怜。
妙芜最是见不得这些毛绒绒的动物撒娇,于是伸手朝向谢荀,笑道:“小堂兄,把缚灵索给我吧,我看着这小犬妖。”
谢荀看她一眼,没说话,默默地把缚灵索交到她手里。
这回小黄狗可高兴了,撒开四条小短腿一蹿,跑到妙芜裙摆旁蹲好,尾巴抡得跟风火轮一样欢快。
这只昨日擅闯太极观的犬妖自变回妖身之后,就再也没变回去。用着狗的模样,它发不出人语,只会“汪汪汪”地叫。
可这狗语大家也听不懂啊。
于是妙芜只好临时向富春山中的灵猴们求救,想说大家都是妖,说不准语言能够相通。
孰料丁一看到小黄狗之后,瞪大了眼睛看着妙芜,似乎是觉得妙芜这个想法委实荒唐。
“女娃娃,我可是富春山里最高贵的灵猴,怎么可能听得懂狗叫?我们猴子跟狗可不是同一族的。”
可偏偏这小犬妖可能知道周菱的下落,众人无法,只得权且将它带上。
不一会儿,茶棚老板先将茶水奉了上来。
王牧之用茶水洗过杯子,给每个人都倒了杯茶。
“我去那皇觉寺中走过几次,寺中不少僧侣都对我这张脸眼熟了。你们这回既要扮作普通人悄悄进去寻人,我不好跟着,想来还是在外头接应为好。”
谢谨点头道:“理当如此。有王六公子带人在寺外接应,也可预防不时之需。”
比如——至少可以代为安抚走失爱女的周县令。
昨日,周县令面带沉痛的说出“家丑终究藏不住”那样的话以后,妙芜还以为他要说出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来,结果……
简单来说,总结一下就是:周县令有位同窗兼好友,两家相识多年,当初周县令妻子刚去世,周菱尚且年幼,无人照料,这位好友的妻子便将周菱接到身边,代为照顾。
这一来二去,周菱就在人家家里住了七.八年。
他这位好友,有个儿子,比周菱只大了两岁,这一对小儿女从小两小无猜,感情十分融洽。
周菱很喜欢自己这位小竹马,后来被周县令接回家后还念念不忘。待到长成少女,再与这位竹马重逢,更是一下便坠入爱河。
当然,于周菱而言是单方面的暗恋。
因为这位竹马早已心有所属。
可周菱放不下心里这番执念,那竹马因着两人年幼时的情分,也说不出断然拒绝的话语。这事一来二去,拖得时日久了,周菱心里便愈发难过伤心,患得患失。
虽然竹马小哥哥已跟她说过自己心有所属的事情,可他平日里对她依旧温柔照料,经常给她赠送节礼,甚至对她的喜好仍旧记得一清二楚。
这些朦胧的好意给了周菱错觉,让她仿佛觉得竹马小哥哥是对自己有意的。
这个念头一直压在心底,随着时日迁移不断地酝酿着。最终有一天爆发出来,周菱决定找竹马小哥哥问清楚。
如果他真地完全对自己无意,那就“君若无心我便休”。
于是她给竹马写了一封信,约他浴佛节在皇觉寺见面,以碧桃花枝为暗号。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说仙门与民间的区别了。
仙门之中,男女大防不甚严谨,对女子的束缚也甚少.然而民间之中依然极为重视女子的贞洁,似周菱这般私自与同龄男子相会,哪怕这人是父亲好友之子,若传扬出去,也少不了要叫人背后嚼舌根。
而周县令是个有些古板的读书人,于礼教上更是极为看重,因而才会觉得女儿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着实叫人难以启齿。
可是在妙芜看来,不过也就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和自己喜欢的人约见了一面,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总之,周菱约见小竹马,小竹马也赴约了。
这位小竹马当天早早便到了皇觉寺,吩咐寺中一位小沙弥带着碧桃花枝,将赴约的周菱请到僻静无人处说话。二人说了什么,妙芜无从得知。
他们知道的只有,当天周菱在离开皇觉寺的途中,又被一个小沙弥用碧桃花枝引了回去。
这一幕是后来周县令查问出来的,也找周菱那位小竹马对质过了。
那小竹马说,的确与周菱相约在皇觉寺见面,以碧桃花为暗号。只是面谈之后便各自归家,他并未再返头去寻周菱。
也就是说,周菱最后是被一个小沙弥引回皇觉寺,然后在皇觉寺失踪的。
而这,才是周县令认定女儿一定被藏在皇觉寺内的真正原因。
如果皇觉寺内真有古怪,像王牧之先前那样大摇大摆地进去救人,肯定是行不通的。
因此,谢荀诸人才决定扮成普通人入寺观礼,暗中寻查。
皇觉寺的浴佛节按照惯例,将延续整整一月,每日辰时末开始浴佛花礼,酉时末结束。
现在距离辰时末还有大半个时辰,四人决定在山脚暂歇片刻,再上山去。
“点心、热腾腾的点心和包子来咯。”茶棚老板吆喝着,一手捧着一屉蒸笼上到桌前。
“诸位客官慢用,还想要什么,唤小的一声就好嘞。”
小黄狗一听见“包子”,立刻直起身子,尾巴摇得欢快,仰着头冲妙芜“汪汪”叫了两声,又拿脸去蹭妙芜的鞋子,模样又乖顺又谄媚。
真地非常狗腿了。
妙芜笑着拿起一只肉包,微微弯腰,送到小黄狗嘴边。
“别急嘛,本来这两包子就是给你点的。”
小黄狗就着妙芜的手啃包子,时不时逸出一两声“呜呜”的小奶音。
谢荀见状,轻嗤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看这狗,突然觉得有点碍眼了。
小狗东西,还挺会看碟下菜。
知道他们这一群人中,唯有妙芜最好说话,对这些毛绒绒的玩意儿也最有耐心,自昨日变回妖身以后,便尽捡着妙芜纠缠。
若不是谢荀用缚灵索拘着它,他简直怀疑这狗东西昨晚半夜便能爬到妙芜床上去与她共枕眠。
四人喝了些茶,捡了两块点心吃了,谢谨抬头看看日头,站起来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该上山了。”
王牧之拍拍手,太极观的道童立刻从马车上搬下早已准备好的香烛、金纸等物。
“皇觉寺有专供外客居住的厢房,若今日没找到线索,你们可以捐些香油钱,在寺里过一晚,多寻查些时候。若遇危险,就放信烟,我见了,立刻搬救兵进去捞你们。”
谢荀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了王牧之一眼,不屑道:“小小一个皇觉寺,我要等到你捞,我就废了。”
谢谨皱眉道:“琢玉,皇觉寺是殷氏皇族地界,小心些总归没错。”
小黄狗一口气吃了两个流油的大肉包,现在心满意足,正蹲坐在地上一脸满足地舔爪子,妙芜站起身轻轻扯了下缚灵索,它也没反应过来要跟上。
谢荀见了走过来,靴子尖儿朝狗`屁`股一掀,就是一脚。
“起来。还要人抱你走是吗?”
小黄狗“汪——”一声跳起来,远远躲开谢荀,绕到妙芜左手边去了。
妙芜有些哭笑不得,总觉得谢荀似乎和这小犬妖极不对付。但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没想明白。
三人提着东西,带着一条狗慢慢往山上走。此刻山道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从附近赶来观礼的普通百姓,人人手里都提着香烛、金纸、贡品。
妙芜寻机走到谢荀身边,低声问道:“小堂兄,你怎么了?怎么对阿黄这么凶?”
谢荀滞了下,没想到妙芜开口就问这个。
他沉默半晌,生硬道:“我不喜欢狗。”
“为什么?”狗很可爱啊。尤其是小奶狗。
谢谨回头道:“我记得琢玉你从小就不太喜欢长毛的东西,可是如此?”
这样啊。难道是对长毛的小动物过敏吗?
妙芜心里琢磨,可看谢荀的样子,也不像有过敏症状。
三人一路爬到山顶,终于望见高大的朱红色山门,门上的门钉颗颗金光闪亮,叫人一望便知这皇觉寺香火鼎盛,富贵非常。
皇觉寺前的空地上人山人海,须臾,山门缓缓开启,几个身着黄色僧袍,身披红色袈裟的僧人走出门来,双手合十,眉目微敛:“请诸位檀越依次入寺,不要推挤,阿弥陀佛。”
妙芜他们便混在人群里进了皇觉寺。
他们三个人都没参加过皇觉寺的浴佛观礼,也不知是怎样一个章程,只能边看便学,先跟着大部分人到大雄宝殿烧了香,拜了佛,捐了香油钱。接着人群的去向便有些分散了。他们寻思,跟着人最多的队伍总是没错的。
因此便挑个人最多的队伍混插进去,一点没发觉这队伍里大多数都是大姑娘和小媳妇。
等到他们到了目的地,这才发现这群人全是求姻缘签来的,他们三人一狗被挤在队伍中间,想要脱身出去,后面的队伍便乱起来,有人怒骂:“前面的,能不能好好排队?我们一年就等这一支灵签,容易吗?!”
谢荀咬了咬牙,拳头几度握紧又松开。
旁边维持秩序的几个小沙弥都望了过来。
妙芜赶紧拉了下他的手,低声劝道:“小堂兄,冷静,冷静。反正都来了,大不了耽搁片刻,装装样子拿支签就走,别引人注意。”
人群推搡间,也不知谁踩了小黄狗尾巴一下,疼得它“嗷呜”一声叫唤。妙芜赶紧竖起手指放在唇前:“嘘——”
小黄狗知晓她的意思,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往妙芜腿上一扑,张开四条小短腿抱住妙芜小腿,似乎打算就这样成为妙芜的腿部挂件。
谢荀低头瞧见,额角青筋跳了跳,面无表情地朝它勾了下手指。
“下来。”
小黄狗摇头。拒绝。
谢荀嘴角微勾,语气突然温柔起来:“我说,下来。”
他轻轻踩了踩左脚的靴子:“过来。”
过来这里蹲着。
小黄狗浑身一抖,从妙芜腿上滑下来,耷拉着脑袋,认命地转头去抱谢荀的腿。
妙芜:“???”什么情况?
前方维持秩序的小沙弥扬声叫号:“下一个,谢华檀越。”
谢谨回头看他们一眼,就走上前去,从签桶中抽了一支姻缘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