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家主出殡以后, 谢家一行人便从龙门镇回到富春山家塾,同行被押送回来的还有附身在谢家三姑娘谢妙音身上的天狐。
此刻,富春山上。
紫竹林间一派清幽, 阳光从竹叶的间隙洒下, 在地上映照出小鸡脚印似的光斑,风吹过,竹叶飒飒, 鸟鸣呖呖。
坤一院中, 轩窗大开,窗下守着个极为清隽挺拔的少年郎, 透过大开的窗子, 可以看到屋内三人,两人坐着,一人站立。
妙芜坐在朝窗的光亮处, 反手解下脸上的眼罩。
一名头带红色珊瑚珠冠,身着滚红边黑色衣袍的年轻男子立于其旁,两根手指按在她右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睑之间,手指微微外撑,将她的右眼稍稍撑大了些。
刚刚找到太岁之时,谢泫便已去信给自己的老丈人, 南疆段家的段老家主,请他派一位族中子弟过来帮忙给妙芜治眼睛。
老段家主收到信后,便将承袭了自己衣钵的大孙子派过来。
现下给妙芜看眼睛的这年轻男子,便是她的那位从南疆远道而来的大表兄。
这位表兄姓段名俞, 字玄飞,据说便是当年被原主“棒打鸳鸯”,最终和谢妙音不了了之的男方当事人。
妙芜原先心里还有些忐忑,生怕这位大表兄记恨自己。但是短暂接触过后,发现这位大表兄虽然不爱笑,但看起病来一板一眼,倒也有些“医者仁心,有救无类”的品格。
左眼前骤然一黑,段瑜以手覆住她左眼:“右眼可能看到东西的虚影?”
妙芜点了点头,“能看到些许轮廓,但是非常模糊。”
段瑜朝坐在一边的谢泫道:“三姨父,之前阿芜在南疆时,右眼还什么都看不见。现在却能见着光影和轮廓。回姑苏这些时日,她可有遇上什么事情?”
妙芜想起在龙门镇上发生的事情,还有意识模糊之时听到的“罗刹天”一词,这桩桩件件都叫她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她下意识地隐瞒了,并未向任何人提起。
谢泫看向妙芜,带着些许担忧唤了一声:“阿芜?”
妙芜便摇了摇头。
段瑜又为她把了一阵脉,而后提笔书写药方,须臾,便成就一张方子。
他双手捧着方子送到谢泫手中,道:“三姨父,这张方子是为阿芜调理体寒之症的。”
谢泫伸手接过,迟疑道:“那阿芜的眼睛……”
段瑜道:“阿芜右眼既能隐约视物,即代表并非真的失明。之所以如此,乃是邪气汇聚右眼所致。太岁是难得的灵药,外敷内服,许能助阿芜重见光明,但并不能驱走阿芜体内的邪气。”
“我心中已有将太岁入药的方子,不过那太岁我还未见过,不知成色如何。”
谢泫便道:“此番出来,我将太岁一同带过来了。你随我去戒律堂,我带你看看。”
段瑜道:“如此甚好。”
妙芜便带上眼罩,也跟着站起身。
她唤住段瑜和谢泫:“爹爹,玄飞表哥,小堂兄在龙门镇收服剑灵时受了点内伤,可以请玄飞表哥也一并瞧瞧吗?”
段瑜还未说话,谢泫便道:“玄飞,那就有劳你帮琢玉也把把脉。”
妙芜便从大开的轩窗探出头去,伸手扯了扯窗下站立之人的袖子。
“小堂兄,你把手伸过来。”
谢荀站在窗边,和屋内的段瑜隔空对视一眼,很快移开视线。
段瑜皱了下眉,神色间似乎有些不耐。然而他还是走到窗边,伸出三指搭上了谢荀挎在窗沿上的手。
把了一会脉后,段瑜收回手,淡淡道:“琢玉公子内伤无碍……”
说着目光一扫,落在他的脖颈间。被衣领掩住的地方露出半截牙痕,痕迹颇深,看得出咬他的人下嘴极狠。那牙痕秀气得很,一看便是女子所咬。
谢荀被他这么一看,不由抬手在颈间遮掩了下。
段瑜心中冷哼,面上不显,四平八稳地道:“不过,琢玉公子可能有点肾虚,我开几个方剂补一补,平时注意着些,也没什么大碍。”
那语气极为认真,若不是眸中的嘲弄意味太浓,几乎要叫人以为他所言非虚了。
妙芜:“……咳咳咳?”
谢泫:“……”
谢荀:“……”
谢荀反应过来,羊脂玉般的面庞霎时染上红霞,他盯着段瑜,咬牙切齿道:“庸医!我看你才肾虚吧!!!”
段瑜:“对。我这庸医治不了你,琢玉公子还是另请高明为好。”
这会儿妙芜和谢泫父女俩终于品摸出点味道来了——这谢荀和段瑜怕不是有什么过节?
之前段红昭曾经与妙芜说过谢荀在《二十四君图》中被称为“惊蛰君”的缘由——二月出生,曾在南疆一剑斩尽谷中蛰虫。
妙芜不知道的是,谢荀当年斩的那些虫子,都是这位大表兄养的蛊虫。
段瑜辛辛苦苦养了几年的虫子,一天之内被人全都斩了,偏偏此人与段家沾亲带故,还不能寻仇,怎能不气?
谢泫为了缓解这尴尬的氛围,遂转头对她道:“今日家塾休课,你且去看看灵鉴夫人手下的灵猴。之前你们被困龙门镇,这群灵猴很是忧心你的安危。”
妙芜便暂离了父亲这处,强拉着谢荀一同离去。
谢荀一路脸色黑如锅底,半道上便同妙芜分道扬镳。
妙芜独身一人回到乾字院,打算带些零嘴去寻猴儿们。
才推开房门,便见床头柜子上的竹箧动了动,小猴子丁九从竹箧里冒出头来,眼睛亮晶晶的,不多时,眼中盈满泪花,嘴一瘪,呜哇一声哭出来。
它从竹箧里跳出来,手足并用,双腿在桌上一蹬,扑入妙芜怀中。
妙芜赶紧伸手抱住它。
“呜呜呜……阿、阿芜……”
“我好、好担心你……”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烧猴毛……”
“我还以为你、以为你……呜呜呜……”
它一面噼里啪啦掉眼泪,一面抬起两只小爪子抹眼泪,形容很是可怜。
妙芜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语气极为温柔,像在哄邻居家的小孩子。
“小丁九,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在这里吗?没有烧猴毛找你们求救,自然是因为没遇上什么危险。好啦,别哭啦,难得休课一天,你带我去找丁一它们玩好吗?”
丁九用小爪子揉了揉眼睛,抽噎道:“好、咯,好。”
*
今日这群灵猴倒不在大峡谷中,而聚集在家塾后山的一片瀑布下。
它们这两日发现这片瀑布后有个山洞,猴性好奇,加上这群猴儿平日里遍览各色话本,想象力那叫一个天马行空。因此它们断定,这瀑布后定然是个隐秘的洞天福地。
妙芜到时,它们正围在瀑布前争吵不休。
“不是说好了谁抽中了这根签筹,便由谁进去探路吗?你这猴,怎能出尔反尔?”
“我不服,分明是丁一徇私舞弊,硬把这项差使推到我头上。”
“我不去,谁爱去谁去。我这么美丽的猴毛能沾水吗?”
……
妙芜带着丁九走近,等了半天终于找到时机插话:“那个……”
猴领头丁一闻声望过来,眼神先是在她手上的布袋间凝了一瞬,鼻头微耸,继而很是镇定地颔首,朝妙芜微笑道:“女娃娃,你回来了。”
其他的猴儿们可不像丁一这么爱装腔拿势,立刻呼啦一声将妙芜团团围住。
“阿芜,阿芜。你没事吧?手没断吧?腿没瘸吧?毛没少吧”
妙芜捋了下头发:“……嗯,我的毛应该……还很茂密。”
“是哪个天杀的敢用杀阵对付我们的人!”
“简直不把我们富春山灵猴放在眼里!”
“等你像夫人那样厉害就会有人把你放眼里了。”
“都怪丁一,拦着不让我们出山!”
丁一闻言瞥了眼那猴,老神在在地反问道:“哦,你的妖法练熟了吗?会道家法门吗?知道怎么破阵吗?”
一连三问,将那猴儿问得哑口结舌。
众猴沉默了一阵,突然有只猴儿弱弱地说道:“可是,可是……夫人特地嘱托我们要看顾好这女娃……”
“住口!”丁一喝止。
那猴似乎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立刻噤声不言。
妙芜的眼神狐疑地在众猴之间游荡。
“夫人特地嘱咐你们要看顾好我?”
灵鉴夫人这么看重她的吗?
为什么呀?
众猴沉寂片刻,忽而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又开始讨论要由谁入洞一探,非常默契且光明正大地忽略了妙芜的提问。
如此一来,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是猴性本直,不懂人类这些弯弯绕绕。
妙芜见它们争论半天也没个结果,便将手中吃食递给丁九,开口道:“都别争了,你们怕水,我不怕。我替你们走上一遭便是。”
丁一摸了摸下巴上猴毛,点头:“如此,有劳。”
妙芜抬眼去瞧那瀑布,只见银珠飞溅,水汽迷蒙,瀑布宛如一匹白练自山顶一泻而下,打在巉岩怪石之间,发出奔雷也似的咆哮声。
清亮的水流在巉岩怪石之间流淌,石边兰草丛生,被风一吹,绿色长叶微颤。
妙芜把裙角提到膝盖,在裙角边打了个结,脱掉鞋袜放在一块大石上。
她小心地在石间腾转跳跃,费了些功夫,总算来到瀑布边缘。
靠近了,更觉两耳轰鸣,湿润的劲风迎面打来。
她在瀑布边缘绕了一圈,发现这水流紧贴石壁,两边均无空隙可供钻入。若想进到瀑布后的山洞,唯有正面刚——直接从瀑布间穿过去。
可如此一来,想要不变成落水狗,可就难了。
妙芜低头沉思片刻,从腰间锦囊中抽出一道乾字风符。
“乾气化生,不周风来!”
手中黄符轻飘飘跃起,倏而化作狂风扶摇直上,飞至半空,又似飞龙急转而下,急速旋转的风漩似一枚蚕茧,将妙芜整个人包裹在里头。
妙芜顶着这风往瀑布里钻,风力与水力碰撞,霎时间水流激射,似炸开一般。
众猴围聚在瀑布下,一点点防备也没有,被激射而出的水流淋了一身,顿时一只只像被火烧着一般嗷嗷叫唤,左躲右避。
眨眼间,妙芜便没入瀑布之中,不见踪影。
众猴面面相觑,看到同伴皮毛湿淋淋,苦眉耷脑的模样,均是怔然,心里那叫一个有苦说不出。
停了片刻,也不知是哪只猴儿先笑出声,继而众猴均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早知如此,还不如从咱们中间选一只猴咧。”
“哈哈哈,这下好,大家全都湿了罢?”
“其实水也没多么吓人嘛……”
话说妙芜入了瀑布,便收起风符,点燃一道符火。借着符火映照,便见一方石室,果然别有洞天。
这剧情委实太过眼熟,妙芜心里琢磨,一会出去,是不是该诓诓那群猴儿,给自己捞个美猴王当当?
她在石室间转悠,发现这石室面积颇大,分为内室和外室。
外室的门楣上刻着四个苍虬有力的大字,如铁钩银画,可惜妙芜识不得。
外室似乎是个会客厅,摆了罗汉榻、茶桌、琴桌、书架等物。
再往里,撩开一道珍珠隔帘,便进入内室。
内室布置成女儿家的闺房模样,拔步床、梳妆台、衣柜、多宝阁俱全。
多宝阁上的花樽里插`着几枝碧桃花,也不知放了多久,枝头的花苞竟还含苞待放,花色鲜艳。
妙芜心下揣摩:看这花的样子,似乎也才刚从树上摘下没两天。难道这石室竟是有人居住的吗?
可是她在石室内绕了一圈,一个人影都没发现,打开衣柜,发现柜中亦无衣物。
她不由又迷惑起来。
手指抚上梳妆台桌面,揩了一下,亦不见半点浮尘。
这石室虽是暗藏在瀑布之后,室内却干爽洁净。这点也着实诡异。
妙芜又绕了一圈,黑暗中不知被什么绊了脚,害她差点摔到地上,所幸扶住了罗汉榻的扶手。
这一低头,可叫她发现缘由了。
原来这地上绘着一座法阵,以结界将石室和外界隔绝起来。故而这石室才能不受瀑布潮气影响。
这里莫非是哪位前辈的洞府?
可是谢家的师长们均居住在日月天地院,又有谁会来此开凿一方石室呢?
妙芜又蹲到地上去查看那法阵。
她近来看了不少阵法书籍,对这方面颇有钻研。细看之下,又发现这阵法着实奥妙,不仅能隔绝水汽,还能藏匿气息,活人一入此阵,任是外头的人修为再高,也绝对发现不了。
呦,那这还真是个好地方。
她站起身,御起风符又出了瀑布。
这回猴儿们有了经验,一直耐心等候,一见瀑布下有异动,立刻吱哇乱叫着跳到最近的树上,果然躲过一场暴雨飞流。
等妙芜从瀑布里出来,这群猴儿们便从树上跳下,围到她身边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妙芜言简意赅,故弄玄虚:“嗯,那瀑布后确然是处好地方。”
猴儿们便激动了。
丁一摸了摸下巴,作出一副世外高猴的模样,极为淡定地说道:“你们看看,我说的不假吧。”
众猴:“嘁——”
你早知道?那你刚刚怎么不自己进去瞧瞧?
妙芜问道:“你们可要进去看看?”
众猴连连点头:“要要要要!”
于是妙芜便在每只猴儿身上都贴了一张风符,依照旧法入得洞内。
群猴一入石室,立刻撒开了欢儿,在罗汉榻上躺的躺,跳的跳,这摸摸,那看看,好不新奇。
妙芜打开袋子放到茶桌上,它们立刻围过来,蹲在桌边啧啧有味地捧着东西吃起来。
妙芜道:“都小心点,别把地上弄脏了啊。”
众猴应道:“省得,省得。”
等它们吃完,留下满桌狼藉,妙芜只好和小丁九一起收拾了残核碎屑,依旧用布袋装着。
这群猴儿,嘴上应说知道,实际上还是要别人扫尾。
妙芜不知道的是,往日里在桃源之中,紫姑管它们甚严,动不动就罚捣乱的猴儿到后山劈柴摘果子,这群猴儿们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言语。也就是妙芜性子和软,它们才敢稍微放肆一些。
这会子,它们又不知从哪里拖出一只棋盘,两盅棋子,甚至连一整套叶子牌都有。
“阿芜,来下棋吧。”这边喊她。
“阿芜,来打牌嘛。”那边又唤。
妙芜也乐得陪它们。她从锦囊中取出一沓空白符箓,讲明奖惩,赢的可以去她那儿取零嘴吃,输的脸上要贴着这空白符箓,一整天都不许摘下来。
一个时辰后……
众猴脸上至少都贴了一张符箓,唯有妙芜还安然无恙,一次都没输过。
猴儿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点。
这下就连丁一都难以维持风度了,它神色复杂地看了妙芜一眼,眼中颇有哀怨。
“我不信你运气就这么好。”
妙芜眉眼弯弯,伸指点了点头,“这不是靠运气,是靠实力。”
她生前曾经参加过省级的青少年围棋大赛,下倒几只猴子自然不算难事。至于叶子牌,玩法像麻将,她牌算得准,因此每次也都赢得很轻松。
丁一推翻棋盘,道:“重来重来。”
正在这时,忽然有隐隐人声穿透水帘,传入洞内。
*
“……混账!”
中间有人低低说了句什么,水声湍急,洞内人俱未听清,只是这声音听着倒是耳熟。
妙芜手上动作一僵,当下便认出来了。
洞外那两个人是……大伯父谢涟和小堂兄。
“家主……”谢荀自嘲似地一笑,声音低下去:“父亲,我只想知道,母亲到底是不是柳家镖局之人。如果不是,她和那魔头座下的右护法到底是何关系?和那魔头又是什么关系?”
啪——
鞭子破空落下,鞭上的电流劈啪作响。
回应他的是一记狠狠的戒鞭。
鞭身扫过他的肩膀和手臂,鞭尾一卷,掠过他白玉般的面庞,脸颊上立刻就显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细小伤口。
殷红的鲜血自伤口缓缓流出,蜿蜒而下,在脸上留下一行刺目的红痕。
“住口!竟有脸问出这样的话来!这些年的礼义廉耻你都白学了吗?!”
谢荀抬手,用手背抹去脸上的血迹,垂眸道:“父亲您避而不答,又是在担心什么?难道真地像十年前那些长老所说……”
“孽障还不住口!”谢涟暴喝,又是几鞭落下。
谢荀站在原地,巍然不动,连眉都不曾动上一动,好似根本感觉不到痛。
谢涟猛然收手,似乎终于发现自己太过失态。
他胸膛起伏,缓出一口气,道:“你母亲弥留之际握着我的手说,希望你将来能成为明月清风,成为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她对你寄予厚望,苦心为你,弥留之前最割舍不下的也是你。现如今你不过听了旁人三言两语,竟敢怀疑诋毁自己的母亲!”
“谢荀,谢琢玉,我便是这么教你的吗?!”
谢荀倏然抬头,眼尾微红,语气越发冷然。
“我诋毁母亲?”
“十年前,那些长老口出诋毁之言时,你为何不反驳?你为何不维护母亲的清名?对母亲心存怀疑的分明是你!”
“你从来都不喜欢我,难道不是因为……”
啪——
这一鞭来势凶狠,谢荀被抽得踉跄一下,忍不住偏过头去。
谢涟看着少年,面上是难掩的深切哀痛。
“你母亲当年亲口说,你身上流的是谢家和柳家的血脉。既是她说的话,我便信。日后若叫我再听到你这般胡言乱语,休怪我家法伺候!”
谢荀怆然一笑:“你便信?你真地信吗?”
是啊。
他真地信吗?若是相信,为何心间还是隔阂重重,放不下那前尘旧事。
谢涟没有回答,提着戒鞭转身离去。清幽的山道上,山风徐徐,谢涟行于其间,袖袍翻扬,高大的身影竟然有些颓然之感。
山洞间的人和群猴们冷不防听见这一出父子相对的戏码,听的还是人家的秘辛,不由都有些尴尬心虚,妙芜更是心情复杂。
猴儿们看出妙芜心情低落,便也失去玩闹的兴致,四散开来,懒洋洋地收拾起棋子和地上散落的叶子牌。
忽然,有只猴子出声叫道:“哎呦不得了,你们快来看看这写的什么?”
群猴被它一叫,立刻放下手中事物围过去,顺着它手指的方向抬头一看,只见山洞的门楣上四字龙飞凤舞,用的并非人类间通行的文字,乃是妖怪才识得的密文。
——灵鉴洞府。
“……”众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恍然明白过来——这石室,就是当年灵鉴夫人混入谢家家塾时居住的地方,只怕,还是当年她与成器公子往来密会之所。
这群八卦猴子又勾着脖子去看内室的女儿香闺布置,当下脑中浮想联翩,立刻脑补了好几出香.艳.旖旎的大戏。
这要叫灵鉴夫人知晓它们胆敢跑到她和成器公子密会过的地方胡闹,还不得拔光它们的猴毛?
众猴愈想愈是两股战战,心中立刻生出夺门而逃的念头。
妙芜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走过来问:“怎么了你们,一个个脸色都变了?”
*
瀑布下,谢荀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父亲的背影完全脱出视线,他才转身,一撩袍裾,在水边蹲下。
他掬了捧水洗清脸上血迹,低头审视水中自己的倒影,忽而发起狠来,一拳打在水面上,水花四溅,水中那倒影便被打散了。
他垂眸,冷冷地看着那片模糊不清的影子,低声喃喃:“谢琢玉,你可真是……”
大逆不道。
他不是谢家的儿郎,是谁家的?
他怎么可以怀疑母亲红杏出墙,与那魔头有染?
他怎能?!
他怎敢?!
直到风将他面上的水吹干,他才站起身来,正准备离去,眼角余光扫过水边石头,忽然发现兰草微颤,草叶后头似乎藏着一双丝罗袜并一双浅黄色的绣鞋。
谢荀目光一凛,飞身落到那大石上,将鞋子提起来看,只见鞋口处缀着一朵细线攒就的小茸花,隐约有几分眼熟。
这鞋子看着,倒好像是那小毒物往日常穿的那双。
谢荀正犹疑间,忽听得瀑布下传来一顿乱叫,接着便是咚、咚、咚的落水之声。
抬眸看去,只见十来只猴子湿淋淋地从瀑布后面钻出来,跳入水中,又跃上石头,边跳边甩水。
丁一回头警告群猴:“今儿这事,谁也不许说漏嘴啊。要叫夫人知晓,咱们的毛都得被拔光……”
话还没说完呢,就被人从石上提了起来。
谢荀单手拎着它问道:“谢小九呢?怎么没同你们一处?”
丁一眼珠子转了转,想起妙芜刚刚说要暂避一番,便道:“没啊,没见着她呢。”
谢荀把绣鞋提到它面前,面无表情道:“这鞋是谁的?”
丁一见瞒不住,便开始顾左右而言它。
“呔!小娃娃安敢无礼?我可是你的长辈,你这般提着我像什么样子?快快将我放下来。”
谢荀毫无预兆地松开手,只闻得“噗通”一声,丁一又跌进水里,冷不防还呛了两口水。把它那个气的呀。
群猴站在岸上,捧腹大笑。
丁一爬到石头上甩掉皮毛上的水,再回头,发现谢荀已经到了瀑布边缘。它刚想说些什么,忽又见谢荀返身折回,从大石上捡起那一双绣鞋和罗袜捧在怀中,几个腾跃间又回到瀑布底下。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理,丁一悄悄招呼众猴退走。
心中打定主意:要是回头灵鉴夫人发现什么,便都推说是这两个小娃娃干的,跟猴儿没有半毛关系。
谢荀站在水下,放出剑气,剑气如苍龙出动,分开水帘,谢荀便自间隙中闪身而入。
进入瀑布,便见一方石室,抬头看到洞口刻着的四个妖怪密文,谢荀心间明朗,当下便知晓这是何处。
他往石壁上拍了几道火光符,壁上霎时燃起幽幽焰火,将石室内映照得一派通明。
他在外室走了一圈,没见着人影,便掀开珠帘举步踏入内室。
此时妙芜正藏身于衣柜中。
她先是听到珠帘乱响,接着那脚步声便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踏在她的心尖上。
其实叫谢荀发现了也没什么,只是妙芜照顾他那颗脆弱的自尊心,总想着他和谢涟这番谈话,既寻了这等荒僻无人之所来说,必然是因为他不想这话有第三人听见。
谢荀其人,极为好强。他自小便以谢家传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飞剑要练得好,御符之术要远超同辈,琴棋书画、诗书礼仪的学习更是叫先生挑不出半点错处。可以说除了脾性太过执拗,性子不够平淡谦和之外,他几乎就是个完美的继承人。
因此,他不容许自己身上有任何脆弱,有任何污点。
然而幼年时那些长老对母亲的诋毁、还有当时父亲避而不谈的态度委实给他带来太深的伤害。
以至于后来他越拼命地想证明自己,反而越在心境上走入了死胡同。
哒、哒、哒。
妙芜轻咬下唇,无声地往身上拍了张障目符。
衣柜属木,障目符应该能发挥作用。
吱——呀——
柜门被一只指骨纤长的手缓缓拉开。
谢荀往柜中看了一眼,只见柜中空然无一物,便又合上柜门。
妙芜悄悄松了口气,孰料下口气还卡在嗓子眼里,柜门忽然一下被人拉开,接着一只手探了进来,轻轻拂过她的肩膀。
下一瞬,妙芜的障目符就到了对方手里。
谢荀指间夹着那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很是无语道:“你躲什么?”
妙芜:“……”
躲你啊。
谢荀垂眸看到她凌乱的裙摆下露出一双精巧雪足,五趾纤小,短而饱满,趾甲盖儿粉透晶莹,与男儿家的粗手粗脚全然不同,委实是可爱。
他的耳尖便不受自控地热起来。
他有些不自然地撇开脸去,佯作不耐道:“成什么体统?出来!把鞋袜穿好。”
妙芜只得从衣柜里爬出来,捡了张春凳坐下,迎着谢荀的眼神威压把鞋袜穿上。
谢荀待她穿好鞋袜,便道:“这石室是灵鉴夫人的地方。灵鉴夫人自来便不喜欢旁人随便进入她的领地,走吧。”
妙芜站起来,恍然大悟。
怪道刚刚那群灵猴们跑得比飞还快呢。
谢荀收了壁上火光符,只留下一丛火光照亮。
二人行至洞口,忽然陷入一片柔软的结界,怎么都无法行进。妙芜心中正奇怪,忽又见地上法阵光亮一闪,像是引线燃烧,片刻之间那飞蹿的光亮便顺着满室符文走过一遍。
妙芜指着那法阵惊道:“小堂兄,你看。”
谢荀早已看见,一眼便看出那是主人留在此处的封锁结界启动,他们被困在洞内,一时半刻是别想出去了。
若是强行破阵,只怕此处洞府会塌。看来只能等有人发现,拿着灵鉴夫人的手令来放他们出去了。
于是返回罗汉榻上坐下。
妙芜跟过去,见他淡定如初,不免诧异:“出不去了,没关系吗?”
谢荀盘腿而坐,道:“等吧。”
言闭又将收起的火光符放了出去。
妙芜便也在他身边坐下,借着火光打量,发现他脸上多了一道细小的伤口,虽已洗净血污,但这么一道伤口出现在少年俊美的面庞上,委实叫人心中惋惜。
她犹豫了半天,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还痛吗?”
话出口,又后悔不迭。
谢荀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你都听见了?”
语气很是淡漠。
妙芜琢磨不准他现在心情如何,沉默半晌,才轻轻应了一声“嗯”。
接着二人间便陷入沉默,再无言语。
二人就这么枯坐半天,原以为很快便会有人发现,又或者那群灵猴会去通风报信。孰料一连等了好几个时辰,外头依然一丝动静也无。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外头开始下雨,大雨过后,蛙声四起,算算时间,竟然已到夜间。
妙芜有些坐不住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似小鸡啄米。
谢荀伸手在她肩上一推,道:“你不能在这里睡。”
妙芜猛然惊醒,茫然四顾:“啊?”
谢荀手指内室,“里头那张拔步床给你,这罗汉榻给我。你要睡,就进去里面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