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剑术课由那位据说半夜喝酒摔断了手的三叔公亲自教授。
妙芜未见到这位三叔公之前, 还以为修剑之人都应该和谢荀一样,气质凛然,如出锋宝剑, 或者是像她大哥谢谨, 虽然看起来一派温和,但暗藏锋芒。
等她见了真人,才发现这位三叔公白须白发, 连眉毛都是白的, 有些微胖,长得慈眉善目, 特别像年画上的寿星公。偏他一身衣着却是极为风`骚, 绛紫色的衫子配上朱红色的外袍,妙芜觉得再给他一把团扇,他指不定也能扮个媒婆当当。
此刻这位三叔公正坐在一座青竹搭就的凉亭里, 右手被固定手臂的夹板和绷带高高吊起,左手举着一把蒲扇摇啊摇,他身下的摇椅也跟着摇扇的节奏有规律地前后晃动着。
旁边有小弟子奉上刚洗好的桃子:“三叔公请用。”
三叔公放下扇子,拈起一颗桃子咬了一口,还未将果肉咽下,一双眯缝眼乍然睁大。他把咬了一口的桃子放回盘子里, 气哼哼道:“连剑都拿不稳,还练个狗`屁!你下去,把那个戴眼罩的女娃娃叫上来!”
一旁侍立的小弟子垂首道:“是。”
便转身往亭外走。
三叔公忽地又叫住他:“慢着。把那个穿紫衣的女娃儿也一起叫到这里来。”
小弟子拱手应是,沿着小山坡的石板小道往坡下的校场走去。
今日的剑术课是甲乙丙三堂弟子一起混着上, 诸弟子可自由选择同伴对剑喂招。这一众弟子妙芜也就认得三`四个,只好和小段家的段红昭结伴。
她原以为这段家使毒的,于耍刀弄剑上必定不在行。不想这段红昭居然是个异类,出手又快又准,一柄木剑被她舞得好似灵蛇出窍,完全不是妙芜这种刚刚接触剑术的渣渣能招架得了的。
“啪——”
妙芜手腕一疼,手中的木剑第二十三次被段红昭打到地上。她只能哭笑不得地弯腰去捡剑。
段红昭提着剑,不知所措道:“阿芜妹妹,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紧吧?手疼不疼?”
妙芜用袖子遮住有些红肿的右手,笑道:“不疼,再来过吧。”
王雁回从旁边走过来,反手持剑背在身后,上下打量了妙芜一阵,嗤笑道:“我就纳闷了,就你这种根本连剑都拿不稳的,那天到底又是怎么胜过我的?”
当然是我小堂兄暗中帮忙咯。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可能说给王雁回听的。
段红昭瞪了王雁回一眼,护犊子道:“既然曾经是我们阿芜妹妹的手下败将,这里又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她说着将衣袖往上折了两折,气势凌人道:“怎么啦?你和谢三姑娘对剑对得不痛快,想和我打一打?”
王雁回被段红昭的气势迫得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刚想开口反驳,便听得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九姑娘,小段姑娘,三叔公请你们上去一趟。”
妙芜和段红昭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两人一头雾水地跟着小弟子上到凉亭。甫进凉亭,便见三叔公坐在摇椅上,翘着脚,手里的蒲扇朝妙芜点了点,道:“来来来,你来,打我。”
妙芜:“啊?”
段红昭也是第一次和这位谢家三叔公接触,闻言亦傻眼道:“先生,您说真打啊?”
三叔公看向段红昭,气哼哼道:“要不你先来?”
刚刚领她们上来的小弟子适时道:“小段姑娘,三叔公亲自出手指点,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段红昭这才恍然大悟,她深吸一口气,摆了个起手势,手中木剑闪电般刺了出去。
三叔公轻笑一声,似乎全然没将对方的招式看在眼里,只一扇就把段红昭的木剑拍飞了。
段红昭呆呆地低头看自己的手,她还什么都没看清呢。她手里的剑就没了?!
三叔公转头看向妙芜:“你来。”
妙芜只觉口舌发干。她来什么来?她比段红昭还菜。
然而尊长之令不可违,妙芜抬手挽了一个刚学会的剑花,平心定气道:“三叔公,晚辈得罪了。”
她这一剑刺出,三叔公并未直接打掉她的剑,反而用扇子引着她对了几招,最后横扇把她的剑推了回去。
妙芜受这力道所震,往后退了三步,被段红昭扶了一把才停下来。
三叔公用他那双眯缝眼看着妙芜,绕有深意道:“女娃子,明白了吗?”
妙芜和段红昭皆是一脸茫然,诚实地摇了摇头。
三叔公气得抓起吃了一半的桃子啃了两口,挥手道:“走走走,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小弟子叹气道:“九姑娘、小段姑娘,三叔公累了,你们继续回去练剑吧。”
“哦。”
两人点头,段红昭跳到亭子的亭檐上把木剑取下来,又和妙芜携手回了校场。
三叔公气哼哼地啃着手里的桃子,吃得胡子上都是汁水。
“我刚刚就是教她怎么化解掉那个小段的招式,这娃娃怎么能不明白呢?”
身后的小弟子见怪不怪道:“不是人人都像三叔公您这样在剑道上别有天赋。”
“连这么简单的剑招拆解都学不好,往后还怎么学飞剑?对了,这娃娃是不是就是庭植家的那个小女儿,琢玉的那个小堂妹?”
小弟子答:“三叔公好眼力,正是。”
“琢玉使剑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棣华的剑术也不错,十四岁便能御使飞剑了,怎么得了个妹妹,这么笨呢?”
小弟子淡定道:“听说这位九姑娘御符之术学得还不错,画起符来又标准又漂亮,九叔公也曾夸赞过,说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有人画的符标准到每张都好似拿着尺规格出来,简直可以裱起来给后世弟子当模板用。”
三叔公摸了摸右臂上的夹板,叹道:“难怪琢玉要我给他父亲去信,说我摔断了手,叫他来家塾代授剑术。这丫头飞剑不会,御符之术也学得一般,若是遇上大妖,岂不是只有束手待擒的份儿?”
小弟子终于惊道:“难道三叔公您的手没事么?”
三叔公哼道:“我的手好得很。不过是帮琢玉那臭小子一个忙,叫他有个跟到家塾来的正经由头罢了。”
等到暮色将临,这一日的剑术课总算结束了。
妙芜和段红昭结伴去膳堂用饭。
饭吃到一半,段红昭拿出本小册子,神神秘秘靠过来,嘿然道:“阿芜妹妹,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妙芜一看到那小册子的封皮,脑海中立刻联想到某些不太和谐的东西。她犹豫道:“段姐姐,大庭广众地看这个,嗯……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段红昭不等她说完,便自顾自地翻开了书封。
妙芜看到扉页上龙飞凤舞五个大字:二十四君图。
嗯?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妙芜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段红昭嘿嘿笑着往下翻页,口中介绍道:“这二十四君图乃是近来三十年内仙门之中二十四位美人的小像和生平介绍,分别与二十四节气对应。在仙门中流传不广,我也是好容易才得了这么一本。”
她说着感叹道:“你们家的儿郎这皮相是真的好。二十四君,光你们谢家的人就占了榜上五位。”
妙芜往下翻看,只见她家三位长辈:家主谢涟,爹爹谢泫还有三叔谢玉郎赫然榜上有名。然后便是大哥谢谨,被称为“霜降君”,谢荀被称为“惊蛰君”。
妙芜奇道:“为何我小堂兄是惊蛰君?”
段红昭道:“咦?你竟不知晓吗?你这位小堂兄从前在南疆虫谷曾经仗着一把飞剑斩尽谷中蛰虫,又因他是二月出生,故而便将惊蛰这号给了他。”
妙芜咳了声,又继续往下翻,忽然看到一幅男女合画的小像。
那女子手擒一盖荷叶半撑在头顶,生得娥眉琼口,容貌出尘,如同仙娥降世;而她身边的男子则半展折扇,气度高洁俊逸,俊美无匹,脸型五官与那女子隐约有几分相似。
女子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柳氏明瑶,小满君。
男子旁边亦写着一行小字:柳氏悦容,寒露君。
段红昭道:“这两个人是谁,我倒从来没听说过。”
妙芜的心却砰砰跳起来。她知道柳明瑶是谁——那是她大伯娘的名讳!
谢家家主亡妻的事情在谢家仿佛是众人默认的禁忌。妙芜刚到这个世界时也曾想探听一番,然而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地打听,所得的信息依然有限。
她只打听到这位大伯娘的闺名,知道她是小家族出身,当年大伯父排除万难才将她明媒正娶,迎入谢家。只可惜伊人短寿,红颜薄命,这位大伯娘在仙门大乱中诞下一子,此后不到一年便香消玉殒。
依着妙芜遍览各色故事的直觉,她隐隐觉得这位大伯娘的死绝对不会这么简单,肯定和当年的仙门大乱还有谢荀的身世有关。谢荀的心结说不定就是这个。
奈何她费了半天劲儿,就是没打听出什么来。就连宝翠这样的包打听对此事也是三缄其口,无能为力。
看这图上男女,都姓柳,容貌又如此相似,显见得应该是兄妹或者姐弟。
只是为何从没听说过谢荀还有个舅舅呢?
如果说谢家人得了家主命令,不得提及当年往事,可谢家好歹是盘踞江南的世家大族,堂堂家主之妻的来历,竟连段红昭这样的外人也不知晓,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妙芜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她舔了舔嘴唇,小声问:“段姐姐,你这小册子能不能借我好好看看?”
段红昭有些不舍地摸了摸纸页,道:“借当然是可以啊。但是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它哦。”
妙芜伸手接过,郑重承诺:“人在书在。”
段红昭有如壮士断腕一般沉重地把册子塞到妙芜手里,口中不停地嘱咐道:“说好了哦,一定要保护好它哦。”
妙芜被段红昭这副小心爱惜的模样逗笑了。她小心地把册子贴身放好,一抬头,便见丁九扒着窗户在等她。
她便站起来,同段红昭告别:“段姐姐,我还有些事情,咱们今日暂且别过吧。”
段红昭一听她这般说,眼睛登时一亮。
“你可是要去寻谢琢玉吗?我和你一起啊!”
妙芜讶然道:“你怎么知……”
忽然间闭了口。
后山乃是家塾弟子受罚之地,不可随意出入。然而丁九从丁一那里知道了另外一条入山的小路,妙芜正是要跟随丁九从小路摸进去。
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然而要想不带上段红昭,现在看来又似乎不太可能。
妙芜叹了口气,笑道:“段姐姐,你跟我来吧。”
半个时辰后,妙芜就和段红昭走在进后山的小路上了。
两个人是偷偷摸进来的,因此也不敢打火把,只能借着妙芜手中一方萤石照明。
萤石绿幽幽的灯光照在山路上,黑黢黢的树影仿如鬼影幢幢,从幽深的树林中时不时传来“叽叽”、“咕咕”的虫鸣鸟叫。
妙芜原以为自己一定会是害怕的那个,没想到段红昭待天黑之后便换了个人似的。此刻正小鸟依人地靠着她,一听到什么响动,就一惊一乍道:“啊,阿芜妹妹,那是个什么东西!”
“啊,阿芜妹妹有个东西从我脚上跳过去了!”
妙芜先时还以为多个人陪,能给她壮壮胆,却没想到叫人作陪,她却险些被此人的一惊一乍吓破胆。
妙芜有些头疼地捏了捏额角,安慰道:“段姐姐,刚刚从你脚上跳过去的不过是只蟾蜍罢了,你莫怕。”
段红昭拍了拍胸口,道:“哦哦哦,我不怕,不怕。”
刚说完,忽然又是一声大叫,妙芜怕她这尖叫引来巡山人,赶紧踮起脚捂住她的嘴。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前方山道上有火光一闪。
丁九从前头跳回来,道:“阿芜、前面有、有人巡山、山。”
妙芜捂着段红昭的嘴慢慢退到旁边树丛里,小声道:“他应该还没发现我们,我们先躲起来避一避。”
谢氏家塾是有宵禁的,过了时辰还在外头游荡,甚至还往不该去的地方闯,叫巡山人发现了,拿到长老跟前,肯定又是几百遍规诫罚下来——
妙芜被罚抄家规,已经抄到怕了。
两人退到灌木丛里躲起来,妙芜把萤石收倒怀里,用衣服盖着,不叫萤光外泄。
过了会,有脚步声靠近。
妙芜两人屏息静待,连大气也不敢出。等了一阵,那脚步声和火光终于又远了。
为保险起见,两人又在灌木丛里蹲了会,脸上皆叫不知名的虫子咬了好几口。直到丁九探风回来,跟她们打了个“快走”的手势,她们才如蒙大赦一般才从灌木丛里钻出来。
段红昭一时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摸到一截衣袖。她初时以为是妙芜,便道:“阿芜……”
再抓了一把,便觉那衣袖布料粗糙,似乎不像妙芜身上的衣物。
妙芜站在前头应道:“段姐姐我在这里。”
段红昭心间猛然一惊:阿芜妹妹在前头,那她身后这个是谁?
不待她想清楚这个问题,一双冰冷的手迅不及防探出来,用力掐住了她的脖子。
妙芜听到树丛哗啦一阵响,紧接着段红昭就倒了下去。
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一时想不得许多。她并拢二指竖在胸前,捏出谢家锦衣诀的手诀,喝道:“金甲巨灵,速覆吾身!”
她身上锦衣的符文霎时亮起,金光烁烁。一只威武的金甲巨灵从她身后冒出来,长戟一探,往妙芜所指的方向杀了过去。
金甲巨灵所到之处,黑暗避退。
借着这光亮,妙芜看到段红昭被一个身材佝偻的人掐住脖子按在地上。那人穿着巡山人的服饰,一双手如同鹰爪,皮肤上黑斑遍布,可怖至极。
妙芜见此人足不点地,心中已确定他不是活物,当下便驱动金甲巨灵一戟穿透了他的胸膛。
金甲巨灵一戟刺出,那人便爆炸开来,化为星星点点的绿色鬼火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
段红昭捂着脖子从地上爬起来,边咳边道:“我的娘,差点被掐死!”
远处几点火光倏然靠近,远远的有人声传过来。
“是谁?谁在那里!”
妙芜收回金甲巨灵,拉着段红昭往后山急速奔跑。
“走走走!快点儿,被抓住就惨了。”
果然这几天淬体不是白练的。妙芜往身上贴了风行符,跑起来跟一阵风似的,从树下经过时,树叶簌簌作响,被她身上的风卷落一地。
妙芜心中暗悔,早知道就早些把风行符拿出来好了。
两人不知跑了多久,便见前方一方深谷,崖壁陡峭,直插云霄。谷外竖着一块界碑,上书:悔过崖。
妙芜瞥见崖下立着一条修长的人影,十点蓝光湛湛的剑芒环绕在那人周身。
便是这里了!
妙芜拉着段红昭一头冲了进去,喊了一声“小堂兄”,左右看看,看到崖下有一条隐蔽的石缝,便拖着段红昭钻进去。
她这样没头没脑地闯进来,可真是叫谢荀吃惊不小。
谢荀皱了下眉,正打算开口询问,便听得石缝内传来少女慌乱的声音。
“小堂兄,巡山人抓我来了。你帮我挡挡,拜托拜托,救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