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芜走到竹箧前跪趴下, 双手撑在地上,奇怪道:“小丁九,你怎么在这里呀?我找了你一个早上。”
丁九又往竹箧里缩回去了点, 只露出两只黑黝黝的眼珠子, 声音细小,不凝神听几乎要听不清楚。
“我我我,我害怕、怕。”
领头的大猴子丁一闻言道:“丁九, 你可太没有出息了。不就是第一次出桃源吗?值当吓成这个样子?叫这谢家小儿笑话。”
丁九两只小爪子扒着竹箧的边缘, 眼巴巴地望着妙芜,似乎真害怕她会笑话自己。
谁知妙芜眼睛微弯, 朝它伸过手来。
“小丁九, 你说好要给我带的果子呢?”
丁九眨了眨眼睛,呆滞了片刻,而后“呀”了一声, 脑袋往下一缩,竹箧的盖子又“吧嗒”一声盖上了。
妙芜提裙站起来,靠着竹箧,只听到里头窸窸窣窣的,丁九似乎在翻找东西。
桃源中的灵猴们都是爱凑热闹的八卦性子,见此世外高猴的模样也装不下去了, 一只只都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围过来,只待看看这丁九究竟给人带了什么好东西。
过了会,丁九顶开竹箧的盖子冒出头来, 双手捧着一只锦囊,正是妙芜上次给它的那只。
“给、给。”
妙芜接过它的锦囊,解下腰间装着核桃酥糖的荷包放到它的两只小爪爪里。
丁九两只爪子捧着荷包,眨了眨眼睛,羞涩一笑,又蹲进竹箧里去了。
妙芜打开锦囊,见锦囊里装着一捧晶莹透红的刺泡儿,她拈了一粒放到口中,酸甜生津,有种山野之物特有的清新。
众猴见此失望透顶,纷纷道:“丁九你就给人带了这啊。”
丁九闷在竹箧里不出声。
妙芜道:“我觉得很好吃呀,不到山上还采不到呢。”
众猴又八卦起来:“诶,谢家小儿,你刚刚拿了什么和丁九换了这个?”
“核桃酥糖。”
“什么?!”丁一大声喊道。
其他的猴子也纷纷露出震惊的神色。
“拿这个东西就能和你换酥糖?”
“嗯,随便什么都能换。我带了好多,你想吃我去给你拿呀。”
群猴刷地一下四散而开,奔到自己的竹箧旁揭开盖子,过了会又陆续围到妙芜身边,七八只爪子同时伸过来,爪子上或是拿着香蕉,或是握了一捧山楂,就连提草鞋的都有。
丁一轻咳了一声,神色严肃,代表众猴说道:“夫人常说无功不受禄,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我们不能白要你的酥糖,我们和你换。”
片刻之后,妙芜再次走出演武厅的房门,怀中捧了一只斗笠,斗笠朝上翻过来,里头装着各色山野果子、草鞋、麻绳、灵猴挠痒痒用的鬃毛刷子……
她回头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哦。”
群猴双爪交握置于身前,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她猛点头。
“嗯嗯!”
妙芜往外走了两步,又倒回来,回头道:“其实除了核桃酥糖,我还带了小肉干,你们要吗?”
群猴头点得跟波浪一般起起伏伏。
“嗯嗯嗯嗯嗯!”
妙芜莞尔,只觉自己身上好像插了双小翅膀,步子轻快地捧着东西往她住的舱室走。
走到半道上,恰好遇上谢荀。谢荀头一低,就看到她怀中捧着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
他用食指挑起一只草鞋,一脸嫌弃道:“你哪里捡了一堆破烂回来?”
妙芜把草鞋抢回来,小心地放回斗笠里。
“干嘛呀,这别人送我的。”
谢荀挑了下眉,“谁送你的?”
妙芜见到他脸上鄙夷之色,便道:“桃源的灵猴呀。咦,你那什么表情?草鞋怎么啦?这草鞋编得多精致,纯手工,艺术品,真是不懂欣赏。”
谢荀是世家子弟,从小也是受过艺术熏陶的。君子六艺,琴棋书画虽算不上精通,但也都有涉猎。现在这小毒物居然指着一只草鞋说他不懂欣赏。他简直要被气笑了。
妙芜又说:“你还编不出来呢。”
谢荀:“我……”
没说下去。这草鞋他还真编不出来。
妙芜手伸进斗笠里掏腾了一阵,摸出一只香蕉塞进谢荀手里。
“给。桃源里带出来的,你没吃过吧?”
谢荀垂首看着手里的香蕉:“……”
妙芜绕过他,捧着东西往回走。
谢荀再次看了看手里的香蕉,又抬头望了眼妙芜的背影,轻哼一声,手抬起来作势就要把那香蕉丢进江里。
哦,桃源里的香蕉,好稀罕么?
然而他胳膊抡了一圈,再垂下手,那香蕉依然好好地拿在手里。
他垂眸思忖片刻,终是迟疑地撕开香蕉的外皮,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这一口吞下去后,他心想,哼,桃源的香蕉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少年人吃东西速度就是快,他几口就将那香蕉吞吃入腹,拍拍手将香蕉皮一抛,黄色的果皮瞬间便被翻滚的江水吞没了。
“小堂兄。”
谢荀身体一僵。
这小毒物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妙芜站在客船另外一头朝他招了招手。
“小堂兄你过来一下。”
“干嘛?”谢荀背着手朝她走过去,临到门前,被妙芜牵着衣袖引到房内。
妙芜指着放在高处的一口大箱子:“小堂兄,你能帮我把那箱子搬下来吗?有点重,又太高了,我搬不动。”
这口箱子里装满了她从姑苏带过来的“口粮”,都是宝翠为她精心准备的。上船之后,还是谢谨帮她把箱子搬过来的。
谢荀看了看她的发顶,哼道:“小矮子。”
而后长臂一伸,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箱子搬了下来。
妙芜蹲到地上,打开箱子。谢荀抱臂站在一旁等她,眼睛往箱中一瞥,只见箱子里用牛皮纸包了一包一包的,用不同颜色的细麻绳绑着。妙芜捡了几包抱在怀里,又拎出只酒囊往肩上一挂,站起身,脚尖一翘,将箱盖勾住盖上。
“小堂兄,劳烦你再帮我把它放回去。”
谢荀又把箱子放了回去。
“你要去哪里?”
妙芜抱着一大堆的东西往演武厅走,“去找猴儿们。小堂兄,你来吗?”
谢荀脸上又露出刚刚那种嫌弃的神色,“我不跟猴儿混。”
他说罢拐了个弯,径自往船上二层去了。
妙芜耸了下肩,也不强求,欢欢喜喜地抱着东西去了演武厅。
她是真心喜欢桃源中的这些灵猴,虽然有些八卦吵闹,但是淳朴天真,时而又有些沙雕逗乐,妙芜和它们一起吃着东西,轮流喝上一口桑葚酒,只觉心情格外舒畅。
而且这些猴儿年纪有大有小,虽则面上看不出来,但有些猴子的年纪已经大到足以当她长辈。比如领头的灵猴丁一,据说已有五十来岁。不过它一直说自己在灵猴当中还算是年幼的,像它们夫人那样的才算是老猴精。
它一时嘴溜跑出这个词来,马上就捂着嘴巴改口道:“不对,夫人是老祖宗。”
群猴七嘴八舌道:“好呀丁一,你敢说夫人是老猴精,你看我们回去不告诉紫姑。夫人最讨厌别人说她老了。”
妙芜趴在丁九藏身的竹箧旁笑到脸颊快抽筋。
总之年纪大了,知道的事情自然也多些。这群猴子平日里又好八卦,肚子里的故事那是一箩筐一箩筐的,直叫妙芜听了大叹可惜,这群灵猴不去说书还真是屈才了。
它们说的故事也大多是和灵鉴夫人有关。
先是从灵鉴夫人在富春山的大峡谷中如何修炼讲起。讲那灵鉴夫人不过百年便已化出人身。夫人是极为上进的妖怪,她心想只在山野间埋头修炼,所学终究有限,若是能混入仙门中学会仙门术法,于修行一定大有裨益。
夫人看来看去,就将主意打到了富春山中的谢家家塾上。
她化作妙龄少女混入家塾中,结果遇上了谢家第三代家主谢成器,就此展开一段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人妖之恋。
可惜当时人与妖之间的关系还不像今天这样和谐,谢家家主谢成器又是天下第一大观碧游观的弟子。当时的碧游观观主听闻门下弟子竟与妖物相恋,震怒无比,立即派出本门精锐,誓要将此逆徒捉回观中处置。
“谁知啊,碧游观派出的精锐中藏着一个恶人。那恶人嫉妒姑爷比他天赋高,又觊觎谢家秘技,便设下陷阱意图杀人夺宝。可惜呀,他虽是名门正派出身,修习的剑道却不是什么正道,根本打不过我们夫人。”
妙芜好奇道:“这个恶人修习的是什么剑道?”
丁一摇头晃脑道:“此人修习的是杀戮之剑。杀戮之剑,你懂吧?听着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修此剑道的人,性子往往会随着修为精进而变得愈来愈偏激,愈来愈暴戾,最后完全丧失剑心,被自己修习的剑道所奴役。”
“虽则修此道者刚开始往往能够突飞猛进,远超同辈,但愈到后来,便愈是如履薄冰,一个不小心便要万劫不复。据说碧游观自开观以来,修此道者只有三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旁边另外一只猴子反驳道:“咦,怎么是三个呢?明明是四个呀。”
它掰着爪子数了三遍,最后肯定地点点头,“是四个没错。那谢家小儿……哎,就是谢家现在的少主修习的不就是杀戮之剑吗?”
妙芜眼皮子忽然跳了一下。
丁九从竹箧里冒出头来,小爪子在她臂上挠了一下,又往门边指了指。
妙芜与群猴在这演武厅中呆了两三个时辰,外头的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她回头,就见到门外走道上灯笼的光打在窗纸上,映出一道修长而孤寂的身影,不知究竟在门外站了多久。
妙芜轻喃出声:“小堂兄……”
群猴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望见门上的影子,霎时收声,演武厅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妙芜怔忪了一会,忽然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拉开门,江风迎面吹来,门外却早已没了谢荀踪影,只有廊下挂着的一只灯笼孤零零地在风中摇摆。
妙芜追到谢荀房前,只来得及看见一抹谢家锦衣的影子。少年黑亮的发尾在门扇闭合之前一甩而过,而后“砰”地一声,那门便在妙芜眼前重重甩上。
妙芜在门前站了一会,抬起手想敲门,手在半空中举了一会,终究是慢慢放下了。
她转过身,后背轻轻贴到门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知道谢荀看得见她,也知道骄傲如他,此刻必定不想让人看见他内心的狼狈。他不需要宽慰,也不需要劝解。
妙芜在他门前站了很久,直到月出东山,又行过中天,江风变得疾猛,才搓了搓双臂回到自己的屋子。
回屋后,一时间还睡不着,妙芜便点亮蜡烛,拿出画纸笔墨和那本被蛛妖弄坏的《百妖谱》。
这书被蛛妖用蛛丝从中间洞穿了一个大洞,已无法在原书的基础上修补。妙芜思来想去,唯有自己动手亲自抄画一本才可解。
好在她前世就是靠画笔吃饭的,临摹起这些抽象派的妖怪画像来完全不是问题。她已抄画完了这本书前面四分之一的内容,再有一个月的时间,便能将整本书抄画完毕,到时再去寻个一模一样的书封缝订起来,便大功告成了。
妙芜一旦做起什么事情,便很容易沉浸其中。她笔下如飞,眼睛一直跟随笔尖移动。等到她最后搁笔,揉了揉脖颈抬起头来,桌上的蜡烛已经快要烧完了。
妙芜捏了一团烛泪放在手里玩了会,不知怎么又想起谢荀来。
“诶,差点忘了我有道具了!”她忽然拍桌道。
上次花灯宴用功德值兑换了一个“千里眼”,才用过一次呢。
妙芜想到这里眯着眼睛笑起来,用意识打开千里眼,便见一间小屋子如画卷一般在她眼前徐徐铺展开来。
屋中一灯如豆,少年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从床边垂下,静静地躺在床上。若非胸口还有微微起伏,妙芜简直要以为这是具尸体。
这样一动不动的,真是……好定力。
忽而,少年从床上爬起,盘腿而坐,右手二指并立,指尖凝出一道淡蓝色的风漩。
他弹指将那风漩送了出去,那风漩便飞到书桌前,缠住一管笔将它扶起,然后控着那笔自行在纸上游走起来。
妙芜调转角度,只见那笔下如游蛇走龙,写得飞快。她定睛看了一会,觉得这字迹有点眼熟,嗯好像跟她的有点像,再看了会,忽然发现纸上写下的内容正是将她折磨得欲生欲死的家规。
妙芜瞪大眼睛,深觉不可思议。
再调转角度去看谢荀,便发现谢荀就那样松垮垮地坐着,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下深深的暗影。
妙芜断开千里眼,不敢再看。她躺到床上,拉起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可不知为何翻来覆去,脑中全是谢荀刚刚的样子。
这一夜无眠,第二日出了门,她便恹恹地打不起精神。
谢谨还以为她病了,结果一回头见了谢荀,也是一副眼底青黑,纵`欲过度的样子,他便大为惊异:“琢玉,你也病了?”
谢荀道:“没。没睡好罢了。”
谢谨又转头看妙芜:“你也是没睡好?”
妙芜:“……嗯。”
当晚谢谨便给他们二人分别送了一碗安神的汤水。妙芜喝了,果然一夜好眠。
第二日天方大亮,一轮红日自江中缓缓升起。妙芜还在被中窝着,便听到门外人声渐起。
她披衣而出,便见走道上站着几个小弟子,正手指远方青山,兴奋道:“入了富春江,前头便是富春山啦。我们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