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宅院人群熙攘,灯火明煌,谢家家主的屋子却是漆黑一片,连根蜡烛都没有点。
家主谢涟站在黑暗中,良久,终于伸手摸向龛栊中供奉着的长生牌位。
他缓缓靠近,额头虚抵牌位,那副珍而重之的神情好似怀中揽着不是冷冰冰的木雕牌位,而是他心中挚爱之人。
过了会,他双肩闷动,一向于威严于人前的家主竟对着牌位落起泪来。
“瑶妹,对不起,是我没有护好你……”
谢涟就这么对着牌位无声落泪,默立良久,直到外头烟花绽放,烟花斑斓的彩光透过窗纸映在墙上,他才猛然惊醒一般,将手从牌位上抽离,而后决然转身,大步推门而出。
上元花灯宴,是慕少艾的少男少女们最恣意欢乐的时节,许多年前谢涟也曾有过这样轻狂恣意的年月。然而后来上元花灯宴成了他一生中最哀痛的日子。
因为这一天是他亡妻的祭日。
谢涟穿过彩灯映照的回廊,夜风盈满他的袖袍。在人前,他依旧是那位面目威严,无人敢质疑、敢反抗的谢家家主。
他一路来到议事厅中,里头灯火通明,谢泫等人已在厅中相候。
谢涟步入厅内坐下,眼风从立于厅中的谢谨身上扫过。
“一切巡卫警戒可都已安排妥当?”
谢谨拱手垂首道:“秉家主,棣华已按计划安排好各处库房守卫,并已暗中启动护法大阵。之前金陵那边传来消息,说那天狐从帝王墓中负伤而逃,九尾只剩其三。它若想恢复元气,势必需要灵药相助。早些天棣华便已遵从吩咐,将谢家寻得太岁一事宣扬出去。那天狐一路南逃,想必正是为此而来。”
谢谨点头,道:“你办事一向稳妥。”
又转向谢泫问道:“何以确定今夜会是那天狐动手的日子?”
谢泫道:“花灯宴人多事杂,再没有比今夜更好的时机。更重要的是,之前我推算过月相,算得今夜乃是难得的大满之月。满月正是狐妖妖力最盛之时,为稳妥起见,它一定会选择在妖力最强时动手,并且越快越好。”
谢涟的双手紧紧握住座椅扶手,越握越紧,直至手中木料在掌中渐渐化为齑粉,他才闭目长叹,片刻后睁开,眼中又是一片冷静清明。
他对谢谨道:“那天狐是千年的大妖,极难对付。你拿我手令去桃源中拜见灵鉴夫人,必要时请她一定出手相助。”
谢谨领命而去。
谢泫也起身告辞:“三娘子一人看守护法大战恐怕照看不来,我去助她一臂之力。”
谢涟唤住他,犹豫片刻,终是直言相告:“那日灵鉴夫人找我商谈阿芜他们在桃源中遇袭一事,言说桃源中的幻妖之所以攻击阿芜,为的乃是她的右眼。”
他注视着自己的弟弟,神色复杂道:“……你究竟知不知道,阿芜右眼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谢泫苦笑,“我若知晓,这几年来何须如此奔波劳苦,四处打探?终归从那帝王墓中带出来的,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罢了。”
谢涟默然,低声长叹:“是我对不住你,当年若不是琢玉他……”
谢泫止住他道:“此事兄长休要再提。阿芜的眼睛我心中有数,若有朝一日真到了那步境地,你便将我逐出谢家,只当我从此不再是谢家人。阿芜一日是我女儿,一生都是我的女儿。要我这个作父亲的为了什么狗屁苍生放弃她,绝无可能。”
谢泫说完,大步跨出议事厅,抬头看到天上一轮明月,大如银盘,姣若白玉,清辉洒遍大地,那月光竟似比前几日还要凝练几分。
浣衣溪水波轻漾,月光下,一只小船从垂满青藤的桥洞下悠悠驶出。船中置一小桌,两位少女对坐而酌,好不风雅。
其中一名少女乃是谢家姑娘,排行第三,名唤谢妙音,她看起来年长一些,容长脸蛋,衣着清简,眉眼间清冷冷的;另外一位则衣饰华丽,浓眉杏眼,好似一朵娇艳的人间富贵花。
这朵人间富贵花乃是王家家主的庶女,名唤王雁回。
王家富贵,门庭内不似一般的仙门世家人口简单。现任的王家家主年轻时爱好美色,小妾娶了一个又一个,庶子庶女更是生了一茬又一茬。虽然仙门世家不似那些个豪绅贵族讲究嫡庶分明,但孩子生得多了,分摊到每个人身上的宠爱便少了。
这王雁回的母亲虽然出身低微,不是很得王家家主宠爱,但她自己却是个有手段的。从小便嘴甜讨巧,做事又极得她那位博爱爹爹的心意,长久下来,竟哄得王家家主疼她胜过几个儿子。
王雁回替谢妙音斟了一杯酒,道:“谢三姐姐,这杯酒我敬你,祝你……”
她话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视线越过谢妙音的肩头,有些迟疑地“咦”了一声。
谢妙音擎着酒杯,愁容不展,也没注意到王雁回的失常。她兀自往口中灌下酒液,伸手又去拿酒壶。
王雁回按住她的手,另外一只手往她身后比了比,道:“戴着眼罩……前面在放灯的那个,不会就是你们家那位大名鼎鼎的九姑娘吧?”
谢妙音回头看了眼,眼见三个少女从溪畔旁的石梯下来,正蹲在溪边放河灯。
谢妙音见此皱了下眉,对摇船的船娘道:“打个弯儿,从来时路上回去。”
王雁回道:“她便是那个小时候将姐姐推到清溪渠中,害得姐姐大病一场,后来又一纸书信坏了姐姐与段家公子姻缘的人?姐姐怕她做什么?”
谢妙音叹气:“我非是怕,只是心烦,不想见到她罢了。”
王雁回本就有些心高气傲。往日里这位谢九姑娘的名头便一直盖过自己,本就叫她心中不服,而且她又有意讨谢妙音的好,因此便对船娘道:“别听谢三姐姐的,把船摇过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精鬼怪,竟敢这么欺负人。”
妙芜还不知自己好好出来放个许愿灯,麻烦已经自己找上门来。
她是第一次放灯,没有经验,便叫宝翠和雀枝先放了给她做示范。
宝翠和雀枝将亲手做的许愿灯从提杆上卸下来,把灯放到水中,用手一推,许愿灯便摇摇晃晃地顺势滑出。
宝翠和雀枝提裙站起,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轻声祷告:“信女雀枝(宝翠),以灯载愿,一盼家事顺遂,二盼亲人康健,三盼……”
这祷告还未念完,忽听得哗啦一声,只见一艘小船漂过来,船上一名锦衣少女花孔雀般立着。
那少女手中握着一根长竹竿,两下里将从船边漂过的许愿灯打翻,用竹竿顶着扎入水中。
宝翠和雀枝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在花灯宴这天打翻别人的许愿灯是非常触人霉头的事情,若非有过节,不会有人如此滋畔寻事。
因此她们双双都有些愣神,待见到自己的许愿灯都沉到底,再也起不来了,宝翠才率先回过神来,朝船上的少女质问:“你做什么打翻我的灯?!”
王雁回拿着竹竿,故作惊讶道:“哎呀,我打翻了你的灯吗?不好意思,天太黑,没瞧清楚呢。”
至此宝翠已断定这人绝对是故意的。她是个暴脾气,怎么忍得住,当下便怒道:“天太黑?你眼睛瞎了吗?那么大盏灯你能瞧不见?”
王雁回捂唇娇笑:“你说的极是,不过呀,我这瞎子和旁的瞎子不一样。我眼明心亮,不像有的瞎子眼盲心坏,偏又怕人瞧见,整日里都得用东西遮起来。”
雀枝原本瞧出此人是王家姑娘,想要忍气吞声算了,现下听到此人话里话外挤兑妙芜,便也动了真怒。她冷笑道:“这位王姑娘好生伶牙俐齿,不知你家中长辈是谁?”
她心中已打定主意要将此事禀报三娘子,让三娘子去找对方长辈说理。
此时一直坐在船上默不作声的谢妙音忽然道:“雁回,算了,走吧。”
王雁回装作没听见,又见妙芜一直躲在雀枝她们身后不作声,胆子更壮两分。
“呵,我往日里听说谢家九姑娘有多威风,多厉害,没想到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
妙芜心中大呼委屈,实在不是她不想出头,只是她们三人立脚的这片石台太过狭窄,雀枝和宝翠往前头一站,竟已没了她的下脚之地。
她一贯是好脾性不错,但若有人欺到她头上,尤其是欺负她身边的人,那她断没有忍着的道理。
那王雁回还在继续说:“你若真有本事,就不要跟条夹尾巴狗一样躲在两个丫鬟后头。”
妙芜摇头叹气,从腰间锦囊里抽出一道符纸在手,心道,这可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我就不跟你叽歪废话了。
“听说你在家里厉害得很,上欺堂兄堂姐,下……”
妙芜不待她说完,突然出手:“坎为水,行波起浪!”
船边水波微动,一道水浪忽地腾空而出,滋了王雁回一头一脸。
妙芜丢了一个御水诀出去,便趁王雁回忙于整理仪容之时带着雀枝和宝翠跑回岸上。
王雁回用帕子擦干脸上的水,再看向妙芜时,目光便极为不善。她用手指着妙芜,颤抖道:“臭瞎子,你竟然敢泼我水?!”
妙芜抬手摸摸眼罩,无辜道:“我眼盲心坏嘛,泼你点水已经算是轻的了。”
暗巷中,两位少年郎正偷偷窥瞧,其中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噗——能动手就不动口,你们家这位九姑娘挺懂得偷袭啊。”
谢荀瞪了王六郎一眼。
王六郎不嫌事儿大,还带了几分看热闹的意思,“我这位妹妹被我父亲宠得无法无天的,你不怕你那小堂妹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