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量颀长,姿仪卓然,站在哪里,哪里便是最招引人的风景。
来来往往的姑娘家纷纷驻足假装观赏花灯,实际上视线却不住地往谢荀身上瞥。
“这位可是人称棠棣之华的谢家大公子?”
“妹妹可猜错了,你看看他手里的剑。剑上挂着黑白二色的剑穗,这剑穗寓意太极双鱼,正是王家人手一把的太极诛魔剑。此人显见是王家弟子呢……”
王六郎耳尖微动,显然听见了那些姑娘家的窃窃私语。他双手揣在长阔的衣袖中,眉眼带笑走到谢荀身边,得意道:“看来在姑苏,毕竟还是认得我们王家太极诛魔剑的人多些。”
谢荀嗤笑:“你们王家的太极诛魔剑诛过什么魔?也就是跳大神时凑活能摆几个花样式。”
王六郎不接他这话,转头看向妙芜:“刚刚在下听说,前面那茶棚布舍的元宵出自姑娘之手?”
“啊啊,是。”妙芜探究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王六郎。
他此时看上去比她在剧情碎片中看到的年轻一些,身上有种恣意而豁达的气度。
光看这张脸,可看不出半点“背叛兄弟”的影子,妙芜暗自琢磨。不过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忠义难两全。这王六郎为了心爱之人而弃兄弟,她一个外人确实不好妄加评断。
谢荀见妙芜盯着王六郎的脸有些出神的样子,眉尖攒起,心中忽然有些烦躁。
他脚下一转,转身道:“你走不走?你们家换防的时间可快到了……”
这话丢下,身后久久都没有回应。他微微侧过身看,却见那王六郎早已哄得妙芜三人一路往茶棚那边过去了。
“话说谢家诸位姑娘的元宵我往年都尝过了,只姑娘你的元宵还未尝过。我这人惯来有些收集的癖好,比如哪家的砚台是竹兰梅菊四只一套,我便要将四只砚台都收齐了才能罢休。”
妙芜尴尬地笑了笑。明白明白,强迫症嘛。
临到茶棚前,便见棚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许多半大孩子。棚中负责发放茶水的弟子大声喊道:“不要推,不要挤。人人有份,排队排队!”
可外圈的孩童们依然你推我搡地玩闹嬉戏,根本没人听从指令。
宝翠试着往孩子堆里挤了一下,结果没一会就又被挤出来了,还被踩了几脚,弄脏了今天新上脚的绣花鞋。
“姑娘,这些孩子根本就是故意不让人进去的!”宝翠拉着她的衣袖抱怨道。
“唉,这可怎么办?”王六郎摇头叹气。四个人一时间被一群孩童弄得一筹莫展。
正烦恼间,那群围住茶棚的孩童忽又想出了新招式,开始绕着茶棚玩起你追我赶的游戏,甚至还有几个孩子从衣兜里掏出炮仗互丢对炸。
雀枝怕妙芜被误伤,赶紧护着她往后退。
才退了几步,妙芜肩头便是一沉。
谢荀的手在她肩上按了一下,低声道:“麻烦。”
然后与她擦身而过,大步走入那群玩闹的孩童中,准确无误地从中揪出刚刚领头乱丢炮仗的那个。
谢荀抓住那孩子的背心,单手一拎,就把人从地上高高提起。
他板起脸来颇有些威严,恰似一尊玉面罗刹,那孩子被他吓得哇地一声就叫出来。
谢荀铮地把剑从鞘里推出寸许,吓唬道:“闭嘴!”
那孩子听到剑出鞘的声音脸色一白,眼眶里迅速浮上两泡眼泪,一副欲哭不哭的样子。
谢荀单手掂了掂他:“刚刚是你带头丢的炮仗?”
那孩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谢荀眯了眯眼,阴森森道:“你知道茶棚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呜呜……是用来吃茶,领元宵的……”
谢荀收剑回鞘,把那孩子放到地上,目光从边上围着的二十几个孩童身上扫过,看得他们个个都不由缩了缩脖子。
他抬起剑鞘在那领头的孩子肩上打了一下,道:“既然知道这里不是你们互丢炮仗玩闹的地方,就都给我过来排队。再叫我看见你们互丢炮仗,我丢你们到清溪渠里喂鲤鱼。”
这一下打得并不痛,只是不知点中了何处穴道,那领头闹事的孩子顿觉半边身子都麻了。知道这人是真地连小孩都打,他当下不敢再造次,赶紧纠集自己的小伙伴们排排站,按谢荀要求排好队。
谢荀双手抱剑,等一群孩子都按自己要求排好了,才走到队伍最前头,非常坦然地插队进去,和负责分发元宵的小弟子说:“四碗元宵。”
那小弟子估计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盛了四碗元宵放进食盒里递给他。
谢荀提着那食盒又走回来,他从食盒中单独拿出一碗,就把食盒的提柄往妙芜手里一塞。
“拿着。”
妙芜见他从收拾熊孩子开始到插队领元宵,一套操作行云流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哦。”
等到妙芜回过神,谢荀已经提着王六郎的领子飘然远去。
她只好朝着二人的背影大声喊:“小堂兄,你要去哪里?”
咻——砰——
天空中忽然绽开无数绚丽的烟花,妙芜的喊声顿时便被烟花盛放的声音淹没了。她只看到谢荀背对着朝她挥了挥手,似乎是叫她不要跟过去。
雀枝从她手里接过食盒,道:“姑娘,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把元宵吃了吧,别等一会凉了。”
宝翠早已按捺不住:“姑娘,前面桃林里有个小亭子,我们去那里吧。”
去到桃林,果然见到暗影中藏着一座凉亭,里头挂着花灯,并没有人。主仆三人于是入亭而坐,从食盒中拿出元宵和汤匙吃起来。
这梅花碗小巧精致,一个碗里装不下几个元宵,几口便吃完了。宝翠便将空碗都收起来,准备一会拿回茶棚去还。
妙芜摸了摸肚子,只觉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下肚,胃里慰帖极了。她舒服地眯起眼睛,一张小脸被兜帽上白绒绒的狐狸毛衬着,好似一只餍足的猫儿。
三人又在亭子里坐了片刻,忽见谢谨领着一队小弟子朝这边走过来。
妙芜站起来,朝谢谨招了招手:“大哥!”
谢谨回头朝跟在身后的弟子说了一句什么,那几个弟子便领命站在原地不动。谢谨独自一人走入亭中。他目光一扫,看到食盒里的梅花碗,便笑道:“阿芜,听婶婶说,你在今年的元宵布舍里拔了头筹。”
妙芜沾沾自喜道:“婶婶只说我赢面很大,花灯宴还未结束,现在结果未可知呢。”
谢谨摸了摸她的头,从袖间取出一朵宫纱攒就的桃花簪在她鬓间,和声道:“阿芜,大哥祝你岁岁平安,喜乐常足。”
宝翠早前便已详细和她说过不下十遍花灯宴的各项习俗,因此妙芜知道这花灯宴不但是赏花灯游玩的时节,也是少年少女互相暗递情意的机会。今夜出门的少年少女们都会在袖间藏一朵花,不局于真花假花,遇上心喜之人,便可以花相赠,表明心意。
只是……
妙芜摸了摸头上的宫花,有些迟疑:“大哥,这花不是应该送给你心爱的姑娘吗?”
谢谨道:“大哥没有什么心爱的姑娘。”
说罢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阿芜,小时候你不是一定要大哥把花给你?”
妙芜可不知道还有这一出。她暗悔失言,只好浑水摸鱼道:“哦,那毕竟是小时候嘛。我现在已经长大了。那大哥……我放灯去了?”
谢谨含笑点头:“天气还冷,切记不可贪凉玩水。快去吧。”
妙芜三人收拾了食盒,先交还到茶棚,又在谢家四处转了一圈,却发现各处凡是有水的地方都人满为患。
雀枝叹气:“每年花灯宴,谢家开放园子,姑苏百姓不论身份高低,尽皆涌入,年年都是人满为患。外头人迷信,总以为仙门世家的水要灵验许多,在这里放灯更容易愿望成真。”
妙芜道:“既然这里拥挤,外头想必人便少了。咱们不如到外头去放灯?”
宝翠提议:“乌衣巷外有一条浣衣溪,咱们不如到那里去放灯吧?”
妙芜屈指刮了一下宝翠的鼻子,笑道:“既如此,咱们走罢。”
于是三个小姑娘逆着人流朝外走,好容易到了偏门,守门的弟子给她们开了门,她们便从锦衣巷和乌衣巷相通的小巷子取道去浣衣溪。
浣衣溪旁,每隔三十丈便有一名身着黑白二色太极双鱼袍的王家弟子站岗守卫。
这浣衣溪与姑苏城中水道相通。姑苏乃水乡,水道罗织遍布,如同棋盘上的网格四通八达。虽说姑苏人擅长凫水,但每年溺死水中的人也不在少数。
十八年前仙门大乱,曾有人利用水鬼作乱姑苏。虽然后来被姑苏各大世家合力除去,十几年来再未听说过水鬼作祟的事情。但今年花灯宴是王家主办,在巡卫上自然要小心谨慎,处处防守到位才行。
今年王家的夜间巡防便由王六郎负责。王六郎擅于道观经营,却并不擅长巡防调度。可父亲之令,不得不从。王六郎思来想去,只好偷偷请谢荀来帮忙。
除浣衣溪外,王家方圆五里之内,便是口井都有弟子看守,王六郎与谢荀二人负责其间调度,顺便往来抽查是否有弟子躲懒。
他们从最外圈的巡卫绕了一圈,又回到浣衣溪。二人正沿溪畔缓步而行,王六郎忽道:“琢玉,你瞧那边那个,是不是你们家的那位九姑娘?”
谢荀抬眸望去,只见三名少女衣带轻缓,踏月而来,中间那名少女正侧首与左右女伴说笑,也不知是说到什么,笑得眉眼弯弯。
谢荀脚步一转,说:“我们到另外一边看看。”
说完,也不管王六郎,径自走了。
王六郎连忙追上他。
“说来你们家这位九姑娘的名声我早已如雷贯耳,外界里将她传得如母夜叉一般,可我今日一见,只觉得是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哪有外界传得那般不堪?可见传言多半不实。”
谢荀随口道:“人长大了,自然会懂事些……”
他脑子里不知怎么地就想起那日拦住大夫,逼问之下,那大夫同他说:“这九姑娘得的病叫……癸水病……”
他初闻不解其意,回去翻看了医书才知晓此为何“病”。
人长大了……
谢荀忽然站住脚,月光之下,两抹淡红蓦地攀上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