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方蒙蒙亮,心疼女儿的谢泫早早便来接人。
进了院子,借着熹微的晨光,便见一双小儿女正并肩跪在堂内偏远靠墙之处。女儿头靠着少年的臂膀,身上披着人家的玄色外袍,睡得正香。
谢泫见此放慢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近,谁料才跨入门槛朝里走了几步,少年发尾轻晃,微微侧首,压低声音喊了一声“二叔”。
谢泫吃惊极了,这兄妹二人往日里便似炮仗上的引线与火星子,放在一起一点就炸,这样和谐的场面,可有好多年都未曾见过了。
他迟疑半晌,斟酌着小声问:“琢玉,我们家阿芜……没欺负你吧?”
谢荀摇头,觉察到掌下人身体挣动,知她醒了,便放开一直扶着她头的手。
妙芜一颗小脑袋贴着谢荀手臂,习惯性地蹭了几下,方才轻轻打了个哈欠,从睡梦中睁开眼睛醒来。
“嗯?天亮了?”
她张开手臂伸展了一下腰身,披在身上的外袍便滑落下来。
“咦?这是小堂兄你的……”
她弯腰要去捡,谢荀却先她一步将外袍抽走,双手搴着往身上一披,继而朝她抬了抬下颌,道:“二叔来接你了。”
“嗯哼。”被冷落在一旁许久的谢泫此刻终于寻到时机轻咳一声,显示了自己的存在。
妙芜从垫子上爬起来,乳燕投林般扑进谢泫怀里。
“爹爹,你怎么来了?”
谢泫揉揉她的头顶,“爹爹接你回去用早膳。用过早膳,你还得回来抄写家规。”
妙芜一听到早膳,肚子便不争气地响了一声,只觉口舌生津,她缠着谢泫问道:“今日的早膳还是三娘子那位陪嫁厨娘做的吗?”
谢泫笑道:“正是。今日时机正好,我们三房人聚在你三叔那里一起用个饭。”
语毕看向谢荀,“琢玉,你也来。”
身上披着的外袍还带着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轻柔而温暖地包裹着他。谢荀鬼使神差地往妙芜那边看了一眼,见她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自家爹爹身上,半个眼风都没给自己。心里不知怎么地,忽然生出一股薄怒。
这小毒物,亏他昨夜怕吵醒她,就着被她靠住的姿势保持了大半夜,轻易不敢妄动一下,刚刚双手酸麻得几乎要抬不起来,结果她一见了父亲,便将他全然抛诸脑后!
谢荀想着垂下眼睫,敛去心中情绪,颔首领命:“是,琢玉稍后便去。”
谢泫点点头,便带着妙芜打道回府。本来他是想背着女儿回去的,但妙芜自觉脚伤不碍行走,就是一瘸一拐地,走得难看了些,慢了些——主要是,她这么大个人了,还让爹爹背来背去,阖府的弟子们都看着,总觉得怪丢人。
因此她婉言拒绝了,结果就是花了比平常多三倍的时间才回到翠栊轩。
谢泫笑话她,逗问道:“待会去你三叔那边,你还打算自己走吗?”
妙芜连连摇头,“不不不,我待会还是坐暖轿过去吧。”
雀枝将她迎入屋内,吩咐几个小丫鬟帮她梳洗打扮。
宝翠帮她重新梳头时,有些奇怪地问道:“咦,姑娘,你的头发怎么这么乱?”
妙芜自然不能说这是谢荀的“杰作”,闻言便支支吾吾地糊弄过去。
现下她和谢荀也算冰释前嫌了,再努把子力,获得谢荀的信任指日可待。想来只要帮谢荀度过命批里那五道大坎,便能让他远离黑化,成功完成任务了。
妙芜想到昨日看到的剧情里原主亲人接连死去,便觉眼眶微热。这里也许是某本书中的世界,但于她而言,现在书中的这些人就活生生地围绕在她身边。让她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重蹈之前悲惨的剧情线,她做不到。
而且昨夜走了一遍剧情,妙芜心中隐隐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只是一时说不上来。她寻思着要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避开旁人耳目,好好盘问盘问系统。
当然,眼下头等大事自然还是早膳。
妙芜这身体正值十五.六岁的年纪,吃得最多,饿得最快。才到了三娘子院门,她便恍然觉着听到了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她和父亲一起进到花厅,便见家主谢涟落于上座,冷着一张脸,摆开金刀大马的架势,宛如庙里冷心冷面,面目威严的张飞像,只差一把络腮胡,便能扮个九成九的相似。
谢三爷坐于家主右手侧,次之是谢荀。三娘子坐于家主对面,左手侧的两个位置,想来便是留给他们父女俩的了。
谢泫带着她落座,三娘子拉过她的手,让她靠着自己坐下,又细打量她脸色,见她被罚跪了一夜,脸上却无倦色,一张小脸晶莹玉透,白中透出浅浅的粉,心下难免惊异。只是碍于有旁人在场,不好细问。
三娘子给她盛了一碗热乎乎的梗米粥,笑道:“既然人都到了,咱们便开始用膳吧。”
说着招过花厅内侍立的几个小丫鬟,吩咐她们去把灶上温着的饭菜端上来。
妙芜往日里不是和三娘子一起用膳,便是关上房门和院里的小丫头一起,还从未遇上三房人一起用膳的场面。来时路上她便想着,有家主在场,场面会不会很严肃,规矩会不会很多——比如家规里就规定了“食不言,无求饱”什么的。
孰料真坐到一个桌子上了,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儿。想来多半是因为自家人吃饭,不讲究那许多规矩。
席上谢涟率先开口:“庭植,你这趟和棣华出去,可有收获?”
棣华便是原主兄长谢谨的表字,这个妙芜还是知道的。
谢泫道:“此趟出去,先去金陵探查了兄长交代的旧事。恰逢金陵故友言说,长白山一带出了太岁,有起死回生之效,我和棣华前往搜寻,幸有所获。只因归途之中听闻了阿芜的事情,我这才改走陆路,快马加鞭先行赶回。”
“现下那太岁由棣华押送,不出几日,便能到姑苏了。”谢泫说到这里,看向妙芜,微微笑道:“阿芜,你的眼睛可以治了。”
谢荀闻言手上动作一顿,掀起眼皮看了妙芜一眼。
谢泫一道出这个消息,桌上几个长辈都大感欣慰。虽说谢家是仙门世家,不讲究闾阎瓦舍间的那些规矩,但毕竟身为女儿家,坏了眼睛,总归多有不便,远的不说,于姻缘一途上便要比旁人艰难许多。
谢涟摸了摸颌下不存在的胡子,简短地总结:“如此甚好。”
又说,“之前蛛妖一事,都是琢玉混账,我已狠狠罚过他了。”
谢泫道:“琢玉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性子我了解。若非阿芜非要强逼一介妇孺,琢玉也不至误伤了她。我知兄长疼爱阿芜,只是阿芜也大了,兄长如此偏袒于她,反而不好。”
妙芜虽知这些混账事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但听到谢泫的话,脸上却也不由热了起来,一时间倒恍惚觉得,这些混账事还真是自己干的,实在是羞愧羞愧。
她不自觉地抬头偷偷望向谢荀那边,孰料谢荀也正好向她看来。二人目光乍然相逢,便匆匆移转开去,各自心里都莫名地有些心虚。
大家正用着饭,忽有一弟子神色匆忙地闯入花厅中来。
“秉家主,灵鉴夫人有要事请您相商!”
谢涟皱起眉头,放下筷子,道:“灵鉴夫人所言要事,想必与本命符相关。此事耽搁不得,我先去看看。”
谢泫要和他一起,却被他按下,说:“你才归家,好好陪陪女儿。家中诸事,有我和三弟便可。”
言罢,推起谢三爷的轮椅,也不管人乐不乐意,转了个圈便走。
谢三爷哭笑不得,抗议的声音远远地从花厅外传回来:“大哥,你明知灵鉴夫人不待见你,偏要拖我去替你挡刀,有你这么作人兄长的么……”
谢涟说:“闭嘴。”
那声音便渐渐远了。
花厅内一下空了两个位置,只剩下四人用饭。三娘子惯来是以养猪的食量来喂妙芜,期间不断地给妙芜夹菜,妙芜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瘪下去的盘子里又堆起一堆小山高的食物,颇有些生无可恋。
她是比同龄少女能吃了些,但也……没这么能吃吧?
她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谢泫。
三娘子行事泼辣,一向是自作主张惯的性子,最恨有人驳她面子。谢泫朝妙芜使了个眼色,表示:为父爱莫能助。
妙芜又看向谢荀。少年只顾埋头用饭,阳光从窗棂间漏进来,落到他发上,在他发顶照出一圈金色的光晕。
她发现谢荀垂首,双肩微颤,似乎是在……憋笑?
好啊,把你能耐的,幸灾乐祸是吧?
妙芜心里腾起一把邪火,刷刷两下把小盘子里的东西都夹到自己碗里。
一顿饭下来,幸不辱命,她总算把三娘子夹给她的菜都吃完了,后果就是腹涨得厉害,从三娘子这院到祠堂路上打了一路的饱嗝。
妙芜捂着脸埋进暖轿内的靠枕,深感丢脸。好在是坐轿子里,没人瞧见她这蠢样……
谢泫跟在暖轿外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其间说到谢谨从金陵给她带了诸多好玩的事物,直将妙芜逗引得向往不已,巴不得明天一早就能见着这位传说中的亲大哥。
谢荀跟在暖轿的另一侧,听到少女兴奋而惊喜的声音,眸下微暗,继而嘴角牵扯一抹自嘲的笑。心中默默地在“小毒物”之外,又给妙芜加了个“小没良心”的标签。
妙芜忽然想起昨日诸位长老中,有一位作道姑打扮的似乎处处针对自己。她深感不解,便向谢泫询问此事。
谢泫道:“那位长老是谢三姑娘的祖母。”
“谢三姑娘?”
谢荀的声音忽然响起,少年的声线,清冽洌的,如山间幽涧,凉意袭人。
“你怕是不记得了吧。六岁那年,你因口舌之争,将这位三堂姐推入结冰的清溪渠,害得人高烧三日不退,险些烧成傻子。”
妙芜:“……”
这原主到底还祸害过多少人?
妙芜抱着靠枕缩起来,忽而觉得,原主这么能招仇恨,能平安长到这么大,可真是不容易啊。
她心中不由替谢泫这老父亲掬了一把“当爹又当娘”的辛酸泪。
谢泫将她送入祠堂,早有弟子开了祠堂南侧首的规诫轩,备好笔墨纸砚和砖头厚的家规,只等妙芜入座抄写。
妙芜先时只觉不用受戒鞭之苦便是逃过一劫,现下亲自翻看了家规,顿时只觉眼前一黑,深感绝望。
监督她抄写家规的小弟子伸手请道:“还请九姑娘开始吧。”
妙芜心一横,落于座间,拈起一管湖笔,心道:不就抄书嘛,怕什么。想当年念书的时候,抄作文、抄课文,抄错题,整日里抄得还少吗?
谢荀立于轩外,倚窗而靠,迎着日光,抬起手半遮在眼前,凉凉问:“要我帮你吗?”
妙芜欣喜道:“真的吗?”
谢荀放下手,抱臂转过身来。春风扬起他的发尾,他微微俯身,双臂往窗上一搭,嘴角勾出一抹笑,轻轻吐出两字:“假的。”
小没良心,还想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