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那么伟大。他会嫉妒。他渴望永远占据她,哪怕他已经死去。
森洛朗的车内。
“就是这个年轻人,对吗?”眼尾已然有细细的纹路,森洛朗笑容依旧儒雅,他看向紧挨着站在车窗外越璨的身影,目光柔情地对叶婴说,“当年就是为了他,你想要离开我,同他一起私奔?”
“……”
叶婴的身体僵冷得笔直。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回忆过往的岁月,森洛朗缓缓摇头,眼底浮现出一抹痛苦,“那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从小看着你长大,将你捧在手心,对你的爱超过世间的一切,你却因为这个相识还不到几个月的小子,就打算离开我。你知道,当时的我有多痛苦吗?”
胸口泛起难以忍受的呕吐感。
叶婴唇色发白。
“当年,我被这种痛苦冲昏了头,一怒之下,将你送入监狱,”森洛朗痛楚地喘了口气,“时隔多年,我深觉当时太冲动了。我的小公主,对不起,叔叔欠你一句道歉。”
“……”
叶婴只想冷笑。
“可是,出来了怎么也不让叔叔知道呢?”眼底带着失望,森洛朗无奈地望向她,“怎么把名字都改了?而且,你整容了吗?长得跟以前也不太一样了,如果不是叔叔深深记得你这一双眼睛,可能也会跟明美一样,认不出你是谁了。”
不错。
她是借某人的手,一天一天,悄悄进行面容的改造。每天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人不容易察觉到她的变化,但日积月累、积年下来,以前认识她的人很难一眼就看出她是谁。
“即使长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但你还是这么美,”失神地笑了笑,森洛朗的目光深情地流连在她的脸上,直到看到她额角的伤疤,他颤抖地伸出手,万分痛惜地说,“怎么,这里竟然留疤了吗?这么长,这么深……对不起,当时我一定是气急了,才会下手那么重。我的小公主,还疼吗?”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恶心地闪开那只手,叶婴冷冷地说。
车内的空间,森洛朗身上有淡淡男士香水的味道,面对她的冷漠,他维持着唇角的微笑,眼底却有心碎的暗伤,说:“我的小公主,你很讨厌见到我吗?是不是……因为明美?
我知道,明美从小就嫉妒你,她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现在她又对你做下了难以原谅的事情……”
叶婴冷眼看他。
这个她以前噩梦中的魔鬼,那个强大的魔鬼,强大到只要看到他的影子,她就会开始战栗。而当她此刻忍住恐惧,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他,发现那只是因为她以前太过于弱小,太过于力量悬殊。
“你想为她求情?”叶婴不想再听下去。
“……我毕竟是她的父亲。”沉默几秒,森洛朗为难地说,“从小到大,虽然明美是我的女儿,但我的整颗心都在你的身上,她被我冷落,被我忽略,导致心态扭曲失常,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蔷薇,我不敢要你原谅明美,她做错了事,理所应当受到法律的惩罚,”森洛朗黯然地说,“只是,今天你也亲眼看到了明美。她是真的精神失常了,否则,只要她还有一点正常人的理智,都不会再这样疯狂地激怒你。”
痛心地叹一口气,森洛朗说:“我今天想见一见你,也是想让你知道真相,让你不要误会叔叔。我是请了公关团队,但目的是为了让整件事能更好地解决,尽量不要伤害到任何人,我也没有买通明美的医学鉴定,她是……真的疯了……”
“森洛朗。”
定定地看着他,叶婴一声冷笑:“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我面前来假惺惺的这一套,有意思吗?没错,你演技过人,用你这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睛,你迷倒过不知多少的女人,但这些在我的面前,有用吗?”
一幕幕黑暗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闪过。
她恶心欲呕!
“森明美究竟有没有精神病,法律自然会进行判定,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她冷凛地说,“如果你想说的就是这么多,那你现在就可以下车了。”
“从始至终,我爱的只有你!在我心里从没有过其他任何女人!”
见她冷酷着脸就要赶他走,森洛朗痛楚地一把紧握住她的手。一年一年岁月的风霜让他眼底的感情更加浓郁,更加惊心动魄:“我知道,因为你,我早已彻底沦陷!从你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少女,我就深深爱上了你!你那么美丽,你充满灵气,对你的爱,我一直在苦苦压抑!直到那晚醉酒之后,才忍无可忍地爆炸出来!我交往那么多的女人,我游戏人间,我风流无情,全都是因为我想要借此摆脱对你的爱!我做了那么多错事,也都只是因为我爱你!你就像是上天给我的魔咒,让我失去所有理智,让我忘记所有人伦,深深陷进你的这一双眼睛里无法自拔!”
被他抓住,那种恶心黏腻的触感!
“放开我!”她无法控制地厉声喊道。
“我爱你,我的小公主,”紧紧将她的两只手握紧,不容她挣脱,原本成熟优雅的森洛朗却如深陷恋爱中的少年般,痛苦地说,“你无法知道,对你的爱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它使我腐烂,使我沉沦,我唯有把你放入监狱,让我无法再看到你,才能稍稍解脱!现在,你出来了,你又在我的面前,啊,这份爱就像大海的惊涛骇浪,也许我即使粉身碎骨也无法挣脱!”
“放开我—”这些污言秽语,这些黏腻的眼神,这些暧昧的喘息,突然间令叶婴又坠回噩梦一般,她奋力挣扎,厉声怒喝!
砰—车门猛地从外面被打开,冬日的冷风猛灌进来,越璨震怒地探身进来,咒骂一声,立刻攫住森洛朗的手,如铁钳般从她的手背扯下,重重甩到一边。
森洛朗痛得额角沁出冷汗。
“畜生!”
越璨怒极,护着叶婴下车后,大步绕过去,一把拽开森洛朗那边的车门,将森洛朗从里面拖出来,用力挥拳,一拳狠狠打在森洛朗的脸上。
“住手!”
蔡铁、蔡娜立刻冲了过来。
谢青和谢平挡住他们,两方人马拉开阵势,火药味四起,眼看一触即发。
“这么野蛮。”
眼角被打出一大块瘀青,森洛朗苦笑着摇头,用手帕按住伤处,抬眼望向比他高了足足半个头的越璨。昔日狂野不羁逃课打架的少年,如今已变成气势逼人,凛然不可侵犯的男人。
森洛朗惋惜地摇头,对被越璨护在身后的叶婴说:“这就是你选择的男人吗?又年轻又莽撞。这里到处是摄像头,我可以让律师直接控告他伤人罪。”
扯了扯唇角,越璨嘲弄道:“很好,我也可以把你的行踪告诉马里奥,等你死了,你的律师可以跨国去意大利告他谋杀罪。怕只怕你死得尸骨无存,律师只能先报失踪了吧。”
森洛朗却是雍容一笑:“马里奥?你以为我怕他?”
然后跳过这个话题,森洛朗又看向叶婴,叹息问:“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告诉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并不仅仅是惩罚明美,对吗……生命是有限的,你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告诉我,也许我现在就能够答应你。”
冬日清冷的阳光下。
叶婴冷冷看着他,她真想一把扯下他这副虚伪的面皮,剥出他那副恶心的心肝来给世上所有的人看到!看起来如此的深情厚谊,听起来如此的诚恳坦率,他用此欺骗了她的父亲、她的母亲,竟然还妄想来骗她!难道他真的以为,所有人都会吃他这一套!
“我要你把JUNGLE还给我!”叶婴冷冷地说。
“可以,”森洛朗微笑,“事实上,JUNGLE直到现在,有很多股权我仍旧记在你父亲的名下。等我将来退休,会把全部的JUNGLE都留给你。”
“我要森明美入狱!”
“如果法院是那样判定,”森洛朗闭一闭眼睛,“我保证,我不会干预司法公正。”
“我要你去自首!”叶婴冷笑。
“如果爱你是种过错,如果自首可以减轻我爱你的罪行,”凝望着面若冰霜的她,森洛朗哑声说,“那我甘愿认罪伏法。”
“……”
叶婴怒极反笑!
无耻之极!
“好,既然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又口口声声说对不起我,”眼神凛冽,她逼视森洛朗,“那你现在就证明吧!来,死给我看!只要你肯现在就死,连森明美我都可以放过,就让她在精神病院待一辈子!”
“死,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冬日的阳光异常清冷,阴影里还有尚未融化的积雪,森洛朗神情黯然,“如果我对你的爱,可以让我简简单单就死去,那将是无比幸福的一件事情……可惜,我太爱你,我的小公主,我爱你爱了太久太久,我无法留下你一个人孤单单在这世间。即使死,我也会陪着你一起死。”
“就是说,你在威胁我?”叶婴嘲弄地笑了笑,“你觉得你手段高超,天衣无缝,你觉得你操纵人心和舆论是那么轻而易举,对吗?好,那我就让你看一看,你究竟是怎么样一步一步走向灭亡的!”
冬日的阳光里。
越璨伸臂紧紧拥住叶婴的肩膀,为她拉开车门,两人上了车。谢青、谢平、孔衍庭等人也陆续上车,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地离开。
“朗哥!”
顺着森洛朗心痛至极的目光看过去,蔡铁粗声说。这么久的兄弟,他当然清楚朗哥对那个小女孩的用心良苦。
他从小跟随朗哥,看着朗哥从父母双亡的孤儿出身,曾经穷困潦倒,得遇贵人之后,一路青云直上成为名震国际的著名人物。这期间,因为朗哥英俊非凡、充满魅力,无数女人前仆后继地为朗哥沉迷,但朗哥偏偏对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动了真感情。
以往的那些年,每次那个浑身长满尖刺的小女孩试图反叛或者逃匿,而朗哥心慈手软,都是他忠心耿耿地将她抓回来好好教育。现在这女孩子似乎觉得翅膀硬了,居然敢跟朗哥当面叫板了,蔡铁阴狠地说:“我去教训她一顿,管保她就老实了!”
坐进车内,森洛朗叹息说:“你别插手。”
汽车发动起来,森洛朗忧伤地望着车窗外变换的景物,神色复杂,面色阴晴不定。
两天后,突然有人在微博公开实名举报司法中的医学鉴定腐败。
而矛头直指最近的森明美事件!
该微博中,公布了一系列铁证。
首先,前阵子在微博撰文,用各种录像截图试图说明森明美精神失常和叶婴居心叵测的那几位著名的精神科专家,被证明是受了森洛朗方面的暗中指使。该举报人将森洛朗方面与几位专家之间的通话记录、收受的款项和礼物、森洛朗方面曾经与他们之间的交往记录,一项项全部列示出来。
舆论哗然。
隔了一天,该举报人又公布了森洛朗方面与对森明美进行精神异常医学鉴定的那位专家之间隐秘的资金往来。证明森明美的所谓精神病,纯粹是森洛朗方面无中生有,只为逃脱法律严惩。
舆论震惊!
一时间,舆论风向急转直下。
曾经被森洛朗方面愚弄过的公众怒不可遏。
各种对森洛朗行贿司法界,操纵医学鉴定,企图一手遮天,为女儿森明美逃避法律责任的讨伐声空前高涨,虽然有部分森洛朗的铁杆粉丝愤怒地上蹿下跳高呼阴谋论,但网络上各种形式的抗议仍越演越烈,媒体长篇累牍地对森洛朗这种袒护女儿、罔顾法律的行为进行各种批判!
刚刚复出现身于时尚界的森洛朗顿时形象大跌,即将举行时装秀的新闻发布会上,他也被记者们不停追问关于森明美的话题。
夜晚。
“这就是森洛朗,”浏览着笔记本屏幕上,所有媒体对森洛朗劈头盖脸的口诛笔伐,叶婴淡淡一笑,对越璨说,“他惯于以各种手段达到他想要的目的,又极为自负,即使明知我在正睁大眼睛盯着,也觉得我抓不住他的痛脚。”
越璨懂了。
难怪森洛朗出现后,叶婴一直按兵不动。她就是在等森洛朗做这些事情。等森洛朗声情并茂地表演到高潮,她才开始反攻,给森洛朗致命一击!
“我还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
叶婴笑容冰冷。
窗外,寒月如冰。
窗畔一盆小小的蔷薇盆栽,冬夜里,竟然有细嫩的花苞已经结出。手指极其温柔地碰触花苞那柔嫩的绒毛,森洛朗的眼睛眯了眯,他的小公主长大了。
那个被他禁锢在小屋里,那个被鞭打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那个黑瞳里总是充满恨意,那个一时一刻都不肯乖乖被他爱抚的,他的蔷薇小公主,居然真的已经长大,居然真的已经可以抖擞着羽毛,同他一战了。
寒月的光芒清冷如水。
眼前一片漆黑,慢慢摸索着接起电话,越瑄温和地听着手机那端的讲话,直到渐渐眼睛又能看到一些蒙胧的光影。
“谢谢你,丽慈,辛苦了。”
等听见对方结束通话,越瑄才慢慢收起手机。半倚在床头,他唇色苍白,宁静地望向窗外,想象她此刻的模样。
“二少,确定是后天离开吗?”将所有的重要文件都收拾好,谢浦检查了一下日程表。“对。”望着月色,半晌,越瑄转头望向谢浦,“我希望你留下,帮我照看她。”
“不了。”谢浦含笑,拒绝得却是斩钉截铁:“我跟您一起走。您留在她身边的人已经够多了。”丽慈的耀世公关从未有过败绩,这次为了她,硬生生做了一次无间道。
乌云飘来,越瑄的视线渐渐又是一片黑暗,他只得安静地闭上眼睛。后天,他将要离开。他并不舍得,他并不想将她留给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即使那个人是越璨。
呵。
他没有那么伟大。
他会嫉妒。
他渴望永远占据她,哪怕他已经死去,他也希望,她会永远记得他,爱着他……
第二天,媒体爆出司法部门一名女高官因涉嫌受贿已被带走调查。在被罗列出的多项事情中,女高管收受贿款,为国际时装设计大师森洛朗的女儿森明美进行虚假精神鉴定,以期逃避刑罚的事项赫然在列。
而此时,上次被请来对森明美进行精神鉴定的那位医生,在前几日被人公开举报后,这次也同女高官前后脚被传讯审问。
隔了一天,新闻又爆出森洛朗已被警方要求协助调查。
“就是她。”
下午四点,看到报纸头版上刊登的那张正与森洛朗把酒言欢的女高官照片,叶婴表情冷凝地说:“当年她是著名的美女律师,因为我的案件,她名声大噪。”
七年前,当她被抓捕进来,这位美女律师在庭审前颇有同情心地安慰她说,因为有几年来医院的家暴记录,有她身上和额头的伤检报告,她的母亲又被森洛朗殴打至重伤垂死,还有尚未成年的她对森洛朗的强暴指控,所有证据都是有利于她的。美女律师很有信心地表示,这场诉讼不仅将会对她进行正当防卫的无罪辩护,而且誓要将森洛朗人面兽心的真面目揭穿,让森洛朗受到法律的严惩。
结果—开庭的时候,那位美女律师却突然临阵倒戈,将所有的证据弃之不用,反而引述一些所谓的证人证言,进行辩解说她素来行为叛逆,品行不端,向往不劳而获的奢靡生活,对供养她和母亲生活的森洛朗先生数次进行引诱,引诱不成恼羞成怒,进而实施暴力,这些都是缘于她充满阴影的童年生活,是她的父亲莫昆常年不让她接受正常的学校教育而导致的心理创伤。
于是,年仅十四岁的她,最后因为伤害罪被判刑入狱十年。
而后,这位美女律师毫不掩饰地在公开场合表示,她欣赏森洛朗大师在这次恶性案件展现出的磊落胸怀与君子风度,与森洛朗结为莫逆之交。此后,美女律师又进入法院系统成为法官,一路高升,政途光明,如今已成为地位显赫的司法界女高官。
“她与森洛朗勾结已久,沆瀣一气,”越璨走过来,帮她按揉画图酸痛的肩膀,“这次她被实名举报,所有的证据和证人证词都是确凿无误的,这些年来她做过很多贪污受贿、买卖刑期的事情,这次必定难逃罪责。而且,森洛朗受这件事情的影响,声誉更加一跌再跌,原定于下周的时装发布会都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来宾参加。”
“嗯。”
笑了一下,叶婴心中的阴霾散开了些。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些事,眉心皱起,说:“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懂。当年我被宣判的是进入监狱,刑期十年,但后来执行的时候,却又被改成进入少管所。而且,进入的是当时相对而言条件最好的少管所,也正因为是在那里,我才得以能够继续学习。”
那烙印有银色蔷薇花的墨绿色画夹。那厚厚一摞每月按时寄送的时装杂志。那最新鲜出炉的每个著名国际品牌的时装秀录像。那源源不断供应的各种画笔、颜料、纸张、布料、裁剪缝纫的工具。甚至当她自学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时,少管所的辅导员还问过她,是否需要专门的法语外教来辅导她学习。
“是你吗?”抬头凝视越璨,叶婴屏息问,“是你帮助了我,是你让我进入了少管所,而不是监狱,对吗?”
手指僵在她的肩头,越璨唇角染出涩意,他摇摇头,说:“……不是我。”
当时因为母亲的意外身故,他强闯谢宅,坚决要将谢华菱扭送法办,被谢家的保镖们殴打至昏迷。等他从昏昏沉沉中完全清醒过来,已经被谢家送入管理极其严格的意大利一所学校,没有护照和任何身份证件,连电话和网络也没有。
她怔住。不是越璨……
“……是越瑄。”
看着她,越璨心中百味杂陈,哑声说。在放下以往对越瑄的偏见之后,他早已派人将当年越瑄所有做过的事情一件一件调查仔细。
“当年越瑄曾经试图为你换一个律师,重新提起上诉,但他年龄尚小,力有未逮,没有成功。后来他似乎抓住了森洛朗的某个痛脚,用他手中的部分谢氏股份作交换,又默认森明美将成为他未来的妻子,森洛朗才同意退让一步,将你服刑的地点改为了少管所。”随后,越瑄又想尽办法让她进入条件最好的少管所。最终由于她服刑时表现良好,刑期一减再减,提前四年出来。
默默望着桌面上画了一半的设计图稿,叶婴的眼瞳黝黑黝黑,良久不语。每件事情的背后,似乎都有越瑄静默的身影。她早已想到了,不是吗?那个如栀子花般,纯白透明的少年。
窗外竟又飘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扑簌簌,静悄悄,顷刻间就将外面的世界染成一片皑皑之色。
声音哑在喉间,越璨原不想告诉她。而看着她冰雪般美丽的侧面,看着她恍惚轻颤的睫毛,他终究还是不忍心,黯声说:“今天,他将会搭乘私人飞机离开。”
“……” 叶婴一怔。
今天吗?越瑄说他将离开,也许再也不会回来。就是今天吗?心脏突然沉得透不过气,她握紧手中的画笔,窗外大雪纷纷,那一天,越瑄微笑着祝福她和越璨,说他已经放下。
那就走吧!
那就离开吧!
此时的她原本就千头万绪,她顾不得这些。即使可以,她也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下尊严,去挽回一个男人。手中的画笔越握越紧,啪!折断在她指间,鲜血迸出。
“……你去吧。”
手忙脚乱地用创可贴将她的手指包住,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越璨心中痛极,哑声说:“也许他是晚上的飞机,也许他还没走。”
就是说,他可能已经走了吗?这个认知如一把重锤瞬间将她击溃。她惊慌地抬眼看他,过了两秒,突然一把抓起包包和大衣,朝着门口飞奔而去。
雪越下越大。
整栋谢宅被大雪沉沉压住,当叶婴从车里下来,疾步踏入这里,没有人阻拦她,从门卫、到管家、到每一位佣人都恭敬地向她行礼。偌大的房子里,空荡荡,冷清清,她的每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仿佛都有回音。
穿过空旷的前厅。
前面是一楼的走廊。
暗暗握紧手指,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这栋充满贵族气息的宅邸如同已然死去,寂静得就像一座华丽的坟墓。一步一步,空荡荡紧迫的脚步声,她忍不住小跑起来,突然间有种恐惧攫紧了她—她会不会已经来晚了……
他会不会已经离去?
墙壁上挂满名贵的油画,长长的走廊尽头,大步流星地赶过去,叶婴一眼看到谢平正守在越瑄房间的门口。
“越瑄……”
放慢脚步,她心中一紧,耳边轰然,竟害怕听到谢平的回答。谢平目光复杂地看她一眼,沉默着伸手旋开门把,示意她进去。
房门静静敞开一道缝。
某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气息猛地涌入她的呼吸,她战栗地深深呼吸,将那些无谓的杂思全部抛在脑后,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充满离别的气息。
所有的家具都已蒙上白色的防尘罩,沙发、书桌、床头柜、双人床,就连台灯和吊灯也被蒙上了雪白的布罩,昔日熟悉的房间,陌生得仿佛那只是她的一个幻觉。
这不是暂时的离别。
如同窗外鹅毛的大雪,房间里到处触目惊心的雪白布罩宣告的是一场将再也不会回来的永别。
窗外大雪。
轮椅中的越瑄已瘦得形销骨立。
窗户开了一道缝,冬日寒风将白色纱帘吹得猎猎扬起,有几片晶莹的雪花随之飘进来,落在他的膝上和发间。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慢慢将身体转过来,仿佛光线太暗的缘故,他吃力地看了很久,唇角静静露出一个笑容:“你来了。”
仿佛对她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嗯,我来了。”
抿紧嘴唇,她三两步走过来,一把先将窗户紧紧合上,然后轻轻拂去他膝上和发间的雪花。眼神古怪地看着他那异常苍白的面容,静默几秒,她在他的轮椅前蹲下。是的,她确定无比,她要这个男人,她爱这个男人,她不想再骄傲,也不想再听他那些会将她的心刺伤的话语,于是,她狠了狠心,直接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听到这个突兀无比的问题,越瑄怔住。
不顾他的茫然错愕,她眼底的光芒亮得惊人,直直盯着他,说:“我记得你和我已经订婚,而且你以前说过,我们很快就会结婚。很快究竟是多快,你还要我再等多久?”
怔怔地听她说完,越瑄久久望着她,手指轻触她如冰如雪的腮边,温和地说:“叶婴,我们已经分手了。”
“没有!我们没有分手!”
蛮横地说着,叶婴伸出右手,那枚比星星还闪耀的黑色钻石就在她的指间:“看,这枚订婚戒指,就算在我最恨你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我没有同意分手!你是我的未婚夫,我是你的未婚妻,我不允许你走,你要留下来跟我结婚!”
无比耀眼的光芒。
在她的指间就如同一个无比美丽的梦。
“……你这么轻易就原谅我了吗?”
唇色苍白,越瑄的目光离开那枚戒指,望着她,哑声说:“当年是我出卖了你和越璨,是我造成这所有的悲剧。”
他是罪孽深重的罪人。
她的入狱、她母亲的去世、越璨母亲的去世、他父亲的郁郁早逝,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少年的他心底那压抑不住的嫉妒和不甘。
“无法原谅。”抿紧嘴唇,她牢牢回视他说:“所以,我要你用你今后所有的生命和时间来补偿我!把我以前所有失去的爱,都补偿给我!越瑄,这是你欠我的!”
眼底有深深的动容,越瑄忍不住轻轻拥住她。在被他抱住的这一刻,她鼻梁一酸,竟有泪水冲出眼眶。
“你有没有想过,这对越璨很不公平。”贪恋她身体的温暖,越瑄沙哑地说,“如果当年越璨带你走了,你们现在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所以—”睫毛一颤,她却回答得毫不犹豫:“我要你对我的爱,超过越璨对我的爱。我要你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超过越璨,甚至超过我的父亲,超过其他所有所有的人。”
“傻瓜。”
眼底有隐约的泪光,越瑄将她拥得更紧些,声音中的颤抖非常轻非常轻:“我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
泪水突然奔流在她的脸上。
“那我又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
用手背擦掉泪水,她泪睫蒙胧,说:“小时候我根本就不记得你,你为什么要一直把我记在心底?那晚的阴差阳错,你为什么非要把所有的错都背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即使如此,你帮我转入少管所也就够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帮我学这个学那个,无论我想学什么,你都不厌其烦地满足我。
“为什么在巴黎的时候,明明知道我是不怀好意地接近你,你还是要让我住进最好的酒店,让我去看每一场我想看的秀?为什么在车祸的那一瞬间,你要用你自己护住我?我只受了一点点轻伤,而你险些全身瘫痪,险些死掉。
“……你不是说,你没有那么爱我?”
倔强地望着他,她努力不让眼中的泪水滑下。
“那么为什么,你又要冲进燃烧的大火中来救我,为什么要在森明美开枪的那一刻,将我扑倒?你一次又一次差点为我死掉!就算你欠过我什么,你已经还给我两条命,一条命让我们将过去抹平,一条命让我无法再对你放手!”
“越瑄……”
跪坐在他的身前,她的眼中泪芒如星辰,伸出双手,手指抚住他的脸庞,低喃说:“……你用你的生命来爱我,也让我用我的生命,来爱你,好吗?”
说着,她颤抖着吻住了他。
当她吻住他的那一刻,他冰凉的双唇也是颤抖的,然后,如同甘霖突然注入已干涸的生命,瞬间疯狂生长出枝蔓和繁花!带着栀子花的清香,那略凉的唇片已变得滚烫滚烫,不似以往温柔的吻,他深深地吻住她,感情强烈到如同山崩海啸,他紧紧地反复地吻住她,那感情强烈得近乎绝望,那唇舌间是火山爆发般近乎绝望的爱!
那绝望突然令她觉得恐惧!
紧紧抱住他,她狂烈而热情地回吻他,给他所有,任他索取!心脏狂乱地跳动,血液在沸腾!她愿意为他而变成浩瀚的海洋,只要他感到快乐、感到平静、感到幸福、感到满足!
“留下来,不要走!”
在滚烫的唇间,她低喃地说着,她要他留下,哪里都不去,就在她伸手可及的身旁,就在她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这一句话,让他的吻停了下来。像全世界突然间被按下了休止键,越瑄的双唇从滚烫又渐渐变凉,他渐渐松开紧拥住她的双臂,随着身体的渐渐离开,那栀子花的香气也渐渐变远变淡。
如同汹涌喷发的火山熔岩逐渐冷却,越瑄的眼底闪过复杂痛楚的神情,望着正屏息等待他回答的她,静默片刻,他哑声说:“除非,你跟我一起走。”这不是她想要的回答,勉强地笑了笑,她问:“你要去哪里?”
“不管我去哪里,你都跟我一起走!”紧紧地凝视她,越瑄仿佛要一直看进她心底的最深处,“现在就走,马上就走!”
“我的行李都没有收拾。”
“不需要。跟我走,所有的东西都会有人帮你收拾,替你带过去。到了那里,也可以重新再买。”
“怎么好像跑路一样呢?”努力化解严肃的气氛,她瞅着他,玩笑般地说,“是不是欠下了什么债,有债主来追债呢?放心,我现在很有钱,我可以帮你还掉它!”
“叶婴,要么你现在就跟我走。”
没有被她的美丽笑容打动,越瑄的眼神很认真,甚至有些认真得凝重起来,定定地凝视她,他的唇色透明雪白如窗外飘落的雪花:“要么,你我从此再也不见。”
如果此时此刻,她肯抛下一切跟他走,那么,就让他彻底自私和疯狂一次。他想要在她的怀中死去,他想要在最后一刻依旧感受到她的爱,他想要她的手轻轻帮他合上最后的眼睛。
外面是鹅毛般的大雪。
窗畔月白蔷薇那干枯的枝蔓上落满了厚厚一层皑皑的白雪,扑簌簌,扑簌簌,雪花晶莹莹,冰冷冷。
她的唇色也雪白起来。
“我可以跟你走。”
用手抓紧他的胳膊,她努力向他解释:“但不是现在!瑄,你等一等我,再给我半年的时间,哦,不,或者就再给我三四个月!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哪怕你想永远留在国外不再回来,我也陪着你!”
“不,”缓缓摇头,越瑄沙哑地说,“就是现在,你跟我一起走。”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在他的轮椅前,她长身跪起,用双手捧住他清俊的脸庞,他瘦了好多好多,瘦得令她心痛,令她胆战心惊,瘦得令她隐约有种他将如飘落的雪花一般随时将会消融不见的恐惧感。
“是你的身体……”她颤抖地问。
“你舍不得越璨,对吗?”眼神古怪地打断她,越瑄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即使你爱我,你喜欢我,你想跟我在一起,你也无法彻底地放下越璨,对吗?”
“没有!”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七年前的时候,我被越璨打动过,我喜欢过他,爱过他。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恨过他,怨过他,他在我的生命中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存在。”
“可是现在—” 没有隐藏,没有保留,她将自己的一颗心赤裸裸地剖出来:“—我爱的是你,越瑄,我心里爱的只有你!”
在越璨的面前,她就像女王一样,她是骄傲的,永远昂着头颅。而在越瑄的面前,她会变得脆弱温软,她的心总是会软得一塌糊涂,想要像只猫咪一样伏在他的膝上,逗他开心,让他快乐。
心脏仿佛停止跳动,越瑄眼底有潮湿的水汽,他感动地伸出手,想要去碰触她那双盈满了泪水的美丽双瞳。然而手指停在半空,他的眼神又变得古怪起来,涩声说:“我不相信。”
唇角染出苦涩,他摇头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当年的越璨可以使你放下一切同他远走,你又为什么不能为了我,现在就跟我走。”
“那不一样!”她有点急了。
“有什么不一样,”越瑄古怪地看着她,“难道是因为你当年爱他爱得更深,而对我的感情远远达不到那种程度?”
“是因为森洛朗!”不在意他突然如吃醋的孩子一般蛮不讲理,她急切地解释:“你等等我,等我解决完森洛朗,我就跟你走,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森洛朗……”
眼神黯然,越瑄低哑地说:“看,在你的心里,有这么多事情都比我重要。对你而言,复仇是最重要的,对吗?为了报复森明美,你一次次故意激怒她,不惜以身犯险,差点就死在MK旗舰店。现在森洛朗回来了,你的计划又是什么?是否又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叶婴,你知道森明美那次,我有多恐惧吗?如果我稍微晚到了一些,等待我的是否将会是你的尸体?每当想到这些,就让我不寒而栗,夜夜惊醒。”
他哑声苦笑:“你要我再等你几个月,然后每天生活在可能会失去你的恐惧中,这就是你对我的爱吗?”
“不会的!”她急切地说,“我全都已经计划好了,森洛朗将会一步步走进我为他准备好的陷阱,我不会有危险的,你相信我!”
越瑄缓缓摇头:“没有任何计划是完美的,那时候你也没有想到森明美身上会带有枪,森洛朗又岂是会乖乖地跟随你的步调来走。叶婴,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再大的仇恨,也不值得用你的幸福甚至是生命作为代价。”
“……”
紧紧握住他的手,她只能说出一句话:“等我。”
近乎哀求地,她说:“别走,等我!”
仿佛要将她的面容刻印在脑海中,越瑄深深凝视着她。窗外的大雪寂静无声,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洁白得如同初生的世界。他的手指终于落在她的脸庞,指尖冰冷。他轻柔地触摸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印有泪痕的面颊,她颤抖泛白的双唇。
房间里光线很暗。
她洁白的面容恍如这世上唯一的光芒。
“珍重。”
低哑地说,越瑄俯身轻轻拥抱住她,有滚烫的液体落在她的颈间,她惊慌得尚来不及反应,房门被敲响,谢平沉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二少,可以出发了。”
“不!”
叶婴死死抓紧他,她不敢相信,在她这样的挽留,在她将一颗心都这样赤裸裸滚烫地送到他的手中之后,他竟然还是要走!
“越瑄,你对我的爱就仅仅是如此而已吗?!”惊恐和绝望之后,她心底生出怒意,又急又慌,口不择言地说,“你是真的爱我吗?我只是要求你再等一等我,先别走!我向你保证,只要将森洛朗的事情处理完,我可以把所有事情都放下跟你走!你就等一等我,不行吗?!”
“……”
缓缓发动轮椅,越瑄面色苍白,唇色亦白得透明:“就当作是我自私和不讲道理,如果你爱我,爱我爱到可以放弃一切,那么,现在,你就跟我走。如果你做不到,那就让我们……忘掉彼此吧。”
心中剧痛。
无法克制身体的阵阵颤抖,她不懂,一贯温和宁静的他为什么突然如此地蛮不讲理!她已经一退再退,毫无尊严,他还要怎样,他明明知道她不可能放着森洛朗逍遥自在,却跟他闲云野鹤如隐士般去国外生活!
她做不到!他提出的是她彻彻底底无法做到的事情!
昏暗的光线中,落地窗外是冬天那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越瑄的轮椅缓缓驶向门口,房间内的每一件家具都被蒙上了白色防尘罩,门外谢浦和谢平身旁是将要远行的行李箱。
“……你要去哪里?哪个国家?哪个地方?”死死掐紧掌心,叶婴用最后的理智,嘶声问。等她将一切处理好,她就飞去找他!
轮椅停了一下。
在昏暗的光影中,如一个世纪那么长,地面映着电动轮椅中那斜斜长长的背影,他僵硬着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她一眼。久久,他低哑地轻若无声:“……忘了我吧!”
雪花静静落在窗畔枯萎的蔷薇枝蔓上,轮椅驶出房间,有机械的静静的声音,门外的谢浦、谢平也沉默地跟随着离开。走廊上,轮椅的声音渐行渐远,渐渐再也无法听闻。
然后—是管家和佣人们送行的声音。
然后—是雪地里,汽车离开的声音,渐行渐远。
然后—是谢宅大铁门缓缓关闭的声音。
再然后—整栋谢宅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只有漫天雪花扑簌簌、扑簌簌、扑簌簌,无休无止,永不停歇地飘落着。
“啊—”
抱住头,叶婴无声地尖叫起来,她想要抓起床头柜被白布蒙住的台灯狠狠摔在地上,她想要摧毁这一切,她想要将房间内所有的东西全部摔成碎片!
抱住头,她崩溃地滑落在地上。
心脏痛得紧缩。
她不懂这世界是怎么了,她如此用力地想要抓住,如此卑微地想要将他留下,换回的却是什么也无法抓住,什么也无法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