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也许你不会懂。但是,我恨你。

短短十几天下来,森明美清瘦了整整一圈,皮肤的光泽也黯淡几分,但当她终于踌躇满志地将设计稿拿出来,看到廖修和琼安赞叹的神情,觉得一切辛苦都得到了回报。

“你们觉得如何?”

纵然非常自信,森明美依旧克制着,希望听到两人客观的评价。这次大赛她必须谨慎,要有必胜的把握才好。

“蕾丝的设计元素虽然一直都有,但像这样大面积的运用并不多见,”目光流连在设计稿上,琼安欣赏地说,“您的这一系列设计,以白色蕾丝为主,整体效果华丽、仙美、很具灵气,相信可以带动起蕾丝的复古浪潮。”

琼安最为喜欢的是设计图中的白色长筒蕾丝裤袜,花纹繁美,纯洁无暇,有了这个单品,足可以使得普通的穿搭立刻跳脱美丽起来。

看到琼安眼中对白色蕾丝长袜掩饰不住的赞叹,森明美垂下眼帘,啜了口咖啡。

小时候,第一次见到那双有着繁复美丽花纹的白色长筒袜,是穿在“小公主”的身上。仿佛冰雪王国中走出的纯白小仙子,盈满令人不敢逼视的灵气,在场的所有女孩子全都惊住,简直无法想象可以美到这种程度。

手指紧紧握住咖啡杯。森明美漠然一笑。所有挡在她前面的,令她嫉妒不安的,最终都会被她踩在脚下。美丽的纯白蕾丝,就当做那位“小公主”补偿给她的礼物吧。

叶婴也画完了设计稿上的最后一笔。

映着窗外的阳光,心情也轻快得仿佛金色光芒,她微笑着审视那张图。半晌,她将它放入其他已经完成的图稿之中,锁进抽屉里。翠西恰好敲门进来,惊喜地问:“叶小姐,那是您准备参赛的图稿吗?”

“嗯,是的。”将钥匙装入包内,叶婴顺手拿出手机,看到上面有几条新的信息。“我、我可以欣赏一下吗?”翠西激动地说,“听说森小姐那里的设计稿也出来了。”叶婴笑了笑。神情却在看到其中一条手机信息时突然僵住,叶婴的瞳孔陡然紧缩,面色阴沉下来。翠西被她的这副神情吓住,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抓起外套和包,叶婴大步向门口走去,边走边拨通一个电话,强忍怒气说:“二十分钟内,我要见到你!”

依旧是那个地中海风情的私人会所。

清丽的白色花框落地窗前,叶婴胸口的怒火越烧越烈,她紧握双拳,听到一串男性的脚步声已经在门外响起。门把一扭,那个浓丽嚣张的男人身影刚刚出现,她抓起手边的一只水晶烟灰缸,狠狠朝着他的头部掷去!

“砰—”

纵使越璨迅速避闪,烟灰缸仍是擦着他的额角而过,重重摔碎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水晶碎片四溅!

“蔷薇!”

越璨错愕,他的额角火辣辣的疼,手指拂过,上面染着血丝。接到她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同重要的客户开会,立刻让特助接手主持,他匆匆赶来,没想到等待他的是她的满腔怒火。

“是我来迟了吗?”

越璨下意识地看一看腕表,可是,他一路飞车,赶到这里分明只用了十五分钟。这段日子,为了配合她的计划,他必须要陪着森明美,还要忍受每天看着她和越瑄出双入对,他甚至连她的一个眼神都无法得到。终于她今天想到要见他,他心中原本有难以抑制的喜悦。

“谢越璨!”

愤怒地眯起眼睛,叶婴冷笑一声:

“你好!你真的很好!你以为你可以瞒我多久?!你真是了不起!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感谢你,我会感动得痛哭流涕?!”越璨恍惚明白了。他不安地咳嗽一声:“你指的是……”“我说的是森洛朗!我说的是你在意大利做的那些事情!”怒视着越璨,叶婴逼近他,“难怪你一次次口口声声地让我放手,说你会替我完成复仇!这就是你的方式?!这就是你的手段?!找人绑架森洛朗、囚禁他、虐待他、杀了他!”

“你怎么……”越璨有些惊愕。

关于森洛朗的整件事情,他做得非常隐秘。从跟意大利的黑手党接触,到设计森洛朗与黑手党大哥的情妇有染,再到黑手党追杀、囚禁、折磨、最后处死森洛朗,知道内情的人非常少。

他可以肯定,森明美是不知道的。

越瑄也不知情。

叶婴应该更加无从得知。

“我是怎么知道的?!”叶婴冷笑,“谢越璨,你从头到尾都把我看做是一个傻瓜、当我是白痴!你以为你替我杀了森洛朗,我就该对你感激涕零,对你感恩戴德?!哪怕我告诉过你,我要自己报仇,我要亲眼看着森洛朗一步步完蛋,我要亲手把刀子捅进森洛朗的胸膛,你还是把我当成没有大脑的婴儿!你太自作主张!太自以为是!”

“叶婴!”

按住她的肩膀,越璨低喊:

“不管怎么说,森洛朗都已经死了!你的仇已经报了!你要明白,他曾经那样对你,我对他的恨意并不比你少!早在你从监狱出来之前,整个报仇的计划我就已经在进行!我不知道你会回到我的面前,我不知道你也有你的计划!”

顿了顿,越璨摇头:“不,即使早知道,我也不想你插手进来!你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幸,我只希望,你未来的道路不要再被黑暗和鲜血纠缠。”

“不用我插手?你替我报仇?所以,这么简单,我的仇已经报了?”叶婴冷凛地说,扯唇诡异地一笑,“就这么简单?六年来,我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就这么简单,我就可以心满意足,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吗?!”

她的声音越发冰冷:“你知不知道,森洛朗都做过些什么?”“他偷了我父亲的设计图,他偷了我父亲的公司,他引诱我的母亲背叛我的父亲,他害得我的父亲自杀!”越璨胸口一窒。“我的父亲,最爱我的父亲,”冰冷的眼底没有泪痕,她面无表情地说,“是带着如深渊般的痛苦,放弃活着,离开人世。”“蔷薇……”越璨声音暗哑。“然后,”她继续面无表情,“他开始猥亵我,从我七岁开始,他经常晚上摸进我的房间,脱掉我的衣服,摸我尚未发育的乳房……”“不要再说了!”越璨痛苦地低吼!“十一岁的时候,森明美在我的水杯里下药,把我扔到森洛朗的床上,”抬起眼皮,叶婴讥讽地一笑,“就是那个你口中跟我的仇恨无关的森明美,使得森洛朗终于—正式地—

强暴了我!”“够了!”越璨无法再听下去,痛苦将他的全身都要撕裂!“不,森洛朗从来不会觉得够!”目视着他的痛苦,叶婴的恨意仿佛终于找到了出口,“他并不是只强暴了我一次,也不是两三次,他只要想,就会砸开我房间的门,将我的双手捆在床头……”

“不要、不要再说了!”

握紧她的肩膀,越璨哀求她!

“你还记得当年我身上的那些淤痕吗?这里、这里、这里、这里、”手指冰冷地一路滑过自己的脖颈、锁骨、胸口、小腹乃至更下,叶婴诡异的笑容愈加像淬毒的罂粟,阴森森,华丽丽,“还有这里、这里,全都是被森洛朗用他的……”

“唔!”

越璨痛苦极了,他猛地用自己的双唇封住她仍要继续说下去的嘴巴!她拼命挣扎,左躲右闪!他死死箍紧她,用颤抖嘴唇封掉她有可能漏出的任何一点声音!

他不愿意去想,他不敢去想,虽然早就明白事情的真相可能是怎样,可是,这样赤裸裸地从她的口中听到,依然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情!可是,如果他只是听到就痛苦得难以承受,那么,那些年,那样的日子她是怎样度过的呢?!

有冰凉的液体流淌在叶婴的脸上。

但她知道自己没哭。

她早就不会因为这些而哭泣了。

终于,越璨似乎平静了一些,他狼狈地扭过头去,不让叶婴看到他的面容。叶婴的心底也仿佛漏了一个洞,缓缓流淌走那些如燃烧般的恨意与愤怒。

“在遇到你之前,我虽然心中深藏着对森洛朗的恨意,却可以麻木地、甚至近乎平静地生活、学习。”木然地闭上眼睛,叶婴回忆起在雨中初遇的那丛绯红蔷薇花下的他,“可是,我遇到了你。你就像是一团火,强烈地、嚣张地,硬是要闯入我的世界。你让那些原本我可以忍受的,变得再也无法忍受。”

越璨紧紧抱住她。

“那时候,我给房门多加了好几道锁,好几次跳窗逃走,我无法再忍耐,哪怕后果是被他打死……”颤抖的睫毛缓缓抬起,她失神地望着他,“所以,你说要带我逃离那里,去别的国家,生活在一起,我答应了。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哪怕暂时放下替父亲报仇,我以为父亲会原谅我,父亲不会希望看到他的女儿始终生活在森洛朗的阴影下。”

“对不起……”

在她的头顶,他颤栗地说,双臂的力量简直想把她嵌入他的骨骼。

“你一定不知道,那一晚,到底都发生了什么。让我来告诉你,好不好?”失神地一笑,她的眼瞳变得异常幽深,“那一晚,窗外的蔷薇花恰好绽放了……”

那一晚,她推开窗户。细雨飘进来。蔷薇的纯白花苞在夜色中有静静绽放的声音。它是那个夏天第一夜的蔷薇,晶莹雨珠滚在初绽的The.rose.of.the.first.night白色花瓣上,宁静得让空气有些不安。下雨的夜晚,气温出奇地低,母亲睡着了,她已经将收拾好的行李箱从衣柜深处拿了出来,又检查了一遍母亲的药,血液在耳膜处轰轰作响,她紧紧盯着时钟—

滴答。

长长的指针。

八点整。

窗外细雨霏霏,昏黄的路灯在雨雾中变得模糊,她踮脚朝窗外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急如焚,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阿璨竟然会没有在约定好的时刻出现!

心越坠越沉!

阿璨和她准备了那么久,一切都在等这一刻,她竟开始害怕,害怕只要出现一点闪失,那些眼看伸手可及的未来就会……夜色中,雨越下越大,昏黄的路灯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影,而时钟上的指针仍旧在滴答、滴答地走,她的手指死死抠住窗棂,期待下一秒就可以看到巷口出现那个熟悉的少年身影!

“砰—”

大门被粗鲁地一脚踹开!

她惊恐战栗地扭过头,赫然看到居然是醉醺醺的森洛朗破门而入,浓重的酒气熏人欲呕,看到放在地上的她的行李箱,摇摇晃晃的他狞笑着,逼近她:

“我的小公主,你想逃?!”

长久以来的恐惧使她忍不住瑟缩后退,整个人紧贴在窗户上。

“哈哈哈哈哈哈,你太异想天开了!”酒气熏得她一阵阵恶心,森洛朗的脸几乎趴到她的脸上,猥琐地狞笑,“美丽的蔷薇小公主,请你牢牢地记住,从里到外,你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每一丁点的灵魂都是属于我的!不要才对你放松了那么一下下,你就以为可以长出翅膀来了!”

伸出舌头,他侮辱般地极之缓慢地舔向她的面颊。

“滚开—”

她忍不住尖叫着崩溃,死命地推搡他!

“砰—”

她的脑袋被他用力撞向窗棂,“轰”的一声,黑暗和鲜血的腥气将她笼罩,天旋地转,睁不开眼,巨大的疼痛让她的身体变得麻痹,腥红的血液弥漫了她的视线!

“说!那个臭小子是谁!”

凶恶地将她的脑袋又一次用力撞向窗棂,鲜血喷溅出来,溅在窗畔刚刚绽放的蔷薇花上,纯白的花瓣瞬时被染成带着腥气的血红,森洛朗的咆哮声在她耳边轰鸣:

“你居然敢跟他私奔!贱人!是不是太久没有尝到我的滋味了,才变得这么饥渴难耐,啊?!”说着,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他如野兽般撕碎她的衣服,一头趴向她蜿蜒淌下鲜血的胸脯!

“滚开—”

恐惧如倾盆的黑暗,她崩溃地大叫,迸发出全身的力气,用双手的指甲狠狠抓打他的脸!她用足了全身的力气,挥出的双手指甲里甚至可以感觉到皮肉的热度!

森洛朗痛得惨叫一声!

“贱人!”

他暴怒地将她从窗口踢到桌前,那力量重得可怖,她整个人飞出去,额头重重撞上锋利的桌角,“砰——”,就像撞上了一把匕首,暗红的,浓稠的,鲜血如瀑般飞涌!蜷缩在地上,她痛得连呻吟都无法发出,胸口翻涌作呕,整个身体一阵阵地抽搐!

浓稠的鲜血如一道腥红的血幕,在似乎短暂的昏迷之后,她幽幽醒转,尚未来得及用手抹开那些黏住眼皮的血,就感觉到自己浑身竟是赤裸裸的凉意,而那个满身酒气的男人正试图掰开她的双腿!

“阿璨—”

如同一尾濒临死亡的鱼,她死命地挣扎,然而那啃咬着她的男人像一座万钧的大山,她的四肢如同被钉死在地上,猩红猩红的血在她的脸上奔淌!

“阿璨——”

昏黄的路灯,飘摇的雨丝,染血的蔷薇,那个少年会来拯救她,下一刻,少年就会狂奔着出现在巷口,会冲上来,会救她,会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向那已经种满蔷薇花的美丽国度!

冰冷的地上。

赤裸着。

她绝望地嘶吼—

“阿璨——”

模糊的视线中,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浑身的血液凝固,她瞪大眼睛,下一秒,狂喜令她的血液如万马奔腾!

“阿璨—”

浑身酒气的森洛朗从她的胸口抬起头,突然肆声大笑,将她的头猛地一推:“我的小公主,看清楚那是谁!”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她的心脏瞬时沉下去!“妈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不肯随她逃走,所以她在妈妈的水杯了放了安眠药,准备当阿璨赶到时,推着昏睡的妈妈一同离开。原本应该在睡梦中的妈妈,怎么可能会此时从房间里走出来!

呆滞的双眼如幽幽的黑洞,午后的清风从窗户吹进来,窗外喷泉飞溅、鲜花绿草,而脸色苍白的叶婴被噩梦般的回忆深深魇住,她恍若听不到越璨焦急心痛的任何声音。那一夜的每一个片段都如同淬了血的碎玻璃,在她脑海中锋利地划过!

“……他拿起墙壁上的那条皮鞭,”木然地说着,她缓缓地打了个寒战,眼神依旧空洞无神:“开始抽打我的母亲……”

那是属于那一晚,最痛的记忆。

当森洛朗抡起鞭子,一鞭鞭抽打她的妈妈,当她的妈妈被鞭打得衣服碎裂、鞭痕纹身、血迹淋漓,当她的妈妈被鞭打得惨叫痛哭,抱头到处乱躲……

她扑上去,疯狂地同森洛朗厮打!她知道被那条鞭子抽打会有多疼,那是皮肉绽开的酷刑!那一刻!

她宁可森洛朗杀了她!

宁可森洛朗强暴她!

哪怕再被森洛朗强暴一百次、一千次!只要森洛朗能放了她的妈妈,哪怕跪下来向森洛朗磕头,她也愿意!

森洛朗的狞笑也越来越疯狂,他似乎很清楚,这样的做法比任何惩罚都更加令她撕心裂肺。他一次次将扑上来试图护住妈妈的她一脚踹开,手中的鞭子依旧用力抽打在惨叫哀求的妈妈身上,而那最后的重重一鞭,竟是朝妈妈的脸抽去!

妈妈惨叫着!血红的鞭痕仿佛将妈妈的脸抽成了两半!她惊骇无比!妈妈的身体被那一鞭抽得向后倒下,直直倒向那尚自染着刚才她的鲜血的,那锋利的桌角!砰——妈妈的身体剧烈地抽搐弹跳了几下!然后,变得静止。当她战栗着爬过去时,妈妈的后脑淌出汩汩的鲜血,在地板上蜿蜒流淌,像一条血河。世界仿佛毁灭般的眩晕,她战栗地摸向妈妈的口鼻。妈妈瞪大眼睛,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嘴角也缓缓涌出血流。疯狂地、绝望地,她趴向妈妈的胸口,用耳朵去听妈妈的心跳……

那么。

静。

那么。

那么的。

静。

静得如同窗畔染上了鲜血的白色蔷薇花瓣,静得如同雨雾中昏黄路灯下永远不会出现的人影,静得如同妈妈瞪大的双眼和满目猩红的血泊。缓缓地,她的视线离开妈妈,看到了从桌上摔落下来的一把水果刀。一切都像慢动作,当她抓起水果刀,站起来时,手中依旧握着皮鞭的森洛朗还没有反应过来。

杀了他。

当她冲过去,将第一刀刺入他的胸口时,她居然是麻木而平静的。当她将刀拔出来,又狠狠地刺入第二刀,当他的血喷溅到她的脸上,她才开始感觉到毁灭般的快意。

杀了他!

她要杀了他!

于是,是第三刀!

第四刀!

猩红色将整个世界染红!

“咯咯,”有些神经质地笑起来,叶婴的眼珠缓缓转了转,诡异地说,“你知道杀人的感觉是什么吗?就像是,一切都可以了结了,一切都终于可以结束了。”

“叶婴!”心痛地将她拥紧在怀中,越璨右手颤抖地抚摸她的长发:“对不起,如果我在,如果当时我在……”“可惜,那只是一把水果刀,”她的声音从越璨的胸前幽幽飘出,“当我听说,他只在医院休养了半个月,就完好无缺地出院了,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是什么吗?我恨,为什么我只捅了四刀,为什么没有继续捅下去!”“对不起!”越璨能说的似乎只剩下这一句。“我的爸爸死了,我的妈妈死了,”她幽幽地推开他,“为了他那一个月的伤,我坐了六年的牢。不,越璨,不够。杀了他,并不够。我要一点一点地摧毁他,我要一步一步地折磨他,我要血债血偿,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也许你不会懂。但是,我恨你。”

黑瞳漆冷漆冷,她对他说:

“越璨,我恨你!”

凌乱的梦境,在雨雾街道上的狂奔,深夜细雨中的小路又黑又长,不知将会发生什么的恐惧,白茫茫的雨雾,伸手不见五指的尽头,心脏仿佛要迸裂的奔跑,那种恐慌,那种害怕……

那种不知名。却真实得如同预感般的恐惧。妈妈。妈妈—混乱的人影,交叠的责骂,那些推来搡去,他怒极地奔跑着,他能看到那高高的楼梯上……如一只飞燕。摔落下来。

冷汗涔涔,枕头上的越璨呻吟着、喘息着,心脏一阵紧似一阵,他深陷在噩梦中。梦里细密的雨雾,那落地的巨大闷响声,血泊被雨水冲洗,向着四面八方流淌……

“啊—”

惊喘一声,越璨腾地从床上惊坐起来,冷汗一层一层,身体阵阵发抖。良久,他闭了闭眼睛,心知是白天时叶婴的讲述使他重又做起了这个噩梦。

走到窗边。拉开厚厚的窗帘。沉默地,越璨将头重重倚在窗框,窗外是漆黑的夜色。她错了,他懂。那一晚,他的母亲也死了。已经等候在她家窗下那条小巷的拐角处,他接到了那个电话,狂奔着,他试图立刻赶回家!

也许再快五分钟。

哪怕只要再快两分钟!

他的母亲就不会死……

那个夜晚,是受到了诅咒的吧。虽然他从来不信这些。吸了一口烟,香烟袅袅的雾气在夜色里缭绕不散,越璨苦涩地抿紧唇角。

漆黑的夜色中。叶婴设计室的门虚掩着,抽屉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赫然是那叠刚刚完成的设计稿!

设计稿被拿出来翻看。

那人仿佛惊呆。

随后,那人将它们放入复印机,几道白光闪过。

第二天的上午。

森明美死死地瞪着面前的那叠设计稿,她的手指微颤,又一次艰难地一张一张审视了一遍。她的脸色极其难看,身体也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即使用最挑剔的目光,叶婴的这批设计稿也要远远比她的设计作品优秀好几个等级!

她的白色蕾丝的灵感,在叶婴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玩意。颓然地扔掉手中的设计稿,森明美自嘲地笑,那可不就是小孩子的玩意,那是“小公主”在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做来穿着玩的。

恨意渐渐侵蚀而来。

总是有这样的人……

总是有这样仿佛天赋异禀,仿佛生来就高高在上,成功与胜利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手到擒来的人,在这些人的面前,再多的勤奋和努力都是滑稽的。

以前是那个“小公主”。

现在是叶婴。

她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在时尚圈打拼,好容易才站稳了一席之地,而从国外野鸡大学出来的叶婴,却轻而易举就想将她挤走。她耗尽心血,为了大赛冥思苦想设计出的图稿,叶婴拿起笔来轻轻一画,就将之比到云泥之下。

握紧拳头。

指甲将手心刺得一阵阵疼痛。

森明美深吸一口气,不,谁也别想小看了她,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终有一天会趴在她的脚下!

深秋的谢宅,窗前屋后的蔷薇花没有了夏日时那样簇拥盛开的华景,唯独玻璃花房里的各种蔷薇依旧开得此起彼伏,恍若忘却了季节,坚持要如此日日夜夜、岁岁年年、花海般绽放。

但叶婴没有再去过花房。

几次越璨试图拦住她,她却远远地看到他就避开了,若是没有避过,便神情冷淡,并不想再听他解释什么。相反的,她对越瑄愈发温柔,同越瑄一起上下班,每每推着越瑄在花园里散步,或是出去约会,在家中进晚餐时也是眼睛里只能看到越瑄一个人。

这些日子,森明美的神情也很是憔悴,仿佛每天都在熬夜一样,整个人继续瘦下去,熬出了黑眼圈。这天晚餐的时候,谢华菱扫了森明美一眼,皱眉说:

“就算是年轻,也要注意保养身体。”

森明美一怔,立刻乖巧地回答说:“是的,我会注意的,谢谢伯母。”接着又说,“伯母,您看起来精神也不是太好,我最近刚托人从国外带了一些上等的燕窝,想送给您补补身体,好吗?”谢华菱细嚼慢咽地吃完小羊排:“嗯。”森明美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唇角弯起弧度,先对身旁的越璨笑了笑,然后得意地瞥向对面的叶婴。叶婴将鱼刺剥出来,把干净的鱼肉放入越瑄的盘中,最近他的身体越来越好转,可以吃一些海鲜。察觉到森明美的目光,她抬目,淡淡一笑。自从森洛朗死亡的消息传出,原本对森明美非常冷淡的谢华菱,态度变得温和了一些。

“我有件事情想要宣布。”将叶婴放入盘中的鱼吃完之后,越瑄用餐巾拭了拭唇角,温和地看了眼叶婴,握住她的手,对餐桌上的众人说:“叶婴与我订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准备……”

背脊僵硬,森明美咬紧嘴唇,她预感到将要听到的是什么,可是她一点也不想听到!身旁的空气如同被瞬间冰冻起来,冷得森明美打了个寒战。

“……下个月举行结婚典礼,届时邀请大家出席我们的婚礼。”越瑄温和地微笑,然而他握住叶婴的那只手,掌心却滚烫潮热,然后他又握得更紧些,眼底有种迥于以往的炽热,恍若栀子花的清香正在盛夏艳阳中惊心动魄着。

“不行!”

谢华菱下意识地立刻反对。

“母亲。”

越瑄的声音略沉了一些,视线停留在谢华菱的脸上。谢华菱的面色变了几变,挣扎几秒,泄气般地说:“反正你大了,也不用听我的话了!不过,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可不要忘记!”

“我会记得。”

越瑄回答说,回首又望了叶婴一眼,那眼神中温和如海水般的情意令得森明美的胸口闷堵难当。她没有想到谢华菱居然这么轻易就妥协,可是此刻的她也并没有任何立场来反对。

“这不可能。”

冰冷的声音从身旁响起,森明美愕然扭头,见越璨直直地逼视着越瑄,他面色铁青,眼神毫无掩饰地冰冷刺骨。她这才意识到,方才那简直将空气冰冻的冷凝气息竟是从越璨身上散发出来的。

“你们,”目光冰冷缓慢地扫视过越瑄和叶婴,越璨一字一句地说,“绝、不、可、能、结、婚。”

叶婴挑了挑眉梢,越瑄沉静地回视着越璨,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越璨的反应早在预料之中,没什么值得诧异。谢华菱虽然吃惊,但因为素来厌恶越璨,便也没有说话。

“为什么?”

反而是森明美,她张了张嘴,还是没忍住。为什么反对的会是越璨?!谢华菱是越瑄的母亲,她是越瑄的前未婚妻,为什么出声反对的居然是跟越瑄感情并不算深笃的异母兄长越璨?!

“因为—我不同意!”

越璨下颌紧绷,冰冷地看了眼越瑄,站起身来,将餐巾重重摔在桌上,刀叉被震得一阵巨响!在森明美的目瞪口呆和谢华菱“野孩子”、“没教养”的咒骂声中,越璨愤恨地大步离开!

走廊中窗扇大开,夜晚的风沁凉沁凉。

越璨愈走愈急!

额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的面容铁青得已经近乎狰狞!

等候在走廊尽头的谢沣被他骇得心中一颤,直至越璨冷厉凶狠的目光杀过来,才紧紧精神,迎上前来,小心谨慎地说:“意大利那边有消息传过来。”越璨面无表情,听他汇报完毕,哼了一声,冷笑说:“接着查!”“如果消息准确,”谢沣少年的面容露出一分狠意,“我们要不要……”停下脚步,越璨闭了闭眼睛,说:“不。到时,你等我的命令。”谢沣有些困惑,看到越璨的脸色,忙立刻回答说:“是,明白!”

走进房间,越璨阴沉着脸坐到书桌后,摸出一包烟,开始一根接一根重重地吸着,浓重的烟草味将整个房间充满。

森明美也是一夜没睡。

她面容憔悴。

神情黯淡。

吧台上的红酒已经喝得近乎见底,她醉眼惺忪地摇着手中的酒杯,面前还是那叠叶婴准备参加大赛的设计稿,脑海中反复闪过的是越瑄宣布即将同叶婴结婚的那一幕场景,以及越璨出人意料的激烈反应。

“……你真厉害。”

醉倒枕着自己的胳膊上,森明美痴痴地笑,手中的酒杯倾斜,殷红透明的酒液蜿蜒在吧台,她用手指沾着如血般的红酒,一笔笔在台面上描画着什么,神经质地喃喃自语:

“你真强大……叶婴……咯咯……我真是自叹不如啊……”

越瑄和叶婴却是一夜好睡。

白色的薄被下,两人手握着手,头抵着头,脸对着脸。

同样幽长漆黑的美丽睫毛,同样嫣红如醉的美丽双腮,同样赤裸微露的美丽肩头,在似乎同样甜蜜的睡梦中,两人连唇畔幸福的微笑恍若都是一模一样的。

第二天。

叶婴神清气爽地起床,换上晨跑的衣服,在花园里慢跑了几圈。她碰到了似乎一夜未眠,刚刚从玻璃花房走出来的越璨。她放慢速度,看起来心情很好地同他打了招呼,而越璨只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就从她面前走过去。

这跟她想象的不一样。

叶婴挑了挑眉梢,慢吞吞地继续跑。不过,又有什么能跟她想象的完全一样呢?她淡淡一笑,然后扬起更为明亮的笑容,朝着花亭下的越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