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新希望

夜幕将近,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后是星星点点的人间烟火。

从今以后,他们的悲欢离合都落在洛兰的肩头。

洛兰冲进急救室,把叶玠放到医疗舱里。

因为基因崩溃,叶玠已经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连口中的牙齿都在一颗颗脱落,完全就是一个走到生命尽头、行将就木的老人。

林坚满面震惊,眼中尽是骇然,“医生已经到了。”

洛兰扫了林坚一眼,目光冰冷犀利,就像是迎面劈下的巨剑,“任何人不许进来!”

“……是!”

林坚转身出去,把所有人挡在外面,劝他们离开。

洛兰一边下令智脑检查扫描叶玠全身,一边手脚不停地配制着药剂。

一管又一管药剂推送进叶玠体内,他的身体进入暂时的休眠状态,老化衰亡的速度被渐渐遏制住。

显示屏上,各项生命特征的数据趋于稳定,心电波图和脑波图也没有再往下滑。

突然,一直表现得很镇静的洛兰开始不停地打哆嗦,身子簌簌直颤,完全控制不住。

她看着医疗舱里鸡皮鹤发、蓬头历齿的叶玠,眼中满是自责愧疚、悲痛绝望。

那段被她刻意封锁的记忆从心底涌出,一一闪过。

——叶玠冒着生命危险去奥丁联邦给她送药,想让她恢复记忆,她却想要揭发他的身份,让奥丁联邦抓捕他。

——漫天风沙中,她想要杀叶玠,叶玠却不顾生死地保护她,她不但不领情,反而连着两刀,废掉了他的胳膊。

——能源星上,叶玠费尽心血、设局诱杀殷南昭,却因为她在飞船上,不得不叫停计划。

——两人好不容易重逢,可以回到龙血兵团,她却利用叶玠的信任,先用吸血藤麻痹叶玠,又用枪射击叶玠,逼迫叶玠放了殷南昭。

……

如果不是她,叶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洛兰痛苦得全身痉挛,站都站不稳,软跪在地上。

可是,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有时间痛苦愧疚!

她猛地抓起手术刀,狠狠扎了自己大腿一下,肉体的剧痛终于让她的身体不再打哆嗦。

洛兰一边给大腿喷止血剂,一边对外面的林坚下令:“去我住的地方把小角带过来。”

“是!”

洛兰拿起电子笔,开始设计最新的实验流程。

不到二十分钟,林坚带着小角走进来。

看到地上血淋淋的手术刀,林坚的目光从洛兰身上一掠而过,眼中满是困惑。

小角鼻翼微动,冲到洛兰面前,伸手去拉洛兰的裙子,关切地问:“你受伤了?”

洛兰烦躁地拍开他的手,不耐烦地说:“我自己扎的。”

“为什么?”

洛兰冷斥:“我叫你来,不是让你来提问。我需要你的身体做实验。”

小角毫不迟疑地说:“好。”

洛兰盯了他一眼,对林坚吩咐:“把外面的人全部清退,我要带陛下离开、回官邸。”

林坚弯下身,真诚地建议:“现在局势混乱,各种流言风起,所有人都在等待消息。殿下最好先安抚一下大家,再进实验室。”

洛兰单刀直入:“关于我哥哥的病,你究竟知道多少?”

林坚抬起头,一脸坦然地说:“我知道有隐情,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隐情。”

“身为皇室护卫军的军长,出入皇宫自由,你有机会探究隐情。”

“身为皇室护卫军的军长,我的职责是保护陛下的安全,不是探究陛下的隐私。”林坚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是一位好皇帝。”

晚宴上人员复杂,叶玠当众晕倒,如果没有一个实力雄厚的人强硬介入,很难稳定局面,可她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处理这些事。洛兰决定赌一把了,不管怎么样,林坚是叶玠挑选的人。

洛兰说:“我必须立即进实验室,没有时间应付外面的事,一切事宜,你来处理。”

林坚面无表情地盯着洛兰。

洛兰淡淡一笑,径直走到林坚面前,几乎和林坚脸贴着脸,气息轻拂在他的脸上,“林坚小弟弟,站在你面前的女人高不可攀。你拼尽全力,都不一定能够到,不要再藏拙了,把你的实力和雄心都尽管展现出来。”

林坚被洛兰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就要往后退,刚退了一步,又硬生生地控制住。

洛兰挑眉:“控制住局面,能做到吗?”

林坚抬手敬军礼,“能!”

“很好。”

洛兰笑着转过身,一手捡起地上的手术刀,一手挽起自己的裙摆,一边走,一边用手术刀随意划拉了一下,双手用力一撕,直接把曳地长裙变成及膝裙,方便行动。

她推着医疗舱,向外走去。

小角自觉地跟在她身后。

林坚看到洛兰裸露在外的腿上有血痕,看样子她扎自己的那一下不轻,但她走得十分稳,就好像没有一丝疼痛。

这才是洛兰公主真实的样子吗?林坚不禁定定地盯着她的背影。

洛兰感受到了林坚的目光,却完全没有心情理会他现在怎么想。最终,她还是没有听哥哥的话以柔克刚,按照自己的方式对待林坚了。

洛兰回到叶玠居住的官邸,清初已经接到消息,等候在门口。

她眼眶发红,难掩悲痛,却异常镇定,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官邸四周已经有重兵把守,严禁任何人进出。

官邸内只有她一人,几个防卫型机器人守在通道口。

清初看到戴着面具的小角,征询地问:“殿下?”

洛兰说:“他是实验体,做实验必不可少。”

清初没有再多言,带着他们走进书房,打开藏在墙壁里面的升降梯。

洛兰推着医疗舱进入升降梯。

升降梯往下降落。

等升降梯的门打开时,他们进入了秘密实验室。

安教授在此做了几十年研究,一直在治疗叶玠的身体,各种医疗仪器和科研仪器齐全,医用机器人也是星际最先进的。

洛兰把叶玠推进医疗室,嘱咐清初盯着,有任何变动,立即通知她。

洛兰带着小角去了隔壁的实验室。

她一边尽快熟悉着各个实验器材,一边对小角说:“这次的实验是结合了安教授的研究成果、重新设计的实验。时间有限,我没有办法循序渐进。有两种药剂是安教授合成的,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实验体,药性和用量只能在智脑模拟中测试,对身体的作用难以准确预测,也许会有危险。”

“没有关系。”

洛兰讥嘲:“等你觉得‘有关系’时,一切都迟了。”

小角似乎有点不悦,“我是比较笨,但说过的话一定记得,没有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洛兰回身看着小角,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她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沉默地递给小角一套宽松的病人服。

小角干脆利落地脱光衣服,换上淡蓝色的病人服。

他平躺到实验床上,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像是一只温驯地等待屠夫屠宰的羔羊。

洛兰站在控制面板前,专心致志地配制着药剂。

在智脑控制下,小巧的机械臂精密运作,分毫不差地将各种成分混合到一起,通过透明的管道输送过来。

洛兰检查确认后,生成一管管五颜六色的药剂,自动放进实验床旁的注射器里。

小角睁着眼睛,安静地看着。

即使看过很多次,他依旧觉得一切很神奇,那一滴滴晶莹的药剂后面藏着生命的无穷奥秘,就像夜晚的星空,生机勃勃、神秘无限。

洛兰确认一切准备妥当后,提醒:“我要注射了。”

小角说:“把我固定住。”

小角对自己的自控力向来很自信,之前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看来他也意识到这次会和以前不太一样,痛苦有可能超越他能控制的极限。

洛兰沉默地点击了“捆缚”。

实验床两侧探出一圈又一圈合金带,把小角从脚到胸捆缚在医疗床上,除了头还能左右转动,其他地方都完全动不了。

小角尝试着用力挣脱了几下,发现几乎纹丝不动,满意地说:“可以了。”

洛兰想要点击注射,却觉得自己手发僵,好像有点抬不起来。

她怔怔发了一瞬呆,说:“小角,如果实验失败的话,你有可能会死。”

“没有关系,也有可能成功。”

洛兰温和地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你过来。”

洛兰走到实验床旁,看着小角。

“弯下身。”

洛兰弯下身。

“靠近我一点。”

洛兰靠近了小角一点。

“近一点。”

洛兰又靠近了一点。

“再近一点……”

洛兰几乎上半身完全趴在小角身上,脸直接贴到小角的面具上。

四目相对,洛兰瞪着小角,冷冷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直接说出来!”

“我想……”他想要比刚才那个男伴更贴近她,想让自己的气息覆盖住别的雄性留下的气息,但他怕洛洛嫌弃他,不敢说出口,“我想……咬你。”

洛兰觉得自己在陪一个白痴犯傻,不过,实验中实验体最大。她沉默地转过头,露出白皙修长的脖子,示意你随便。

小角张嘴含住她颈脉跳动的地方,轻轻啮咬了几下就放开了。

洛兰摸了下脖子,“咬完了?”竟然一点都不疼。

小角点点头,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是灿烂的星星,十分快乐的样子。无论如何,洛洛的身上只有他的气息了。

“可以开始实验了。”小角说。

洛兰直起身,一言不发地回到控制面板前,定定站了一瞬,终是缓缓抬起手,沉默地点击了注射。

注射器推进,三管不同颜色的药剂依次注射进小角体内。

药剂开始发挥作用,小角的表情明显很不适,但他一直极力忍耐。

洛兰盯着屏幕上的数据变化,对智脑下令:“注射,四。”

智脑执行指令,把第四管药剂注射进小角体内。

小角开始痛苦地抽搐,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呜鸣。

他竭尽全力地和痛苦对抗,腿、手臂、脖子上的青筋全部鼓起,像是要从身体里炸裂出来。

洛兰面无表情,一边盯着一列列数据变化,一边迅速地做着标注,似乎完全不在意小角正在经历什么。

洛兰下令:“注射,五和六。”

智脑执行指令,把第五管药剂和第六管药剂依次注射进小角体内。

小角全身上下开始以肉眼能见的速度溃烂,就像是用快镜头在播放一个人的身体如何从鲜活变得腐朽。

身体水肿、膨胀、衰败、发黑、流脓、腐烂……

小角的全部神志都在和痛苦对抗,渐渐失去了意识。

他一边嘶号,一边剧烈地挣扎,想要挣脱束缚。

缠绕固定他的合金带已经完全勒嵌进身体里,血肉淋漓、惨不忍睹。

洛兰看着最后一管药剂,双手不自禁地握紧。

她盯着屏幕,冷冷下令:“注射!”

智脑把第七管药剂注射进小角身体。

小角的挣扎越来越剧烈,和地面相连的实验床都开始震颤。

实验床上的人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模样,像是一具裹着腐肉的骷髅,似乎只要那层腐肉掉干净了,就会露出里面的白色骨架。

洛兰站得笔直,脸色灰暗,声音就好像是从嗓子缝隙里挤出来的:“第七管药剂,再加20毫升。”

智脑执行指令,给小角再次注射了20毫升第七管药剂。

一声痛不欲生的惨叫声后,突然,小角停止了挣扎。

他无声无息地平躺在医疗床上,就好像已经彻底死去。

整个实验室内安静得令人窒息。

洛兰紧咬着唇,盯着监控屏幕——

心跳次数迅速降低,心电波图变得越来越平缓,脑波图也变得越来越平缓,似乎就要变成一条直线。

洛兰的手轻颤,嘴唇咬破,血丝涔出,她都没有丝毫知觉。

嘀嘀几声清脆的蜂鸣音。

心跳次数变成零,心电波图变成一条直线、脑波图也变成一条直线。

屏幕上再没有数据,一片死寂。

洛兰怔怔地盯着两条直线和鲜红的零字,好像有很多事情飞掠过心头——

小角站在卧室门口,怯生生地把野鸟叼给她。

小角踩着溪水扑腾。

小角委屈地问“我是不是很丑陋”。

小角吃完一整盘野鸡,嘴角带着汤汁,朝她傻笑。

小角抱着她在黑暗的矿井里奔跑,石头像是雨点般坠落。

小角坐在医疗床上,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做实验,一看几个小时。

……

无数的记忆、无数的片段,似乎漫漫一生都囊括其间,连那些她以为完全不记得的浮光掠影也清晰涌现。

可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过,她只是呆呆地站着,呆呆地看着屏幕,脑子一片空白。

日月流转、花开花落。

命运如汹涌的潮水,裹挟着人身不由己。

生命的光,如流星,划过她的天空,又渐渐消失。

突然,两条直线开始有了起伏,心跳从个位数渐渐攀升到两位数。

洛兰身体晃了晃,头昏脑涨,眼前发黑,心口窒息般地痛,忍不住张着嘴大喘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压根儿没有呼吸。

实际上只不过短短几十秒,却好像无限长,在生死间走了一个轮回。

喜悦来得澎湃又激越,洛兰眼眶发涩、鼻子发酸,却什么都来不及多想,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一串又一串新数据出现,覆盖住旧的数据。

变化越来越迅速,肉眼已经完全看不清楚数据,只看到绿色的光斑不停闪烁。

洛兰索性放弃了看屏幕,看向小角——

他腐朽溃烂的身体开始迅速愈合,就好像时光在倒流,一具已经死亡腐烂的尸体又一点点变回了生机洋溢的肉体。

突然,小角喉咙里发出一声仿若野兽的怒吼,猛地一下子挣断了一圈圈缠绕在他身上的合金带,坐了起来。

他的身体半兽化,双手变成锋利的爪子,嘴里长出獠牙,双眼赤红如血。

他跃下医疗床,盯着洛兰,杀气凛凛地一步步走过来。

洛兰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竟然还惦记着他挣脱了数据采集线,立即忙忙碌碌地调动监测仪,让智脑全息扫描记录。

等她设定好监测仪,再想要退避,已经来不及。

小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随便一扯,就把洛兰整只胳膊拽脱臼。

洛兰抬手狠狠给了小角一巴掌,“白痴,你是4A级体能,控制住自己!”

小角抓住她的手,重重一捏,她的腕骨被捏碎。

洛兰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小角张嘴,朝着她的脖颈咬过来,锋利的獠牙已经刺破洛兰的肌肤。本可以大快朵颐,但他闻到了自己的气息,不禁困惑地停下,脸贴着洛兰的脖子,又嗅又舔。

洛兰一只手被他捏在爪子中,腕骨都被捏碎了,一只胳膊被扯得脱臼,完全使不上力。她成了半个废人,根本没有办法反抗,只能半仰着头由着小角为所欲为。

小角又嗅又舔,丧失了神志的大脑里黑茫茫一片,可混沌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叫:洛洛是我的、洛洛是我的!

洛洛是谁?我是谁?

欲望和理智搏斗,小角在吃与不吃之间挣扎。

总是想一口咬下去,却又总被那个叫喊着“洛洛是我的”的声音阻止。

洛兰终于忍着剧痛把身体移动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她一腿撑地,上半身压靠在小角肩头,一腿弯起,用膝盖朝着小角两腿之间狠狠顶去。

嗷一声痛叫,小角猛地甩开洛兰。

洛兰被狠狠摔到墙上,沿着墙壁滑落到地上。

洛兰两手不能动,只能以背撑地,正要抬脚再踹,却发现小角眼睛中的红色渐渐褪去,似乎清醒过来。

“洛……洛。”

小角摇摇晃晃向前走了几步,直挺挺地摔到洛兰身上,昏死过去。

洛兰被砸得全身都痛,几乎丢了半条性命,禁不住惨叫。

“白痴!”她怒瞪着趴在她身上、无知无觉的小角。

洛兰又踹又蹬,挣扎着从小角身子下钻出来,踉踉跄跄地爬进医疗舱,对智脑说:“自动治疗。”

机械臂先帮她把脱臼的手接回去,再把捏碎的腕骨接好固定住,最后把伤口消毒止血。

完成自动治疗程序后,不辨男女的机械声响起:“治疗完成。脑部受到过剧烈撞击,有可能出现头痛恶心,建议卧床休息。”

洛兰头重脚轻地爬出医疗舱,查看监测仪上的各项数据。

小角的心跳平稳有力,其他身体数据也好得不得了。

洛兰忍不住踢了他一脚,任由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走到工作台前,调出刚才的实验数据,开始仔细研究。

身周同时打开三块屏幕,一块上面显示着她之前的历史研究数据,一块上面显示着安教授的研究数据,一块上面是最新的实验数据。

时间一分分流逝。

洛兰一会儿仔细研读最新的实验分析报告,一会儿翻阅过去的记录资料,一会儿敲打键盘,输入新的调整方案。

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后,她终于确定了最新的药剂配方。

洛兰头痛欲裂,一边揉着头,一边站起来。

小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盘腿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洛兰。

洛兰瞟了眼监测仪,看他的身体数据没有任何异常,彻底放心了。

“感觉如何?”

小角表情迷惘地眨眨眼睛,“好像整个世界比以前更清楚,全身充满了力气。”

洛兰无语,看来身体真是好得不得了。

小角疑惑地盯着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腕,“你的手腕……”

洛兰正好经过他身旁,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闭嘴!我现在没心情说话。”妈的,到底谁才是应该受凌虐的实验体?

小角不吭声了。

洛兰没有时间休息,给自己注射了一针止痛剂,将所有痛感屏蔽。

她一边喝营养剂,一边开始做最后的模拟测试。

智脑中已经有根据叶玠的身体数据建立的虚拟人体模型,洛兰将新配制的药剂数据引入虚拟人体模型中。

智脑开始模拟身体注射药剂后的变化。

一行行数据滚动过屏幕。

洛兰聚精会神地盯着。

两个小时后。

智脑屏幕上出现了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光芒。

虚拟的人体像是一株顶天立地的大树,气宇轩昂地伫立在屏幕中央。

洛兰猛地站起来,激动地大叫:“小角!”

小角一跃而起,紧张地看着她,“怎么了?”

洛兰一把抱住小角,紧紧地搂住他,像个小姑娘般欢欣雀跃地说:“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小角第一次看到洛兰这样,禁不住满心欢愉,咧开嘴笑,刚要说话,洛兰已经放开他,朝着外面跑去。

“我去救哥哥!”

小角看着她的背影,低声说:“恭喜。”

医疗室。

洛兰满怀期待地把新研制的药剂注射到叶玠体内。

本来以为会见证奇迹的发生,没有想到现实给了她最残酷的打击。

她研制的药剂的确能平衡异种基因和人类基因的冲突,让两者稳定交融,但是,她的药剂研制出来得太晚了。

叶玠的身体已经彻底崩溃,就像是一栋宏伟的大楼,整个地基已经粉碎,她的药剂挽留不住一栋没有地基的大楼。

短短半个小时内,从希望到失望,心情大起大落,即使刚强如洛兰也承受不住打击。

她脸色灰败地看着鸡皮鹤发、蓬头历齿的叶玠,眼中满是哀痛。

“我再去研究……”

洛兰转身要走,一只枯瘦的手抓住她,沙哑苍老的声音响起:“小辛。”

洛兰回过身,挤出了个笑,“哥哥。”

“别浪费时间了,我想你陪陪我。”

“不是的,我……”

“我不想紧抓着一点可怜的希望,孤独地死在医疗舱里,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陪我走完最后这段路。”

叶玠看着她,混浊的眼睛里满是最后的哀求。

洛兰情感上不愿接受,理智上却明白叶玠说的是对的。她的手轻颤,强笑着点点头:“好!”

“抱我出来。”

洛兰把叶玠从医疗舱里抱出来,轻轻放到轮椅上。

“哥哥,你想去哪里?”

洛兰以为他想回宫外的家,没有想到叶玠说:“众眇门。”

洛兰推着轮椅,带叶玠去了众眇门。

众眇门是一个四方的观景台,皇宫内的最高建筑。据说是英仙皇室的始祖建立的,后人为了以示尊敬,规定皇宫内的所有建筑物都不能比众眇门高,皇宫周围的建筑也不能比它高,所以十分适合观景。

因为年代久远,即使妥善维护,也依旧能感觉到历经风雨的古朴沧桑。

夕阳下,斜晖脉脉。

两兄妹一坐一站,一起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恢宏的皇宫外是连绵不绝的各式建筑,远处的天际晚霞漫天,一轮红日徐徐坠落,数点青山若隐若现,时不时还有一群群归巢的鸟儿飞过天空。

叶玠问:“何谓众眇门?”

洛兰愣了一愣,说:“玄之又玄,众眇之门。”

叶玠微笑:“我在这里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出来。”

洛兰说:“我知道也不是因为我知道。”

明明只是一座观景平台,为什么要叫“众眇门”没有人知道,皇室的资料库里也没有记录。

洛兰的父亲平生没有雄心壮志,嗜好唯有“无用”。

他收集了无数古籍,一本古老的书籍里有这么一段话:“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眇;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眇之门。”

父亲的解释是:所谓众眇之门,就是无和有,是宇宙天地万物奥妙的总门。

叶玠感慨:“人类走出了地球,走出了太阳系,走出了银河系,但是,我们依旧不知道宇宙的尽头在哪里,看不到开始,也看不到结束。”

他轻叹了口气,“就算众眇门里看尽众生,依旧看不透人生。”

洛兰说:“人生不过两个字,一生一死而已。”

叶玠笑起来,这是当年婶婶嘲笑叔叔的话,“万物不过无和有,人生不过生和死。”可婶婶自己都勘不破、放不下。

叶玠收回眺望远处的目光,看向洛兰。

“小辛,我把一个帝国的重担压在你肩上,却没有时间教导你如何做一个皇帝,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洛兰蹲下,握住叶玠的手,“你已经为我铺好路,你妹妹很聪明,不要担心。”

叶玠徐徐说:“殷南昭是这个星际间最杰出的执政者,你虽然从没有执政过,但你和他朝夕相处过,他对你坦诚相待,没有避讳,所谓言传身教,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本身就是教导。”

洛兰面无表情、不言不动,全身散发着骇人的冷意。

叶玠知道,四十多年了,她把那段记忆锁到心底最深处,不思、不想、不触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她不能背负着一块巨石活一辈子,把自己囚禁在冰冷坚硬的牢笼中。

叶玠忍着不舍,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骆寻是你,你恨不得把她的记忆从自己大脑里完全删除,但时光不能倒流,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逆转。因为骆寻,殷南昭在你生命里真实存在过,不管你多抗拒,他都藏在你的……”

“叶玠!”洛兰语调骤然提高,目光犀利慑人。

叶玠知道不能再逼,只能收声。

两人各自移开目光,看着远处。

洛兰坐到轮椅旁的地上,手搭在叶玠腿上。

夜幕将近,华灯初上。

万家灯火后是星星点点的人间烟火。

从今以后,他们的悲欢离合都落在洛兰的肩头。

叶玠说:“楚墨不是一个容易应付的对手。”

洛兰宽慰地拍拍他的腿:“你妹妹也不差,我知道怎么做。”

“小辛,我是……”

洛兰迟迟听不到下文,侧过头,疑惑地看着叶玠。

“我是……异种。”

叶玠终于艰难地说出了那两个字,出口前千难万难、重若千钧,出口后却发现不过如此而已。

洛兰斩钉截铁地说:“你就是你!决定你是谁的只能是你自己,不是你的基因。”

叶玠笑:“我也这么想,我就是我!”

他曾经痛苦过、羞耻过、自我厌弃过,生命走到尽头时,却豁然开朗。这一生所作所为,俯仰天地、无愧于心,为什么要被基因束手束脚?他是谁,无关基因,只和他做过什么有关。

他是英仙叶玠,英仙叶玠就是他!

洛兰看到他释然的笑意,鼻子骤然一酸,掩饰地转过了头。

叶玠虚弱地靠在轮椅里,无力地看着远处。

往事历历在目,一切仿若昨日,却白驹过隙,倏忽已是一生。

“小辛,不要愧疚自责,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洛兰三岁时,叔叔曾经因为婶婶教导过于严格,和婶婶起了争执。

那是叔叔第一次和婶婶吵架,他们关起门谈话时,叶玠忍不住好奇地去偷听。

……

叔叔说:“我知道小辛像你,天资聪颖,但我希望小辛做一个平凡普通的孩子,快乐就好。就算要学基因知识,也等她长大一些,像正常孩子一样慢慢学。”

婶婶说:“你以为我不想吗?正因为我亲身经历过,我从没有希望我的孩子像我一样小小年纪就接触尸体。但是小辛有一个皇储哥哥,她注定没有办法平凡普通,她必须有一技之长,才能保护自己,甚至保护叶玠。”

叔叔问:“什么意思?”

婶婶说:“那位皇帝是当着你和叶玠母亲的面亲口承诺,叶玠是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将来会让叶玠继承皇位,我没有怀疑他说这番话时的真挚,可是等他习惯了权力后,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人心善变,人欲贪婪。”

叔叔沉默。

婶婶说:“除非你现在就把叶玠赶出去,和他划清界限,再不管他的事。”

叔叔断然地说:“绝不可能!叶玠就是我们的亲生孩子。”

婶婶说:“我也这么想,叶玠和小辛是亲兄妹,他们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你继续严格管教叶玠,我会严格管教小辛。”

……

叶玠叹息:“小辛,你本来可以不用过得这么辛苦,对不……”

洛兰环抱住叶玠,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就像爸爸说的绝不可能。”

叶玠目光混浊地看着洛兰,如果没有他,小辛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呢?

因为他,她七岁失去父亲,十五岁失去母亲。

因为他,她三岁摸白骨,五岁解剖动物,七岁亲手解剖了自己的父亲。

因为他,她十五岁进龙血兵团,十六岁成为龙心。

因为他,她成为人人闻风丧胆的神之右手。

……

叶玠想起骆寻,那是个爱笑的女孩。

倔强执拗和现在的小辛如出一辙,但性格乐天、脾气柔和,眉眼间总是笑意盈盈,却和小时候的小辛一模一样。

如果没有他,小辛会成为骆寻吧?

不是冷漠强大的龙心,不是神秘恐怖的神之右手,只是乐观爱笑的骆寻。

叶玠轻抚着洛兰的头,“好,我不说对不起……你也不要说对不起……我们是……是……”

洛兰感觉到他的手突然停下,从她头顶无力地滑落。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腿上,就好像只要她不动,时光就不会继续往前走。

暮色四合、黑夜降临。

众眇门里,洛兰依旧一动不动地趴在叶玠的腿上。

这些年,虽然父母双亡,过得很艰难,但是洛兰从来没有觉得很辛苦,因为她还有家,还有哥哥,有一个休憩的港湾,有一个坚实的依靠。

但从今往后,她没有了永远守在她背后的亲人,做事不能再无所顾忌、横冲直撞;她没有了不管任何时刻都愿意背她的哥哥,再也不能心情不好就耍赖说脚疼,连路都不肯走;她没有了唯一的依靠,不能疲倦时回到他身边就可以万事不管、睡得天昏地暗。

爸爸死了,妈妈死了,哥哥死了。

现在,她真正没有家人,没有家了!

天上万千星辰,地上渺渺众生。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她,为什么她唯一的亲人正值盛年就会死去?为什么号称操纵生死的神之右手却留不住自己哥哥的生命?

小角循着洛兰的气味,找到众眇门时,看到——

漫天星光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轮椅里,已经没有呼吸心跳,死去多时。一身红裙的洛兰安静地趴在老人的腿上,就好像睡着了。

小角迟疑了下,轻声叫:“洛洛。”

洛兰如梦初醒地抬起头。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眉眼间满是悲伤无助,就好像一个和哥哥走散的迷路小姑娘,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后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角心头一颤,觉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伸手就想把洛兰拽进怀里,让她明白这个世界不是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她还有他!

但是,当他的手碰到洛兰时,洛兰似乎骤然清醒,眼中闪过悲伤至极的恨意,狠狠用力推开他,突然拔枪,对着小角连开三枪。

第一枪,小角的动作比意识快,行云流水般地就闪避开了。

第二枪,小角意识到是洛兰在开枪射杀他,动作骤然变缓,子弹几乎贴着他的身体滑过。

第三枪,小角定定站着,没躲没避,任由子弹射中他。

子弹穿肩而过,鲜血汩汩而落,他却只是沉默哀伤地看着洛兰,似乎不管洛兰再开几枪,他都绝不会躲避。

洛兰怒吼:“为什么不还手?我想杀了你!”

小角往前踏了一步,握住洛兰的枪,放到自己心口。

毛茸茸的面具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平静坦诚地凝视着洛兰,清晰地表明:他所有不过这具身体、这条命,如果她要,那就拿去吧!

洛兰的手簌簌直颤,几次三番想要按下扳机,却一直没有按下去。

正在此时,一群警卫听到动静闻声赶到,看到洛兰和小角的样子,立即全部举枪对准小角。

林坚紧张地问:“殿下,异种奴隶有没有伤害到你?”

洛兰猛地把枪狠狠砸到小角脸上,悲伤愤怒地说:“我不想看到你,滚!”

小角未闪未躲,像个傻子一样呆呆站着。他感觉到洛兰对他的憎恨是因为叶玠的死亡,可是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清初轻轻拽了下小角,示意小角跟她离开。

几个警卫持枪挡在升降梯口。

清初看向林坚。

林坚对这位能站在帝王身后四十多年的女管家十分敬重,对警卫点点头,默许他们离开。

夜风寒凉。

林坚看洛兰只穿了一条单薄的晚宴裙,急忙脱下外套递给洛兰。

洛兰接过外套,却没有自己披,而是温柔地盖到叶玠身上,就好像担心叶玠会着凉。

林坚的心像是被一只手轻轻抓了下,满腹沉甸甸的悲痛中涌起一丝苦涩的温暖。他温和地说:“殿下,为了稳定局势,必须尽快举行登基仪式。”

“登基仪式?”洛兰似乎还没有真正明白叶玠的死亡意味着什么。

林坚恭敬地说:“殿下,您将是阿尔帝国的女皇。”

其实,从此刻起,英仙洛兰已经是这个星际中最有权势的女人。

整个阿尔帝国、整个人类、整个星际都受她的意志影响。

她将像能量巨大的恒星一般,是光明、也是黑暗,是希望、也是绝望。

她的每个决定、每个行动都会决定着人类和异种的未来。

战乱或和平、繁荣或衰败、生存或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