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 爱德蒙头一次睡得这么沉。
或许是因为回到了船上漂流,或许是因为卸下复仇, 或许是因为难得尽兴, 或许是因为喜欢的人在怀——
爱德蒙猛地睁开眼睛。
看着臂弯里的枕头,他彻底清醒过来。
起初他并不担心,毕竟一艘海中游艇, 除非她会飞,否则肯定还在船上,而且有正常工作,克莉丝生活一直很规律,以她的意志力, 就算再怎么不适也能撑起来去学习。
想起她昨天在岛上调侃初遇的话,爱德蒙赤足走在地板上, 捡起一件随意围了, 轻唤他念过无数次的名字。
“克莉丝?”
结果船舱和甲板上都没有他想要看到的影子。
视野尽头里连岛屿和船只都没有,克莉丝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连行李都没留下。
如果不是那些还未完全干涸的证据,他几乎要以为她只是一个梦。
爱德蒙这才慌起来。
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不小心落水或者被人要挟了, 可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连行李也会拿走?
还是因为他每天都要得太过分,所以她终于忍受不了,又或者因为他把头发剪短……
一阵翅膀的拍打声响起, 游隼落在船舱的窗边,冲着他不满咕了一声。
差点忘了格里芬这个吃了他多少牛肉都只向着她的小叛徒。
如果是它的话, 确实能帮她和陆地上建立联系。
明白克莉丝不是人间蒸发后,爱德蒙终于停止胡思乱想,开始理智思考问题。
记忆太杂乱,把疯狂颠倒的部分抛开,他终于回忆起来,今天早上朦朦胧胧里,她曾经沙哑着嗓子,轻声抱怨说“别闹,我要去上班了”。
因为语气理所当然,而且过去在巴黎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清晨,所以他很自然就放了人。
在海上能上什么班?和人鱼开会吗!
最后关于克莉丝声音的回忆,是带着轻笑和橙花香味的额吻。
“记得看我给你的订婚礼物。”
订婚礼物。
——这是让他一个人回巴黎的意思。
所以,当初巴特特意告诉自己“先生买了回英国的船票”,其实是在委婉提醒“先生只买了一张船票,好像没有打算带上您一起走”的意思。
在海里游了一圈勉强冷静下来,收拾好自己,将船缓缓靠在私人码头,把船交给阿里,看出哑仆望向自己身后面露不解,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回来,让他做好准备,下午启程去巴黎。
爱德蒙决定在临走前去一趟墓园,向父亲告别。
老唐泰斯的墓是他回马赛向莫雷尔一家报恩时,以神甫的名义新立的,里面没有埋葬父亲的骨骸。
爱德蒙出狱后虔敬去找寻过,老船主也曾经帮忙立了一个十字架,只是因为十年无人看顾,如同所有因为时间变得无名的坟墓一样,被掘墓者烧毁了,再也难以追寻了。
也是因此,所有人里,他唯独无法原谅唐格拉尔。
现在还很早,墓园里没有什么人,他走到墓前,却发现那里早就有了一大束鲜花,看状态是今天放上的。
爱德蒙走近了,无奈轻声说:“她已经来见过您了?”
也是一年前,克莉丝陪着玛丽和威廉来了马赛,她来替他看看这里,结果遇到了莫雷尔先生,又从莫雷尔先生口中知道了梅塞苔丝。
于是她改变原本要去罗马赴任的计划,直接追着自己杀去了巴黎。
爱德蒙因此抓住了一根线头。
费尔德侯爵通情达理,能同意她找自己并不意外,但是如果顺便不给她布置点和巴黎相关的事情,肯定不是掌玺大臣的风格。
走到墓园外,爱德蒙看着日出点了支雪茄。
因为她不喜欢闻这种味道,在一起时,他极少碰烟草。
现在老婆跑得没影了,弃夫自我放纵一根,以复仇后的沧桑心态意识到,小年轻早就准备了这一出,就是有意回报自己当初不告而别,说不定为了有力气溜走,昨晚抽抽搭搭求饶只是策略。
而以自己如今对她的了解,这些日子早就该意识到苗头。
除了被复仇的事情分走注意力,更多是因为中了美人计。
爱德蒙的心情一时间很复杂。
“伯爵阁下?”
一个声音有些迟疑叫道。
他回过神,看清是蒙着轻黑面纱的梅塞苔丝,愣了一下,也守礼称呼道:“好久不见了,夫人。”
梅塞苔丝并不知道当年的告发信和弗尔南对唐泰斯所做的一切。看到自己对不起的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寒暄,她干脆简单道:“我曾经受到莫雷尔夫人的照顾,回马赛后,我会偶尔来看看她。”
弗尔南得到应有的下场,仇恨已经褪去,这次会面没有先前的剑拔弩张,想到她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反而因为自己的复仇失去了平静的生活,伯爵有些难以面对梅塞苔丝,局促点头。
下一刻,两个人同时陷入了不知道说什么的窘境,便一前一后沿着路走。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伯爵。
“您最近还好吗?”
问过后,想到就是自己在幕后设计了一切,他忍不住自嘲笑了笑。
梅塞苔丝语气却比他要自然得多:“还不错,班纳特先生提前告诉我他出卖帕夏的事情后,我多出了很多时间去为这些天传来的消息做心理准备,也能考虑好了怎样让阿尔贝去接受他父亲其实并不可敬的事实。”
走到岔路口时,梅塞苔丝停下了脚步。
“弗尔南已经在上流社会身败名裂,所以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不会再回巴黎了。再过一些日子,您在马赛也见不到我们了。我的朋友,我很高兴临走前能遇到您。”
“你们要去哪?”
“我们要去新法兰西(加拿大)。我交好的一位夫人也在那里,她给我提供了机会,有一所公立大学需要一位法语翻译,那里环境很好,而且他们愿意让阿尔贝在那里学习法律。”
“阿尔贝本来坚持要参加非洲的联队卖命,是这样一个送上门的机会才让我成功说服他。”
“阿尔贝比我想象中要坚强有主见,他一夜之间长大了,他告诉我,‘我仍敬畏父亲给我的生命,但是我必须熄灭所有的骄傲和崇拜。如果安逸奢侈的生活并非来自他的勇敢功勋,而是建立在出卖赏识他的恩人,还有他们无辜家人痛苦上的,那么我宁可不要。’。”
说到这句时,她的话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离开巴黎以后,他变得比过去逃课玩乐还要快活,责任和尊严是最好的老师,而他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去尝试努力。”
伯爵轻叹一声:“您一直在说您的儿子,那么您呢?”
梅塞苔丝笑了笑。
“您要同情我吗?不要小看一位母亲,阁下。只要有阿尔贝,我就不会感到痛苦。”
“伯爵,您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而我看出来,由于弗尔南的离开,您的愤怒已经获得了长久的安宁。这就足够了。”
临别前,他忍不住问:“前天,您去了过去住的渔村吗?”
梅塞苔丝点头。
“您看到我了?”
不,我毫无所觉,是弗尔南。出发去希腊前,他好像感应到你在那一样,不停大喊你的名字。
不过,这些就像当年的真相一样,已经没必要说出来了。
两个人很平静道了别,伯爵站在原地,目送她走向一间旅店,还没到门口,一个少年轻快跑出来迎接她。
因为这时候缭绕到眼前的烟雾,他才发现,从始至终自己手里点着一支雪茄。
如果克莉丝在的话,看到自己和女士说话时抽烟,又会说自己不够绅士了吧。
爱德蒙忍不住想。
而他已经看不到除了克莉丝之外的任何人了。
+
下午的时候,去巴黎马车和行李已经备好,巴浦斯汀再三检查,确定没有任何遗漏。
结果伯爵却不太满意,挑剔了一番后,让他换一辆马车。
男仆满脑子疑惑在看到伯爵独自上马车后得到了解释。
——来的时候两个人就是这辆马车,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回去还不换一辆,难道要留着睹物思人吗。
明明已经吃过大餐,现在却不得不回归自助,由奢入俭,孤枕难眠。伯爵就这样一路低气压着面无表情,坐在客店里非常醒目,没有人敢上前打扰。
“伯爵阁下?如果不是那只游隼,我还不知道您也在这里。”
少了那头标志性的长发和发带,瓦朗蒂娜差点没认出基督山伯爵。
看清那张清瘦的脸,她身边的青年也叫了出来:“萨科纳先生!”
“小莫雷尔先生,维尔福小姐。你们俩……”
伯爵惊讶看向他们。
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红了脸。
牵了害羞姑娘的手,马克西米利安大方道:“我们已经订婚了。”
没想到仇人的女儿和恩人的儿子会在一起,伯爵沉默了一会,想到瓦朗蒂娜维尔福确实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和小莫雷尔先生确实很相配,何况恩仇已了,上一辈的事情与年轻人无关,很快就释然了,出言邀请他们两个人和自己一起走。
因为听说了父亲的事情,更加担心爷爷,现在巴黎的局面稳定,瓦朗蒂娜着急赶回去,得知伯爵有私人驿站后,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感觉得到对方的善意,发现他有些不对劲后,马克西米利安也很愿意和好心的“男仆”说说话,想到对方态度像是一位慈蔼的长辈,曾经一手促成了妹妹的婚事,便也拿出自己的喜事来分享。
“其实我们能在一起,还要多亏班纳特,他说服瓦朗蒂娜来马赛散心,我们才能相遇……”
不知道,伯爵看上去更消沉了。
去巴黎的路上,小莫雷尔先生和维尔福小姐就像是两只分不开的爱情鸟,不必在耳边叽叽喳喳,只要看着他们的眼神就知道,这两个人现在有多快乐。
如果在以前,看到善有善报,恩人的儿子邂逅爱人,两个善良的年轻人得到幸福,爱德蒙或许会相当欣慰这样的画面。
但是现在他正在经受思念折磨,每天还得看着小情侣眉来眼去。
偏偏那位小姐还是《神秘情人》的狂热观众,因为她自己也得到了爱情,总要向他旁敲侧击领事和未婚妻现在怎么样。
于是,同样的路,来时他有多甜蜜,现在就多难熬。
到达巴黎后,爱德蒙得到解脱,长长松了一口气,结果因为这些日子总被当作长辈看待,一个人后他更加显得仿佛晚景凄凉的老人家。
到香榭丽舍的第三天,他迎来了第一个不速之客。
为了“银行事务”,爱德蒙去唐格拉尔家很多次,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唐格拉尔小姐。
这位十几岁的小姑娘长得一点也不像唐格拉尔夫人,反而有一种截然相反的英气飒爽。
开场白也很直接。
“我是欧仁妮唐格拉尔。克里斯蒂安班纳特让我来找你。”
爱德蒙:“……”
又一个Eugenie。
他配合问:“他有什么要转交给我的吗?”
即使坐在年长自己许多的男人面前,欧仁妮也毫不露怯,反而像是要雄赳赳上战场一样,掀起眼皮,极快而且挑剔看了他一眼:“刚好相反,他让我来找你要钱。”
因为这个眼神,爱德蒙诡异想起了在杜朗那里无意翻到的剧本。
——丈夫在外面养的小情人找上门,跑来自己面前要抚养费。
欧仁妮继续解释道:“我一直梦想做一个歌唱艺术家。所以那部歌剧上映后,我主动找到了班纳特,希望他能把O.G.介绍给我认识。他帮助我,让我得到了一些指点,所以我帮他写了一些文章。前一段时间,我得到他的消息,说我父亲曾经给我留了遗产,有一个保险箱寄放在你这里,让你转交给我。”
唐格拉尔那点东西他看不上,拿在手里嫌恶心,加上唐格拉尔小姐确实是这场复仇里被波及的无辜人,他很果断就让阿里向马赛那边去了信。
“为了稳妥起见,我放在其他地方了,两天后我会让人送到你家。”
欧仁妮摇头,语气轻快说:“我妈妈不管我了,我现在住在剧院,送到那里就好。”
爱德蒙惊讶问:“你看上去似乎……很高兴?”
父亲破产而且下落不明,母亲因为安德烈亚也声名狼藉,这个小姑娘居然都不在乎?
这次轮到欧仁妮惊讶了:“我为什么不幸福呢。”
“我长得好看,有点小聪明,也很有才华——很多作曲家包括O.G都肯定了我,现在我还有了很多钱,哪里都可以去,以后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至于那些什么评价和亲情,在我看来都没什么意义。”
“我的父亲爱钱,母亲她也对我无所谓,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家庭之乐,反而处处受到他们的威胁,所以我也一点都不稀罕这些玩意。对于一个姑娘来说,名誉或许是帮她结亲的吧,不过,对我来说,情感关系只是一种生活上的拖累,我想要完全的自由,所以宁可过独身的生活。”
她又偏头想了想,“如果是克里斯蒂安的话,我或许会动摇一下,他长得很秀丽,足够可爱,不是粗野的那一种,符合艺术审美。而且他能理解我,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或许惊世骇俗吧,但是他都不觉得奇怪。”
爱德蒙连忙道:“可是他已经有未婚妻了。”
唐格拉尔小姐貌似遗憾叹了口气。
“未婚夫”的潜在追求者离开后,爱德蒙有了思考的空间,将这几天回忆后很快反应过来,克莉丝是在帮自己做复仇的收尾。
见到瓦朗蒂娜和梅塞苔丝时,他偶尔会因为她们面上的忧虑而偶尔自我怀疑。
如果没有她的安排,再得知唐格拉尔小姐的遭遇,他或许会因此自责吧。
这三个仇人的亲人的依次出现,向他展示他们过得并没有那么糟,乍一看太巧,可是唐格拉尔小姐是主动找上来的,恰恰印证了所有一切都不是巧合。
只有一个解释。
他专心复仇时,她已经随手打扫了战场。
那三个人交给他解决,而三个仇人的家人,她替他已经安排着,离开了风暴的中心。
就像是她当初的话。
——报复当然可以为所欲为,挟恩索取和挟仇报复,都是小人行径,善良的人没有这个心理素质,是做不来的。
——很多恶人能做出那些事情,因为他们本就不觉得自己错了,他们是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忏悔反思的,哪有那么多‘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他们做出可怜的样子,因为落网而后怕,所以以此去影响大众和舆论对他们的判断。
——恰好相反,受害者因为良心尚存,对上天和社会还有所敬畏,所以不住拷问自己,连伤害恶人,都要责问自己是否做得过了,自己是否有权利做这一切。
被克莉丝这番心思安抚,爱德蒙忍耐了去找她的急切心情,留在巴黎等待她的消息和回信。
唐格拉尔小姐之后,接着上门拜访的是名叫安灼拉的青年。
领事不在身边,那些报纸却还是在照常送,爱德蒙有时候把产业事务处理完,也会顺便看看,这个名字出现频率很高,是这次七月革hx命里最为活跃的几个人之一。
安灼拉比欧仁妮要温和很多,自我介绍并寒暄了几句后,彬彬有礼道:“我很早就想见您一面了。”
爱德蒙:“您听说过我吗?”
安灼拉微笑道:“班纳特经常提起您,他告诉我,他所有对法国的理念都来自您。”
如果是说,因为他,她对法国在理智外能多点其他感情的话,这句话其实也没什么问题。
“因为奥尔良公爵,我还有点犹疑。”
在临时政fu里,奥尔良公爵地位尴尬,他虽然是贵族,立场却属于资产阶级,贵族们觉得他搞君主立宪,不正统。共和派想彻底ge命,建立共和国,并不想又来一个国王。
但是换个角度看,如果双方争执不下,彼此妥协各退一步的话,那么选择他就是必然了。
“不过现在勒贝尔将军站在了我们这一边,这一个多月过去,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我迫不及待要在明天公布前与您分享。”
安灼拉告诉爱德蒙,明天临时政fu就将宣布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的成立,推举拿破仑二世做总统,颁布选举和制宪的条例。
“多亏了班纳特把诺瓦蒂埃先生介绍给我们。”
诺瓦蒂埃的思维还没有死,他也从未忘记过自己的立场,他曾经让无数对手畏惧胆寒,可是他已经中风,无法说话发声,什么都做不了,在整个巴黎约等于透明。
ABC社这帮年轻人意气风发,热血有余,却经验不足,恰好需要一个军师幕僚。
瓦朗蒂娜去马赛后,马吕斯以被雇佣照顾的名义留在诺瓦蒂埃的身边,每晚照常参加社团活动,就在维尔福眼皮子底下来往传递消息。
这条线,从七月ge命前,克莉丝就已经布下了。
难怪她想要土伦jun工厂的详细资料,难怪她那段时间和杜朗交换了那么多情报。
送走这位未来的议员,爱德蒙在她住在这里时最习惯的座位上坐了很久。
他很清楚,克莉丝完全没有必要大费周章插手做这一切。
就好像本来只是追查文物,却承诺了把人抓住送回,好让自己先顺利复仇,才让弗尔南后一步落到希腊人手里。
第二天,爱德蒙在众多报纸的头版头条看到了安灼拉说过的消息。
拿破仑二世颁布的众多条例里,包括释放狱中的政zhi犯,销毁所有相关档案,为他们洗清翻案。
这就是克莉丝的订婚礼物。
波旁王朝为他殉葬,爱德蒙唐泰斯这个名字获得了自由,那个伊夫堡的灵魂得以安息。
从今以后,他完全属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