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看上去不太自在的冉阿让道别, 嘱咐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随时联系布沙尼神甫, 爱德蒙目送这位先生回去。
正要上车时, 头顶有鸟低啸了一声,在马车上降落,羽毛没有以往那么精神, 连脑袋都有些低垂。
看来是没找到她。她也不在寻常会去的地方。
爱德蒙想着,伸出手,摸了摸格里芬的背羽,轻叹一声。
“跟我一起吧,我们去找她。”
这座城很大, 现在又四处混乱,要找实在无从下手。
因为冉阿让的嘱托, 记得附近恰好有贝尔图乔买下的医院, 爱德蒙顺路过去,调配一瓶药,让阿里送去了马吕斯家。
整个医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人,连走道也躺着伤员, 因为一次宪兵和工人的冲突,起义才顺势引燃,蔓延到整个巴黎,有被误伤的人找上来, 除此之外,医院还会适当给附近老弱妇孺提供帮助。
爱德蒙在躲进来的人群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唐格拉尔男爵。”他走近, 面露惊讶道,“您怎么会在这。”
银行家灰头土脸,看上去很狼狈,抱着一个费劲挣脱的孩子冲基督山讪笑。
“我是来这里谈生意的,没想到外面突然打了起来,外头又搭了街垒,实在没地方去……”
伯爵道:“放过这个可怜的孩子吧。我没记错的话,您的孩子可没有这么小,而且不是男孩。”
被拆穿了关系,银行家只好放开孩子,小家伙一下就蹿到一边,躲到了角落里。
唐格拉尔:“您为什么也在这里呢?”
伯爵突然笑了。
他笑起来时,目光很冷,满脑子惦记着家中保险柜的人没有发现。
“我?我正准备去附近的警务队,找人送我回香榭丽舍呢。”
银行家眼前一亮,一边的游隼却冲着伯爵沉沉咕了一声,扑扇着翅膀不满离开了。
随着时间推移,观望的人得到了消息,越来越多的队伍和人加入了战场,夜晚的巴黎到处都是声响。
天已经微亮,因为太阳还没出来,连光也是冷清的,街上空无一人,如同冰窖,只有远处的枪声和警钟作响。
“开始进攻杜伊勒里宫了。”
克莉丝偏头辨听了一会,轻声说。
反正与自己无关,莉迪亚满不在乎点了点头,警惕看着道路的尽头,把似乎无暇眼前的小弟拉到一边,躲到掀翻的公共马车后面。
一个骑着马的青年在路口停下来,似乎在等什么人。
没过多久,他等的人过来了,那个只看影子就卓绝优异的青年翻身下马,两个人用法语交谈起来,莉迪亚听不太懂,只能看到克莉丝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她突然站直身,用一根手臂端正架了随身带着的步枪,在那两个人看过来的瞬间,毫不犹豫扣下了扳机。
那匹马受到了惊吓,两个人却安然无事。
道路另一头的掩体里,一个兵士落荒而逃。
知道自己是被救了,那双蓝眼睛感激看过来。
“班纳特先生!”
青年由衷高兴道。
和同龄的外国领事交谈时,他很自然换成了英语,所以一边的莉迪亚也可以听明白。可惜每一个词分开她都懂,连起来就不知道背后有什么意思了。
但是那句“他们抓住了马赛的杜朗”,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安灼拉还有很多事要忙,克莉丝没有耽误他的时间,大概了解想要知道的情报后,就与他作别,站在原处思索。
等她回神时,就见莉迪亚也呆立在一边,面色苍白,不知道在想什么。
威克姆后,还是头一次看到五姐这么失魂落魄,克莉丝握住她的手,关心问:“怎么了?”
莉迪亚犹豫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
“我们先回剧院吧。”
估计香榭丽舍三十号的法国帮佣都放了假,现在满大街都很混乱,还有事要问埃里克,克莉丝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剧院的附近也搭了一个大大的棱堡,里面有不少熟悉的面孔,而且这面并没有交火,他们没费多大功夫就被放进去,见到了这里的“司令官”。
那个人正在逗一只鹦鹉说话。
克莉丝正要开口打招呼调侃,身边的人已经风一样跑了过去,在众目睽睽下用力抱住了红发男人。
贼首先是惊讶,然后用熟练的动作回拥,安抚拍了拍姑娘的背。
“怎么了,莉迪亚?”
“你又骗我!”
她指责起来,话里的担心却怎么都藏不住。
“我什么时候又骗你了?”
“我不管,你说过以后再也不骗我的!”
没有管毫无营养的对话,克莉丝环视了一圈,发现剧院的人们都见怪不怪,甚至露出“又来了”的无奈。
有那么一瞬间,杜朗怀疑自己是被热情的拥抱勒得有些缺氧,所以出现幻觉了。
不然他为什么会看到和善微笑着掰指节的班纳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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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你一直不提回马赛的事。所以,又有一个朋友想挖我的姐姐。”
克莉丝面无表情说。
四个最聊得来的好朋友,两个想当她姐夫,还有一个把自己内部消化了……这年头,“男人”和男人之间也不能有纯洁的友谊了吗。
“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信我,真的没多久,我们还在商量怎么和你说。”
“你本来是怎么打算的?”
“……我打算也排个戏,先试探一下你的意思,没想到城里这么快就出事了。”
克莉丝长长噢了一声,“现在你不用试探了。我不支持。”
杜朗脑袋一沉。
她实事求是说:“你们相差太远,生活环境也不同。”
莉迪亚是被妈妈宠惯着长大的,眼前这位因为母亲一直对出身敏感,过去造成的性格差异,所以她一直没把他们往一块想过。
杜朗拿她以前看戏时的评价反过来堵她:“可是你说过,就是因为不一样,两个人相处才能看到更多东西。”
“她连法语都不会说,你以后想要蒙骗她岂不是很容易。”
杜朗无奈说:“我们这么好的朋友,你以前也总能发现我的优点,怎么换了立场就不相信我了。”
“而且,一开始在你那里,语言就根本不是问题吧。”
“你会带莉迪亚来欧洲,就是因为英国的环境不适合她,所以,我觉得我也是有资格争取一下这个机会的。”
克莉丝抬眼看他:“你已经知道了?”
杜朗点头。
“只是被拐骗私奔嘛,谁年轻的时候没傻过几次呢。虽然她现在也没有多聪明——”
后面的话被“这种话只能我说”的目光瞪回去了。
奥古斯特或许和克莉丝职务一致,所以有共同话题,但是真正算起来,最接近她的是杜朗。
同样在灰色里游走过,只是后来走了截然相反的两条路。
“我不觉得我们相差很远。”杜朗坐直了,认真道,“恰好因为她被娇纵养大,我被放任自流,所以我们都无所顾忌,也不在乎什么教条和世俗。”
“而且,遇到对方之前,我们两个人本来都死心,觉得这辈子不会和其他人在一起了。”
他惊讶发现,因为这句话,好友像是想起什么,神色缓和了不少。
伯爵的建议也太好用了吧。
不愧是能拿下班纳特的男人。
心里对合作队友感激道谢后,杜朗郑重了表情:“班纳特。”
“我没办法承诺什么。但是我们是朋友,莉迪亚最在乎你,所以我们很重视你的想法,希望你能同意。”
面前的人沉默了一会。
“莉迪亚一直很有自己的想法,我太反对,她再私奔一次,我也没空抓她。”
算是同意了。
杜朗由衷高兴起来,正想和转为未来小舅子的好友再闲聊几句家常,最好套一点家庭情况,结果事业脑把最在意的事情解决,无缝衔接和他说起正事来。
“你在这里,那么说,他们抓到的人是假的?”
杜朗点头。
“就是这次出卖我的手下。”
克莉丝若有所思:“不对啊,你真要处理他,应该早就解决了,为什么要选现在城里最乱的时候送他上路?我太了解你了,要撤除通缉令,你肯定有不少法子,实在没必要费这个功夫。”
贼首被外交官的敏锐吓出了一头冷汗。
“你和谁做了交换?”
就是你的伯爵。
对上小舅子的打量,杜朗绝望发现,这样了,这个人居然还怀疑他可能对不起他姐姐。
谁敢啊!
最后是班纳特的侍从官解救了他。
克莉丝站起身。
“莉迪亚先放在你这里,等我把希腊的事情忙完,你们和我一起回一趟英国。”
巴特带来消息,弗尔南落网了。
这是克莉丝和爱德蒙的约定,也是她帮他争取到的机会。
毕竟不止他一个人要和弗尔南算账,不久后,弗尔南还要被送到希腊,海黛会就他背叛旧主,害死父母的事情,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帮希腊找回那些文物,顺便在他完成针对弗尔南的复仇计划前,克莉丝会把希腊的事务尽力压一压,他可以随便做什么,总之留条命给即将登基的希腊女王就行。
虽然受梅塞苔丝邀请去过她家几次,但是这是克莉丝第一次见到弗尔南。
他也只是接近四十多岁,看上去已经很苍老,头发花白,形容枯槁。
克莉丝表情古怪:“这个人真的是莫尔塞夫将军吗,没被其他人趁乱掉包吧?”
巴特点头,“送来的人告诉我,伯爵只是说了一些话,这个人居然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听他复述完,克莉丝眨了眨眼。
爱德蒙没有屏退那些人,也没有在弗尔南面前挑明自己的身份,更没有提起曾经被弗尔南递送的告密信谋害的水手,只是将这个人做过的所有恶事复述了一遍。
“你一辈子都在靠背叛别人向上爬,这次也想出卖那位布尔蒙元帅,所以现在你的手下效仿你,先一步将你的计划交给了你的上司。”
“而你曾经害过的人有了能力制裁你,等到了希腊后,你做过的一切都会被公布,你费尽心思改换的姓氏被染污,你将身败名裂。”
“你还记得你的妻子和孩子离开你时的样子吗。”
“虽然说是要远行,其实他们已经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一个崇拜的孩子对父亲失望,而一个高尚的女性不会承认一个沾满鲜血不择手段的丈夫,所以他们决定离开你。”
这才是压死弗尔南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重视的人对自己失望,过去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按照习惯,克莉丝要在案例上记录点什么,结果眼前的人已经精神恍惚,在崩溃边缘,来来去去就念叨着那几句话。
“可是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没有她我甚至不打算活的,何必参军呢?”
“她从渔家女到今天,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将军夫人生活,怎么可以因为这些离开我?”
“我说过的,只要有了她,我就会去努力奋斗,我会发财,给她最好的生活。”
克莉丝在纸上写着,头也不抬嗤笑一声:“别开玩笑了。”
“你都不知道梅塞苔丝想要什么,她才不是贪慕富贵的人。”
“而且,是她逼着你去做诬陷出卖别人的事情的吗。你自己许诺富贵,结果能力不足,没有本事拼前程,要靠手段去害其他人,才能往上爬。”
她说着,不自觉就替梅塞苔丝打抱不平起来。
本来低着头神神叨叨的弗尔南突然有了反应,他剧烈挣扎起来,被铁链束缚才没有扑到她的桌前。
克莉丝被吓了一跳。
“爱德蒙唐泰斯!”
弗尔南大声叫起来,瞪着眼睛,直勾勾看着她。
“是你,是你在说话,你来向我报复了吗,因为我抢走了她——”
话戛然而止。
阿里毫不留情卸了弗尔南的下巴。
等等,阿里?
克莉丝茫然环视,没有在身边看到弗尔南叫的那个人。
身边还有老师过去的手下,她只好用阿拉伯语问:“他在哪?”
阿里做手势:‘去处理第三个人了。伯爵让我先来接您。’
所以是在对付唐格拉尔。
他复仇的动作好像……突然加快了?
克莉丝把事情办完,交代巴特好好把人看好,如果有法国人来就出示证件,让他们不要插手国际事务,走出去时,哑仆已经把车套好了。
炮火稍歇,城中还是很乱,没有现代交通工具,四处乱跑反而会错过失联,克莉丝索性留在郊外那栋别墅办公。
爱德蒙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披风上带着夜露,整个人也像是夜晚一样沉凝。
只要和那些人接触后,翻搅出过去的记忆后,他就会这样。
今天却有一点不同。
克莉丝看着他。
茫然,无措,像是坐着高速的车,突然到站,被扔在路口,有些分不清方向。
“你的复仇完成了?”
她轻声问。
爱德蒙轻轻点头,又摇头。
“还不算完,只是抓了唐格拉尔,还有一场‘谢幕’。但是也差不多了。”
“我在监狱里一直想着复仇,把它当做最重要的事,我花了这么多年去调查布置,可是现在……”
“我好像在庆幸自己解脱了,又觉得这一切结束得太突兀。”
她凑近安抚亲了亲他,把后面的话和他一起分担了。
两天在外,胡茬变得很刺人。
克莉丝轻笑着要避开,爱德蒙已经抓住了人,更密不透风吻上来,身上还带着硝烟的味道,完全忘了技巧,只知道用力气去传递思念。
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她很煞风景开始说正事,忧心忡忡把弗尔南的反应提了。
“他没有认出我。”爱德蒙肯定道,“我也没有在他面前揭示身份。我在过去认识的所有人面前,都刻意改变过说话方式。”
“因为我自己就是在必死的环境里逃出来的,他还要交给希腊那边,不在我手里。我担心他有恢复或者逃出来的机会,哪怕是一点可能,都对我们有危险,所以我唯独不打算告诉他”
克莉丝皱眉。
“那他为什么突然冲我说起你了。”
爱德蒙专注看她,忍不住笑起来。
“你没发现吗,你如果不是在社交场合或者演讲的时候,说起法语口音和我一模一样。他大概是听了你的话,把你当成我了。”
克莉丝:“……”
所以自己不仅被他带歪了法国史,连口音都被带成南部人了吗。
“你现在已经解决了弗尔南和唐格拉尔,维尔福也被你送进了监狱。”
她不服气道继续:“所以你把你的仇人都解决了,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算是闲下来了,所以你就要和杜朗合作,把我的姐姐嫁出去,让我也没有别的能牵挂的事情?”
“你知道了?”
爱德蒙毫不意外说。
克莉丝轻哼一声:“他手下那个叛徒根本不是红头发,能骗过那些人,肯定有你这个伪装化学家帮忙。”
爱德蒙又忍不住笑起来。
好像只要看到她,就再也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了。
“没错。”
“以后,你就只有我了。就像我只有你一样。”
“你要去的地方还很远,我的世界一直都很小,所以可以随时打包带上,和你一起走。”
陷入感情的理智系还在为那些情话难为情,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
两个人几乎同时失去了一路支撑着过来的责任和信念。
然后发现,因为有对方陪着,自己还能走下去,而且这个未来比过去想得都要好。
这次再没有什么借口和顾虑了。
束胸和吊袜带已经绷断,领巾和发带散落,或褪去堆叠,或凌乱挂着。
“等,等等。”
年轻人这时候还能保持冷静,推搡开年长者,跑到一边,从公文包里翻出了一盒东西。
看清楚是什么后,爱德蒙表情很精彩。
“你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我在巴黎很受女人欢迎的。”
她故意说,一面炫耀:“我是照我自己的‘尺寸’买的。”
他警告着靠近,领事被吻得不停笑,板着官腔“好心”向法国人科普:“发明人凭借这个设计还得到了授爵。”
“哼,英国人。”
“你确定要在即将上一个英国人的时候说这种——唔。”
因为体力差异,这个亲吻里满是猎食者的姿态,偏偏他做来却有一种顶礼膜拜的虔诚感。
然后她就再也说不出其他破坏气氛的话了,连音节都支离破碎着婉转。
“克莉丝。”
很久后,他哑着嗓子唤她。
这具神像仰躺着,温热汗涔,被黑色的布料衬了,如同夜色里无声着绽放的昙花,足以让任何人荡魂摄魄。
只有唯一信徒能看到,完全掌控,触碰渎神。
“你知道我爱你吧?”
她用女声说,手穿过黑发,把人拉得更近。
教义的陶罐在理智的边缘摔碎了,满盛的情意溢出来。
而他陷入其中。
“我是你的。”
“全都是你的。只属于你。”
爱德蒙学什么都很有天赋。
这次也是。
认真研读了那本册子,然后品尝着泪水和她,一页页悉数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