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夫被抓走后, 梅塞苔丝曾经抱着一丝希望去找过代理法官。
——“他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我帮不了您,小姐。”
当年还只有十八岁的梅塞苔丝被这句话吓呆了。
一艘商船的大副被突然带走, 原本以为只与违禁品相关, 毕竟为了父亲和生活,爱德蒙也偷藏过一点东西,但是并非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做, 连水手都懂得在各港口靠岸后揣上一包烟草带回去挣点外快。
水手跑船基本以月计数,法老号一般走印度,往返更是时间漫长,再加上聚少离多,每次见面, 梅塞苔丝更多是庆幸他平安无事,根本无暇问他到底做过什么。
并不知道背后真相, 从未出过马赛的少女想过很多种可能, 却实在没有头绪。想起代理检察官出了名的公正严厉,时间久了,就算心底不愿接受,却还是忍不住猜想他可能是真的犯了什么罪。
结合那部歌剧里以及欧也妮的话, 亲眼见过“神秘情人”穿着裙子和小年轻跳舞,现在再把那个人和过去乐天真诚的水手联系到一起,现在性格大变,违背教义, 诱骗尚没有判断能力的小绅士……
不仅心中形象彻底颠覆,梅塞苔丝对整个世界的认知都产生了动摇。
爱德蒙唐泰斯这十六年里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面前的人因为她的话沉默了一会, 才艰难道:“夫人,我以为,我们已经谈论过这件事了。”
——“克里斯保有我的誓言,我们之间有约定。所以请您放心吧。”
是啊,誓言,是她违背了约定,那天慈善舞会,他已经认出她了,所以才说了那番话吗。
梅塞苔丝自责认为,这是在提醒自己,她当年的毁约再嫁也有责任。
说不定,他出狱后就一直呆在马赛,得知自己嫁给弗尔南,才在那条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不仅对女性再无信任,还玩弄起年轻男孩的感情了。
听葛朗台夫人的意思,英国领事与她也只是假装的情人,因为克里斯班纳特心心念念第一个情人,比小姑娘还漂亮的年轻人白纸一张,当然分辨不出来对方只是个打扮成女性的男人。
一旦把那位“神秘情人”和爱德蒙唐泰斯联系到一起,清楚他根本没有歌剧里的什么身世苦衷,很容易就能联想到,他第一次“逃走”说不定是怕暴露性别。
结果年轻人已经情根深种,不在乎性别也要和他在一起。
恰好与真相完全相反,却意外解释得通,梅塞苔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因为那时候,我以为我在与一位薄情的女士说话。可是我没想到……班纳特领事年纪本来就已经很小,你们却已经认识了六年,六年前班纳特才多大?十六岁。英国或许能结婚的年纪,在法国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做了母亲的梅塞苔丝说到这里,语气更加痛心疾首起来。
年长者瞬间想起了十六岁把自己骗得团团转的“少年”。
他无奈道:“克莉丝一直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很多。”
梅塞苔丝严厉看他:“难道教义也和年龄有关吗?”
不像记忆中海员被晒过的麦色,那张苍白陌生的脸红起来相当明显。
心中明白对方不知道克莉丝是女孩子,所以只是在指责自己带着“同性”走一段艰难的路,曾经虔诚的教徒还是莫名心虚起来。
一步步走到同床共枕,身体力行膜拜起“新神”的躯体,教义的旧罐子早就被放在了理智的边缘,无数次摇摇欲坠却没有跌碎,是因为圣乔安暴露性别的故事在警醒他而已。
突然想通这个关节,默默在计划内添了一行,爱德蒙短促道:“您或许误会了什么。我只能说,那部歌剧和传言都只是我和克莉丝之间的一个游戏。”
“所以,歌剧里和传言里那个马赛的男仆,也是您吗?”
“没错。”
梅塞苔丝得到答案,表情突然变得很精彩,好一会才说:“我明白了。”
爱德蒙:“……”
所以你又明白什么了?
“其实我本来是不打算找您的,”因为对方滴水不漏的表现,想起记忆里总是很坦率真挚的人,梅塞苔丝轻叹一声,“一方面是因为我受到葛朗台夫人的托付,所以不免要关心班纳特先生的事情。还有……”
她没有说下去,反而问道:“现在,您还愿意将我当做朋友吗。”
确定自己已经被认出来,又被摊到明面上说,爱德蒙迟疑了起来。
他或许来去自如,随时可以再捏造一个人出来,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基督山伯爵”与领事交好,克莉丝的事务和身份特殊,他的复仇必须足够隐秘。
可是梅塞苔丝认出了他。
身份暴露让爱德蒙很不安,拿不准应不应该顺着这个话题再谈下去,会不会对自己的计划造成未知的影响。
他早就谅解了梅塞苔丝,也不想打扰彼此生活,可是她嫁给了弗尔南。
三个仇人,他整整研究了五年。
因为是弗尔南的家人,爱德蒙很清楚,梅塞苔丝有多在乎阿尔贝。
她或许会因为善良而不拆穿自己,但是发现他的目的,察觉到会牵连家庭后,一个母亲一定会为她崇拜父亲的孩子做点什么。
爱德蒙好一会才说:“当然,我们为什么不是朋友呢。”
没有理会苍白阴郁男人语气的古怪,梅塞苔丝面上郑重,继续道:“您说您受了很多苦,所以我愿意相信是这个世界迫害了您,才让您变成现在这样的。”
“我的朋友,现在的一切让您觉得快乐吗?”
“是的。”
“您目前的快乐是否已经软化了您的心呢?”
“当然。”
“您还在憎恨使我们分开的人吗?”
“……您为什么会这么说。”
“那天在慈善舞会,您提起莫尔塞夫这个姓,语气并不像是一个朋友。”
因为那个名字,男人后退了一步,目光如锋刀刀刃,面上露出憎恶的神情。
“很意外您能认出一个脸和声音都完全不同的人,可惜,我以为自己与过去已经不会有任何联系了。如果您愿意保有一丝友谊的话,就尊重我们共同死去的那位朋友吧,那些年里,他每一天都在痛苦。”
“我以为,没有人能替一个死人原谅任何人。”
梅塞苔丝身子晃了晃,惊悸着用完全陌生的目光看他,像是见着被不小心放出笼子的猛兽。
他被这种目光刺中,脸色更苍白,却还站得笔直,冷淡道:“我唯一能给您的建议是,带着您的孩子离开巴黎。”
“那么我要给你的建议是,对一位无辜的女士绅士一点。”
一个轻快的声音在一边响起。
面前的人突然弱了气势,侧了身,轻声说:“你怎么来了?”
因为余光瞥见自己,他看向年轻人的目光里甚至带了点无措和委屈。
领事没有答话,向她脱帽代为致歉,彬彬有礼伸出手臂。
“能和您借一步说话吗?”
爱德蒙站在原地,看着梅塞苔丝挽了克莉丝,走到远处相对着说话。
克莉丝选了一个自己恰好听不清的距离,甚至背对着自己,不让他辨别唇语。只能看到前未婚妻起初是惊愕,随即面色苍白,很久以后才严肃说了句“谢谢您愿意告诉我这些”,又被对女人一直很有法子的人哄得面色稍霁,突然用力抱了他的现“未婚夫”。
看着呆住的青年,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梅塞苔丝又转过身,快步走到他面前,停了脚。
她真诚道:“我衷心感激上天您还活着。这是我唯一祈求的,而您依旧是我认识的那个高尚的人,太好了。”
爱德蒙因为这个前后的变化愣了一会,回过神时,梅塞苔丝已经微笑和年轻人告辞回去了。
因为这个意外,大家都没有了再看赛马的兴致。
回到车厢,只有两个人时,爱德蒙忍不住问:“你和莫尔塞夫夫人说了些什么?”
克莉丝故意道:“你在说谁,梅塞苔丝吗?”
“克莉丝。”
他凑近,低低叫她的名字。
很难说清这里面蕴藏了一些什么感情,可能有对她坏心眼的宽纵无奈,又像是捉不清恋人有没有生气的小心,甚至还有一些不满。
至少克莉丝因为这一声妥协了。
“你放心吧,我们根本没有聊你。”
爱德蒙一愣。
克莉丝说:“我只是作为一个朋友善意告诉她,我了解到,她的丈夫在法国西班牙和希腊做了哪些事,或许要被引渡赎罪,这件事无可挽回,为了阿尔贝着想,她最好带着孩子离开巴黎避避风头。”
爱德蒙拧眉:“你说后,她就信了?”
“她是个很敏锐的女人,不依靠逻辑,更多是直觉和体会。不用太多证据,只需要蛛丝马迹就足够辨别真相了。”
“你不怕她提醒那个男人,把你的秘密工作搅乱?”
“我既然敢告诉她,就不怕她说出去。而且,我相信她的心性。能把阿尔贝教成那样,在她眼里,人品和对错要重要得多。”
——“您依旧是我认识的那个高尚的人,太好了。”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他语气有些怪。
“替欧也妮帮忙处理了一些慈善的事务,我们打过不少交道了。”克莉丝说着,凑近打量了一会,意外道,“你和她聊得那么忘我,甚至没听到我的脚步声,我都还没说什么,为什么你先吃醋啦?”
因为梅塞苔丝替她打抱不平,她出现后也是在维护梅塞苔丝。
爱德蒙不太情愿把前面的谈话交代了,克莉丝听完果然掩面笑起来。
她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说:“所以梅塞苔丝是觉得,你做了逃犯,为了躲避追捕藏在马赛红灯区,后来遇到了我。然后你为了从我手里拿到新身份,哄骗了我的感情和身体,跟着我一起逃离了法国?”
因为那出歌剧,报纸上他们的事情到现在已经有了无数种解读方法,再加上那群知道部分真相的亲友们在他面前拿着不同的剧本,爱德蒙对此已经见怪不怪,木着脸等她笑完,才补充说:“至于我没听到你,和聊天对象没关系,只是因为那个话题。”
克莉丝见他只是回想就沉了脸,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憋得太久了?”
他因为她的话愣了下。
她继续道:“我很理解你对过去的在意,但是反应太大了点,而且只要触及这方面,你就有点无法自控。梅塞苔丝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你那么表现,又不打算告诉她真相,只会被误会,没有任何益处。”
爱德蒙:“……所以你是说我在憋什么?”
“仇恨啊。”她面上一本正经,“不管什么情绪,在心里憋得太久,都会变重,而且对身体不好。”
“那我应该怎么做?”
“如果你突然想起仇恨了,又不能告诉别人,就和我说,发泄出来,在我这里骂他们都可以。”
他失笑看她:“我在码头听过的粗话都很脏,我没办法在你面前说不好听的话。”
克莉丝满不在乎说:“我又不是只听过轻声慢语的深闺小姐,我以前在校外和哈洛德他们打架,也会听到他们骂人。”
有时候接她从舞会回摄政街,会遇到一群喝醉酒的公子哥,爱德蒙回忆起那些骂骂咧咧的话,客观评价道:“比较初级。”
情报贩子不服气:“你别以为我没去过马赛码头。”
因为见面时他已经被那位神甫教导塑造过,总是一副忧郁文雅、隐忍克制的模样,她甚至莫名期待起来,鼓动他来一句。
爱德蒙好半天才开口。
“唐格拉尔这个阴险无耻的小人。”
“阿嚏!”
唐格拉尔连忙拿出手帕。
安德烈亚虚情假意关心道:“您没事吧?”
亲生父亲维尔福的注意力被自己的便宜爷爷引走,可能告状的瓦朗蒂娜又去了马赛,安德烈亚最近过得很自由潇洒。
亲生母亲唐格拉尔夫人非常富有,和他曾经的养母一样是个感情丰沛的女人,对自认为亏欠多年的私生子无所不从,安德烈亚发了好大一笔横财,又继承了唐格拉尔夫人的美貌,加上“寄住”在大法官维尔福家中,体面和财富到位,他在巴黎那群公子哥中吃的很开。
这段时间,他又见到了好几次出来采买的贝尔图乔。
眼见着上流社会的大门开启,一个人对自己知根知底,还掌握着致命把柄,基督山的管家自然就成了他的眼中钉。
只是最近接触下来,安德烈亚发现,唐格拉尔夫人虽然清高,但是性子软弱,什么话一吓就会说出来,并不能成为帮手。
“机缘巧合”下,安德烈亚和唐格拉尔认识了。
安德烈亚继续道:“总之,我手里掌握着那位管家的把柄,他如果不想入狱,就得好好听我的。”
“找您一起来发这笔财,是因为我被维尔福先生看护,不好直接出面。再有,我虽然知道那个基督山伯爵有钱,却不知道这个管家手里能榨出多少油水。”
唐格拉尔配合笑起来。
“这件事交给我去办。伯爵是我的大客户,改天我去拜访时,我会想办法套清楚这些问题。”
上门那天,一套寒暄后,银行家很有技巧提问了。
“我实在控制不住好奇,您取走那么大一笔钱,替班纳特先生准备了什么样的订婚礼物?”
伯爵背对着他,正在翻检一沓银片,上面是城中所有一流精雕师的样板。
他选中两个,交代静候在一边的管家把戒指送去,摘下单片眼镜,这才道:“这是其中之一。”
知道是要在戒指圈内刻字,唐格拉尔忍不住问:“为什么是两位师傅来刻?一对夫妻,难道不是一致得比较好吗。”
“因为有两对戒指。”
伯爵摇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戴的戒指当然也要是一样。”
这语气好像是在谈论自己和领事的婚事一样。
唐格拉尔想着,又惊讶问:“您也要结婚了吗?恕我冒犯,只是,您一直都过着东方式的生活,却又不像那些帕夏一样姬妾成群,所以我以为,您并不打算用我们这边的婚姻关系约束自己呢。”
伯爵只道:“克里斯结婚了,我当然是会结婚的。”
善于察言观色的银行家知道,自己再在这个问题上问下,就要碰壁了。
他便道:“那么,还有什么礼物呢?”
伯爵走到他对面的长沙发坐下。
“我换了一辆大一些的定制马车。”
他连忙恭维道:“您考虑得很周到——”
毕竟这两个人外出都形影不离,娶妻以后就要多个人了。
伯爵点头,“克里斯觉得长时间坐马车太累,我却不喜欢旅店的床,新车就没有那么小了,座椅调整后可以像躺在床上一样,这样我们晚上也能赶路了。”
唐格拉尔表情凝固了。
再继续聊下去,他怀疑自己只会了解一堆伯爵和领事的生活,而不是管家的经济权限了。
他便问:“这辆车花了您多少钱?”
“我从来不管这些。钱是我的管家付的,你可以问他。”
“也对,我看您府上管理严密,连侍从也是层层传递消息,不能逾越的。也就是说,您只需要盯着贝尔图乔先生就可以放心了。”
伯爵坐在原处,面目在阴翳里模糊不清,借着昏暗打量银行家。
“您错了。贝尔图乔是管家,我也从不在乎那些钱是怎么花的,我只需要他把事情办得好就足够了。所以我从不监控他的职务,他可以随便动我的钱。”
唐格拉尔很吃惊。
“冒犯一句,您不担心监守自盗吗?”
“我不用担心。”伯爵面露厌倦道,像是在说一具提线木偶,“需要担心的反而是我的管家。”
唐格拉尔心中莫名一憷,不便在这上面多问,又掩饰了一堆话,才离开了。
克莉丝下班时,没有在以往的位置看到等她的人,找到爱德蒙时,他正蜷缩在书房的便榻上。
“你怎么了?”
看到比以往更苍白的面色后,她难得慌乱起来,连公文包都随便扔开就要去找人,被他一把拉住了。
“没事,我已经吃过药了。”爱德蒙吸着气,安抚道,“躺一会就好。”
克莉丝爬上去,拿手帕帮忙擦了冷汗,又替他解开发带和领口,感觉到轻颤后,忍不住拧眉,干脆将他抱住。
“哪里不舒服?”
“胃疼。”
爱德蒙轻声说。
温热的手探进来,替他捂了,轻按一会,等到呼吸变得平缓,才凑近道:“怎么会突然——”
门被突然推开了。
进来的人这次连名字都没喊出来就呆在了原地。
同样的夕照,同样的两个人,一样的便榻,一样的自己。
画面莫名眼熟。
除了姿势不太一样。
男人靠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因为眉宇低垂,面色苍白,还披散着头发,显得尤其脆弱,年轻人满脸担忧和焦急,手已经伸进对方的衣袍,从外部看是放在腹部……
莉迪亚愣愣说:“我是要当姑姑了吗。”
克莉丝:“……”
爱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