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后, 克莉丝的时间突然变得快起来。
少了某位政治犯的错误辅导,她的法国史终于平稳度过, 顺利毕业。第二天, 克莉丝顺便把辞呈也递交给了不管部长。
要竞选进入国会,当然就不能再当事务官了。
这份工作一开始就是里德侯爵的设计,不管部长也很意外她能坚持到现在, 干脆批了文件后,他摆出关心的模样打听:“你会在哪个选区竞选?”
克莉丝说:“德比郡。”
这没什么不好透露的,尤其她的老师和姐夫都在这个郡,大部分人都能猜到。
当然,老师说是要给她在足够自由下的引导, 所以每次都会给她最合理的选项,剑桥和德比郡两个选区, 克莉丝为了避免风头, 还是选了后者。
“你知道凭借废除窗户税,你在伦敦附近会更有竞争力吧。”前上司惊讶看她,“而且我们的合作还没终止,以你的性格, 居然会放下那些布置,在这时候离开伦敦?”
窗户税终于在上院唱票通过,克莉丝本来还预备好了里德侯爵会做点什么,到时候她又该怎么应对, 结果意外都没用上,他的注意力似乎已经被不管部长完全牵掣在了爱尔兰法案上, 连投票那天都没有出现。
现在的情形他会做出这种选择也很正常。
虽然窗户税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但是这种法案拿到政界根本算不上什么话题,两派的人都只当是她为了工会选票搞出来的噱头。大家主要注意力还在爱尔兰事务上较劲,不仅两边每天要在国会大厦斗法,连派内的保守派和激进派都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比起前者,后者是巨大的危机,与派内分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克莉丝意味深长说:“可是我直到刚才都只是一个小事务官,留在伦敦也左右不了什么。”
“您才是接下来的主角。既然已经足够乱,那不如搅和得更乱,调动周围的人也不得不参与,所有人想办法让事情重回原点,这个过程能让其他人团结一心,无心内耗。这可是您教给我的。”
不管部长愣了下,领会到她的意思,忍不住也笑了。
“他们都说我很疯,尤其擅长给人添堵,我发现你这个年轻人比我还疯狂。”
克莉丝笑笑没有答话,走出这间临时办公室,接过被检阅好的公文包,离开白厅街,又跑了趟白金汉宫去告辞。
得知她要离开伦敦,国王有些失望,不过想到布莱顿还能再见,又打起精神,不忘提醒:“记得带走你姐姐设计的衣服,我本来还想在你生日的时候送你呢。”
“那就当是庆祝我康复的礼物,”克莉丝有意让他把当初踩伤自己这一茬揭过,反过来安慰他,“而且,去年忙着考试,今年又要准备竞选,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过一次生日,所以已经习惯了。”
国王的裁缝效率相当高,居然已经给她做出了三套,衬衣都是白色,一套是深蓝,另外两套是深灰和浅灰,在她上辈子算是很传统的西装配色,不过在这个时代已经非常新潮。
克莉丝习惯了夫拉克长下摆带来的安全感,陡然让她换上熨帖的西装三件套也没那么容易,谢绝了让她试试的邀请,她很果断请跟来的宫内侍从帮忙包好了,再次回到国王那里道别。
国王对服装鉴赏也很有一套,只是看了看成品,似乎就已经知道了上身效果,忍不住啧声感慨:“真可惜女性没有选举权,不然你竞选的时候穿上这身,一定能拿不少选票。”
克莉丝:“……”
陛下请您给我的政治生涯留点尊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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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蒙今天一早就等在了他在伦敦的私人驿站。
两天前,盯梢对象突然昏倒,得到他的答复和进一步指示,线人察觉到这个消息非常重要,所以多方打听后便让人马不停蹄将详情从巴黎递送过来。
将消息拿到手,爱德蒙做了一番心理准备才打开。
他的阅读速度很快,但是他还是把这封文件看了好几遍才放下。
诺瓦蒂埃·维尔福中风了,没有任何预兆,也无关任何阴谋,这个老人彻底失去行动能力,瘫在床上,只剩眼睛可以活动,证明他还未死去。
短短几行字,对爱德蒙来说却无异于一场飓风。
将他精心排布的棋局卷得一团乱。
诺瓦蒂埃是他的仇人检察官维尔福的父亲。儿子是王朝的拥护者,父亲却是一个支持拿破仑的革命者。
水手唐泰斯的噩梦开端,就是答应为临终的船长送信,而这封信正好是拿破仑写给诺瓦蒂埃的。
这封信使他被另外两个仇敌告发栽赃,而发现这封信的收信人是父亲后,维尔福为了不被父亲牵连,销毁了这封信,将唐泰斯送入伊夫堡顶罪。
爱德蒙这些年布置的计划里,这位先生当然是重中之重。
诺瓦蒂埃领导过每一次拿破仑党叛变,是个比维尔福还要厉害的政治家,就算不能让父子俩兵戎相见,这位先生也可以成为整垮维尔福的重要一环。
可是一个意外都算不上的中风,就将这个帝国时代赫赫有名的人击倒了,他将无法作证,无法做任何事情,甚至可能因为只能依靠儿子为生,将一肚子秘密都隐藏起来。
这一环的彻底绷断,维尔福这一条线里,过去五年的谋划基本都变成了泡影。
五年不算什么,爱德蒙不缺时间,还能重新计划,为了复仇,他可以很有耐心。
但是这个关乎生死的意外却让爱德蒙突然发现,人其实相当脆弱。
而他的仇人不会在那里等他将一切都完整安排好。
他已经背弃了上帝,不该奢求上帝还保佑他,一切都得由他自己去争取。
又回顾了一遍文件,确定这次中风的确不是人为设计,爱德蒙终于冷静下来,将复仇全盘计划又从心底拿出来,梳理细数其中和诺瓦蒂埃相关的部分,毫不犹豫摒弃,等待搜集新的方案重新填补。
在这个过程中,他突然发现,自己开始有意避免正面的交锋,那些预备计划里的决斗都在近期不知不觉被他剔除了。
过去爱德蒙是不惧怕死亡的,他已经死过一次,只要能将那三个人也拖回地狱,付出一点代价又算什么呢。
可是他变得贪婪而且带有私心了,他在克莉丝那里看到了未来的可能,他一点点接近她,引导她信赖自己时,他也被她变成了一个陷于情感、软弱普通的男人。
一个人如果将生死置之度外,就没有人会是他的对手,因为下定决心,连自己也可以作为弃子,所以着眼全局,看到的世界也与其他人完全不同。
可是现在自己有了牵挂。
回到摄政街已经是夜晚,发现四楼卧间的灯亮着,爱德蒙没有回暂住的客房,而是径直去了四楼。
因为脚伤,克莉丝不再锁卧间的门,这似乎也成了习惯,所以他只是敲了敲门就很轻松推开了。
爱德蒙先是因为展现在眼前的景色呆了一会,随即心惊掩上门。
刚刚看到的画面却始终停在那里,怎么都挥散不去。
屋内的人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被壁炉的火光绰约映出身形,衬衣熨帖笔挺,下摆被如同吊袜带一样的蕾丝缎带牵扯,堪堪遮掩到臀下。
因为门突然的开合,克莉丝的动作顿了顿,在意瞥了一眼绑带,继续套西装长裤。
现在男装内衫还只算是衬衣的原型,衬衫固定带当然也是没有的,克莉丝只能照着吊袜带的描述,没想到裁缝完全按国王的浮夸偏好来,选了蕾丝做绑带。
高跟鞋蝴蝶结花边现在依旧算男人的时尚,可惜她摆脱不了上辈子的印象,实在适应不来。
以伦敦的天气,光在屋里晾束胸要等好多天,所以即使是五月,克莉丝还是点了壁炉,屋内温度算高,她最后只套了件浅灰色的西装马甲,走过去打开门。
控制着不让自己去看壁炉,以免又回忆起刚刚让人脸热的画面,爱德蒙艰难问出了一直以来的困惑:“你知道你是女孩子吧。”
她到底是太信任他不会做什么,还是对她自己是个女性毫无自知之明。
“当然。”
反正所有把柄和秘密已经在对方手里,克莉丝觉得没什么好再遮掩的,反而比他要坦荡很多,“我不觉得有什么好害羞的,再说,你不是已经见过更多了。”
提到那天晚上,他瞬间涨红脸:“问题不在这里。”
她讥诮笑了:“那在哪里?”
“我和你摊牌前,你不也抱得很顺手吗。因为你花了一年时间自欺欺人,成功忘记我是女性,结果在我摊牌后你才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所以你比过去更抵触了?”
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爱德蒙连忙上前一步,紧张问:“我为什么要忘记你是女性,而且我……”
克莉丝抬手止住他的话,非常流畅将他离开伦敦时通过阿里转交的信背了一遍。
“你又是说要做永远的朋友,又要忘掉一件关于我的事,难道不是因为不能接受认定朋友其实是一个女性吗?”
爱德蒙呆住了。
克莉丝站在门框下抱臂看他,“你在米尔顿就发现了我是女人,可是你的教义和经历让你很少接触女性,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干脆就跑了。后来你就说要向上帝祈求,花了一年把“我是女人”这件事忘掉,然后你又可以成功当一个美洲叔叔向我施与善意。现在你逃避不了,就拿呵护照顾女性那套来远离我了。”
那天因为他退败而含混过去的问题,终于因为这个意外被重新拿出来说,爱德蒙却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偏差。
爱德蒙惊愕又哭笑不得:“先不说你猜错了多少,你为什么会这么看我?从始至终我只想对你好,知道你是女孩子后,也只是更加钦佩而且怜惜而已,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你的难处,就更加不会在这上面区别对待来折辱你。”
以她的感知和查探能力,本来是不会有这样的误会的。
说完后,爱德蒙陡然意识到,面前的人看上去不在意,也因为女扮男装有了更大的世界,但是这始终都是她心里最大的隐痛。
怀揣着不自信或者有某种缺陷的人,即便经过的陌生人不经意低笑和窃语,都以为是在取笑自己。
所以她会在意每一个显得她没有男子气概的地方,对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都慌乱不安。
这个秘密过去只有她的亲人和同性触及,所以即使已经信任他,他的发现还是让她措手不及。
克莉丝笑了:“这种大道理谁都会说。”
“可是我不需要。我宁可是其他明显可见的苦衷,这样就算是遭遇挫折也坦坦荡荡,说不定还能获得旁人几句廉价的怜悯,而不用一次次为遮掩这种见不得光的秘密找借口了。”
爱德蒙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比她更忧伤的目光看她,似乎连着她的那一份疼痛也一起承受了。
被这种目光刺中,克莉丝心颤了一下,没有后退,反而迫近一步,冷笑看他:“你应该也猜到了,我们有一段相似的经历,但是和你相反,我不再相信善恶曲直,天道报应。”
“这件事上,没有神也没有人能帮我,我用所有力气改变自己,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为了让我变得值得自己依靠。没有谁能对我做什么,我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同样,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对我好根本是多此——”
这次不是樱桃了。
是一个比樱桃更柔软冰凉的吻,浅尝辄止,像是小孩子嬉戏一样的短暂触碰,却连最后的音节都抵还,让她自己吞下。
比那天的效果还要好,至少不解风情的人彻底傻在那里,说不出让他更加气血上涌的话了。
爱德蒙扶了门框,看着被笼在阴翳里的克莉丝,认真道:
“如果这样才能让你相信的话,那么,你可以认为我是有图谋的。我想得到你,拥有你。即使这是我最低微、卑劣的妄想。”
克莉丝表情空白看他,良久后才憋出一句:“也就是说,你那时候没有发现我的身份,你以为你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没想到她在这时候还会下意识去想这些问题,连心里一点来不及回味的绮念也消散,爱德蒙失笑,只好为她解惑:“是。”
“所以你生日那天说的话,不是因为法国人的说话方式问题,是真的在和我告白?”
“没错。”普罗旺斯人点头,在心里记了巴黎人一笔。
“从我揭穿你之后,你和我有意保持距离,也刻意不进我的房间……”
“因为我怕我做出更过分的事情。”
以为这样已经算是互诉衷情,终于把面前人的思路掰回来,爱德蒙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克莉丝却一下跳开了。
克莉丝抿了嘴,拧眉说:“你知道我不会为了你恢复女性身份的吧。”
他急忙道:“我明白,我也舍不得你因为不自由而不开心。”
结果这句话似乎让她更加不安了,克莉丝在原地看他,面露焦虑和不满,“你怎么能现在告诉我?”
爱德蒙惊讶看她:“我只是想向你坦白心意,这也需要选时间吗?”
“如果你期待更有准备更浪漫的告白——”
“你一个人浪漫去吧。”
克莉丝气呼呼说着,看也不看他,站在原地,像是一只在找自己尾巴的猫。
“你根本不懂遮掩躲藏的痛苦,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未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你看过玛丽她的婚礼了,婚姻是什么,关系是公开的,让所有人知道这个人在一段稳定的关系里,社会和教会对这对夫妻在法律和宗教上提供保证。”
“你如果没有名分,我以后找一堆情人都没有人帮你说话。”
爱德蒙颤声说:“你要和我结婚?”
“还有,私生子是不能受洗的,而且你这个人该死的虔诚,你肯定要担心你的孩子会不会下地狱吧?就算他或者她算在我们谁的名下,都对另一个人不公平。称呼怎么办,性别意识说不定也会因为我变得混乱。而且为了防止小孩子管不住嘴乱说,我们除非不生活在一起,或者就让那个孩子被关在家里教大,懂事再放出来。”
“我自己经历的事情,要让我的孩子也经历一遍吗?”
爱德蒙倒吸一口气:“你还愿意给我生孩子?”
克莉丝早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根本懒得管他在说什么,一面回忆自己失眠那些时候的忧虑,一面愤愤总结:
“我刚刚想好怎么解决你的身份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