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话, 男孩就小跑着离开,长期攀爬烟囱的脚步灵便, 很快就湮没在了人潮里, 消失不见。
爱德蒙收购的银行就坐落在针线街,这里聚集着众多银行和交易所,金融家的时间总是很宝贵, 与其他街道的气氛都不一样,连往来的路人都脚步匆匆。
克莉丝却觉得一切都变得缓慢而安静了。
她就站在那里,张口欲言,脑子里一瞬间转过很多念头,最后却只问出一句:“你站在我身后多久了?”
爱德蒙为这句话愣了一下。
自己小心掩蔽心意, 在黑暗里望了她的背影多久?
因为她回头了,也看到了他, 所以他已经什么都忘记了。
爱德蒙很快笑起来。
“没有太长时间, 我刚要说话,就被你发现了。”
克莉丝没信,扬起笑刚要调侃他,身后有人试探问了一句。
“班纳特?”
克莉丝扭头, 面露惊喜:“丹特,好久不见。”
还记得身边有个独占欲极强的朋友,她已经主动介绍起来:“我在大学辩论社的第一任社长,这位是意大利的基督山伯爵。”
丹特主动伸出手握手。
“阁下, 久仰大名了,不过我当时无缘与您结交, 没想到您会是班纳特的朋友。”
毕竟是能进辩论社的人,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让对话变得轻松起来,不必这位看着就很冷淡的伯爵问,他已经主动解释道,“我毕业后去了维也纳游学,您那时候正好在城中,四下派人找合适的音乐老师,因为只想速成鉴赏,还特别要求先学贝多芬,让我认识的很多人都印象深刻。”
克莉丝清晰记得他所有的信,这时候听完,几乎瞬间就回忆起盖了维也纳邮戳的那几封。
在纺织厂争吵后,爱德蒙有一段时间非常不对劲,甚至单方面中止了回信,她终于通过弗伦奇联系到他,他的信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那段时间自己不像是在和一个人通信,更加像是在收作业或者当游记编辑。因为他会仔细描述当地的风景,事无巨细说自己最近做了些什么,表面上看他在信里几乎什么都告诉她,但是细细研究就会发现,他从来不问候她,也在刻意避免聊他们两个人的交情。
克莉丝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不对劲是因为自己。
寒暄过,丹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给她。
“家里的庄园没我的份,供我念书游学我也知足了,所以游学时我一直在想,我究竟能做些什么。这次回来,总算找到了合意的工作。”
克莉丝接过,轻念出声:“《政治记事报》记者,我订了这家的报纸好几年了,这么说,以后我能看到你的名字啦?”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能在上面看到你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你要采访我。”
“没错,我想等你成为议员后,给你做一次专访。”
“这么相信我能竞选成功?”
丹特笑了:“班纳特,我才回国一个月,你的名字我却听得比过去我们在学校还多,不说你最近在国会做的事情还是以前那些演讲,单‘史上最年轻议员’也会是一个相当大的噱头了。”
“今天能恰巧遇到你,想到我们关系还不错,所以我想要试试争取这个机会。你不用着急决定,因为我知道你们这些政务官都很爱惜羽毛。”
他说着,又从夹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剪贴拼接的小册子,“这是我在校报和这些年刊登的文章,你可以先看看。”
克莉丝感慨了一声:“你竟然随身带着。”
“有备无患嘛。”大记者说,听着远处钟楼的声响,表情一变,“我约了一个交易所办事员,就先告辞了,我除了礼拜日都在报馆,随时等你的消息。”
回去的路上,克莉丝随便翻阅了丹特的“作品集”。
丹特的文字和他在辩论社时的风格区别不大,克莉丝看了几眼就心里有数了,而且《政治记事报》投资人里某位男爵是他们派的,主编审稿肯定会谨慎处理。
如果要接受采访的话,反而要比其他报纸更放心。
回到摄政街的房子,克莉丝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威廉。
她受了伤,又被工作和议会的事情绊着,公司的事情就交给了唯二合伙人剩下的那一个,好友兼未来三姐夫最近也很忙,虽然已经请了不少代理人和顾问,他还是需要在公司实验室两头跑。
还好婚礼的事情被分担走了,玛丽自己能拿定主意,威廉在这上面更加没有别的意见,一切以她为先。
班纳特太太起初还有几分参与搅和的兴致,不过后来她就忙着应付爱德蒙了。
班纳特先生还只能说是拐着弯子调侃幽默,主要逗他的太太弥补一点失败婚姻之外的愉快,那些话,班纳特太太是听不懂的。
爱德蒙却不同,他轻蔑笑起来就挑衅意味十足,嘴上顺着班纳特太太说话,其实话里层次非常丰富,克莉丝或者玛丽在一边意会到深层次的调侃会被逗笑,班纳特太太同样也能轻松感应到浅层面的讥诮。
班纳特太太尖叫着应战,说这个人一点都不照顾女士,指责克莉丝为了客人,连妈妈都不顾,最后结束语依旧是脆弱的神经。
结果她很快发现,自己“脆弱的神经”竟然真的被治好,身体也比来伦敦前康健了许多,被气成这样不但不头晕,反而更加精神了。
杀手锏被剥夺,一次次吃败仗,班纳特太太总算意识到自己踢到了一块欧洲铁板,铩羽而归,回到浪博恩找丈夫去撑腰了。
克莉丝不慎旁听过几次他和她妈妈打交道,见过威廉的客气和奥古斯特的讨好,再看他对她妈妈的模样,反而更加相信自己是一厢情愿了。
这会玛丽不在会客厅,莉迪亚外面荡秋千,会客厅除了他就只有他们三个刚进来的人。看到她后,威廉鬼鬼祟祟把好友拉到一边,压低声说了一番话,克莉丝面露惊讶,又确定几句,才说:“这种事情你自己决定,我当然没意见。”
克莉丝注意到,威廉说出自己的打算后,一边爱德蒙也有些意外。
以这个距离,他应该是听不到的。
他表情控制已经相当完美,可是她实在太了解他了,这半年以来,他们同步起居,几乎整天待在一起,对他每一个眼神都太熟悉了。
自己的世界正在他逐渐被填满侵占,克莉丝不是不知道,今天一天积攒的信息量太大,她还是头一次这么强烈感受到。
当晚她没有和他说很多话,只是等他帮忙换药,互相道过晚安就安静拉上床幔入睡了。
半夜醒来,克莉丝撑起身,借着壁炉的火光看向床头,眼睛稍沉,轻轻叹了一口气。
玻璃杯里已经空了。
克莉丝没有拉铃叫爱德蒙帮忙,只是抓过拐杖撑身,自己往放了水壶的桌子方向蹦。
壁炉前被晾开的束胸在火光前挡出一片阴翳,延伸到地面和墙壁上。
跳到这片昏暗的地方,她一时没注意,被脚下绊了一下,即使这样也没有呼出来,只是护住自己,栽倒在厚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房门在下一秒就被急促拉开了。
屋内明明很昏暗,爱德蒙却像能轻松看见一切一样,径直走过来,因为不清楚伤势,不敢乱碰或者抱起她,只是扶她坐起身。
克莉丝就这样坐在地毯上,沉默任由他检查腿。
“还好,没有二次受伤。”
松了一口气,爱德蒙打量她的表情,轻声问:“疼吗?”
“本来还不疼,你问后就开始疼了。”
她委屈说。
“为什么不叫我?”
发现她从回来就很不对劲,所以一直在注意房间里的情况,他问,语气心平气和,神情看上去完全没打算放过她。
“克莉丝?”
克莉丝被他看得别了脸,很久后才低声说:“今天我才发现,明明上次手被格里芬弄伤,我都能很好照顾自己。”
“结果这次却变得离不开你了。”
听到这里,明白年轻人在别扭什么,爱德蒙不禁露出一丝笑意,结果眼见对方说着更加消沉,垂顺的颊发像是两只耷拉的长耳朵一样,他便收敛了表情,做出郑重的表情聆听,却用喜爱的目光看她。
“而且我还只是脚受伤了……突然就什么都要依靠你才能做,连最基本的生活需求也得拜托你,变得好像是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人。我不喜欢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也不喜欢被你当成小孩子。”
细数着今天白天的念头,说到最后一句,又想到她当初还为了这份感情好几天睡不着觉,克莉丝更加真情实感难受起来。
“我变得不像我了。”
“我觉得你一直都很好。”
“可是我以前都很自立的。”
“因为过去的你没有我。”
“所以都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
他耐心重复。
因为这样爽快的认错,她红着眼眶瞪向他。
爱德蒙伸手,替她把颊发别到耳后,在阴翳中展露微笑。
“受伤是不可避免的,一辈子太长,谁都会有不方便的时候。你不用因为这种麻烦不安,我喜欢被你依赖,我也很高兴你信任我,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关系,因为我想对你好。”
“起初和恩情相关的时候,我希望善恶有报,你这样善良美好的年轻人,如果生活幸福,才能使我对这个世界还残存一点希望。”
“后来我们互相许诺了未来,我的生命和幸福就都牵连在了你身上,我只想看到你永远热忱愉快。如果换做其他人,不但无法理解我,更加应付不来我黑暗沉重的过去,给不了我想要的一切,同样,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对第二个人这样了。”
“对我来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你值得我这样做。”
克莉丝这会似乎也调整好自己,冷静下来了,闷声给自己找台阶:“知道了。我只是突然钻了死胡同,谁都会有情绪起伏的时候吧,再说了,病人总会脆弱一点的。”
人在生病的时候,心理总会变得脆弱一点,也会特别念一个人的好。
这时候说那些话……太犯规了。
克莉丝想着,垂了眼帘,看向自己睡衣胸口堆叠的花纱。
爱德蒙借着昏暗描摹她的模样,发现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心下松了一口气:“继续睡吧,明天不是还有事吗,我抱你回去?”
克莉丝点头。
她受伤这段时间,爱德蒙抱起来已经相当顺手,也逐渐摸索出了让她更舒服的姿势,因为怀中人难得乖顺的模样,他出于私心走得很慢。
结果刚走到壁炉边时,她却像是困倦了一样,挪腾着身子,向他依偎过来。
爱德蒙一怔,下意识看向晾烤的束胸,整个僵住了。
既然已经被拆下,那么贴着他的,当然是只阻隔了叠纱的温热绵软。
爱德蒙僵硬看向怀里的人。
离开黑暗,壁炉的火光让他们把彼此都看得非常清楚。
穿着像是小裙子一样的棉纱绸衣,曾经被自己吮咬着留下吻痕的脖颈旖旎过来,秀美的面庞贴着他的胸口,像是要探听他的心跳,耳际被壁炉映出微红,湿漉漉抬眼看着他。
因为完全这副任他施为的模样,爱德蒙实在分不出心神多想,脑中一片空白,又如同轰然炸开,心下慌乱,不知道该装作不知道,还是就此挑破。
克莉丝却一下就收敛了那副迷茫懵懂的表情,挪腾着从他怀里又挣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