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迪亚进饭厅时, 惊讶发现,基督山伯爵居然没有坐在以往的位置。
这个苍白高瘦的欧洲女人不是每次都要坐在首位的手边, 假装斯文只吃一点点, 剩余时候就用那种黏着的眼神和酸了吧唧的微笑看她弟,时不时还要上手递东西,表示自己的贤惠体贴吗。
“莉迪亚, ”她们的一家之主招呼她,“可以坐在我旁边吗。”
莉迪亚过去满心执念是嫁人,这件事成为泡影后,又得了克莉丝的承诺,整个人就相当看得开, 知道未来恐怕要和弟弟一起生活,所以对未来弟妇也有了一定期待和关注。
反正不能是玛丽那样的。不然以后姐姐和老婆争执起来, 克里斯会很头疼。
但是这种心机想靠身体上位的女人也不行!
莉迪亚过去爱与军营的红制服来往, 他们在地主家小姐面前当然要收敛,私底下还是会说些浑话,那时候的她又没心没肺喜欢藏起来吓人,所以撞听过好多次。小时候自然不懂, 现在年纪逐渐大了,又加上那次被堵小巷的经历,逐渐也就明白男女来往并没有她想象的只有跳舞调笑那样简单。
过去将被男人追捧当做虚荣,现在莉迪亚只觉得很可笑。
只要是男女交往, 这些都是有交换代价的。
大白天就能把弟弟拖上书房便榻,这个“伯爵”看着贵气, 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小姐!
于是,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人闹了什么别扭,莉迪亚还是非常乐意坐在了他们之间。
伯爵像是以往一样很快就吃完了早餐,莉迪亚心想这下他肯定会走了,猝不及防听到他对她说话。
“莉迪亚小姐,可以拜托你把这盘生火腿给克莉丝吗。”
爱德蒙说。
年轻人已经往这边看了好几次。
莉迪亚顺手递了,克莉丝眼前一亮接过,冲她微笑说:“谢谢。我正想要这个。”
“弟弟”对她可从来没有这么笑过,他们相处更接近斗嘴玩闹。
明明是她被答谢,反倒是伯爵握拳抵唇,垂眼抿笑。
莉迪亚一瞬间怀疑这道谢是冲着她旁边那位去的。
之后,这两个人还是像较劲一样不和对方说话,什么都要从她这里经手和转述,似乎还都觉得很新奇,所以心情一致的愉快,表现得比过去更加明目张胆。
看着面前喝了一半的牛奶,莉迪亚突然觉得有点饱。
这样的情况持续贯穿了两天的早晚餐,第三天的早上,莉迪亚说什么都不坐到他们之间了,还把好脾气又对伯爵颇有好感的凯瑟琳按在那个座位。
“我相信凯瑟琳更想坐在这里。”
坐在最喜爱的弟弟和尊敬的先生之间,凯瑟琳看上去有些紧张而且不知所措。
爱德蒙突然看向凯瑟琳,“克莉丝昨天回来很晚,他最近的公务很多吗?”
凯瑟琳一呆。
她只关心弟弟的生活,工作方面是真的不知道啊。而且他们住在同一层楼,他难道不应该比她还要清楚吗。
可是对方是问的自己,守礼的老实孩子只好侧头,问:“你最近公务很繁忙吗。”
克莉丝放下报纸,耐心回答她:“有些税法方面的问题要问,所以和财务大臣的次长喝了几杯。”
凯瑟琳又看向伯爵,一脸“我是不是要重复一遍”的犹疑。
“会问这个,是因为我昨晚等了克莉丝很久。”爱德蒙没有抬头,似乎因为已经吃饱了,从一边的瓷盘里挑出一只芒果,像是告状一样对四姐说。
凯瑟琳再次看向弟弟,因为伯爵的语气,似乎感同身受面露谴责。
克莉丝不好意思说:“我看到他放的洗澡水都凉了,以为他已经睡下了。”
这两天他们的确没有再私下见面了,所以才没去敲门,昨晚没有听到他的晚安,她也很不习惯。
锋利的刀划破橙色的果皮,熟软醉人的香味漫开,离核的金黄的剖面被分割成一个个小方块。
克莉丝又补充:“下次晚回家的话,我会找人帮忙捎话回来的。”
凯瑟琳用力点头。
将芒果如同刺猬一样展开,最后剃掉了果肉和果皮的连接,所有芒果丁就欢快跳进了骨瓷碗里,芬芳淋漓。
正好看到纳什走过来,爱德蒙起身,接过文件,将那碗芒果顺手推给克莉丝。
一顿大餐就能拐走的人果然弯了眼睛。
玛丽开始觉得撑了。
怀疑是因为自己挑明,这两个人才相处得越发目中无人,不想再任由凯瑟琳助长他们俩,当天晚餐,玛丽坐在了他们中间的位置。
她选择了先发制人。
“你们为什么不坐在一起了?”
克莉丝沉默了一会,“因为我们想保持朋友之间的适当距离?”
结果因为物理距离拉开,就心安理得放任心理距离的缩短吗。
因为过分认真的表情,玛丽开始怀疑她弟是不是在说一个英式冷笑话,反正伯爵是被逗笑了,甚至用一种让她非常不想被波及的柔软目光看向首席座位。
玛丽干巴巴扯出一个笑:“总之,我是不会帮你们捎话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三姐果然很安静,就像一座高墙沉默屹立在两个人之间,阻碍隔绝。
莉迪亚在心里头一次给书呆子叫了声好。
这次却是克莉丝先说了话。
因为被送过好几次生日礼物,拿到爱德蒙的户籍资料原件,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生日后,克莉丝就盘算着替他私下过一次。
结果在圣诞节时他就察觉到,还认真拒绝了。
“水手唐泰斯已经死了。”爱德蒙平静说,“如果非要庆祝,我更喜欢我越狱获得新生的那天。”
克莉丝回忆了一下,基督山伯爵护照上的生日确实是那一天。
……也是他们相遇的日子。
她用力拍扁在心里撒欢乱跑、嘴里还叫嚷着“四周年纪念”的小肥鹿,看着盘子轻声说:“你明晚有时间吗?”
玛丽一愣,刚要回答,身边的男人就已经开了口。
“我永远有空,你最近在忙税务相关的事务吧,我去唐宁街接你?”
“……明天大概六点下班。”
他轻笑一声:“好。我让巴浦斯汀先订位置?”
“不要包厢。”
“嗯,我知道。”
玛丽:“……”
你们还记得中间坐着一个人吗!
爱德蒙继续说:“去座位最多的那家剧院怎么样?”
座位最多的剧院,在场的人就多,看到他们在一起的人也更多,这样一来,至少在英国社交界眼里,他在克莉丝那里,地位比“威尔莫勋爵”更重要。
“我也是这样想的。”
座位最多的剧院,在场的人就多,他们附近的人也更多,这样一样来就不算二人世界了。
克莉丝想到这里,又侧头看姐姐们,“要一起去听戏吗?”
三姐妹用力摇头。
社交季的伦敦遍地都是有爵位的人,白厅街随便倒一盆水说不定都能浇到几个议员,大剧院的包厢基本有价无市。
尤其今天的演出剧目是外语戏剧,在英国也只有受过教育的人才会听懂并买这一场,所以即使普通坐席也都非富即贵,剧院俨然舞会外的又一个打扮较量的场合。
在这样的一片衣香鬓影、钻石闪耀里,即使穿着款式简单、裁剪合身,除却那条发带之外没有任何装饰,基督山伯爵依旧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这个人或许有种天然的魅力,那双眼睛是最好的装饰,刻在灵魂里的忧郁深邃,看向身边人时目光却温和安谧,使得他气质尤其复杂,将那张苍白英俊的异国脸容衬得更加特殊出众。
一眼就能轻松望见。
就像过往被人通过格里芬知道大致位置,两个人刚一结伴出现,克莉丝被奥古斯特轻易在人群里发现了。
不免要与几位同僚和夫人寒暄几句,伯爵就安静站在班纳特身侧,被介绍时也只是随意颔首。
看来不论在哪个国家,名利场都大抵相似,即使在伦敦,神秘主义也只能引起人们远远注视的兴趣,权势和财富才会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基督山纵然神秘,却十分低调,班纳特名声刚显露,所以他们还能在演出快要开始时顺利入场。
惊讶发现他们没有上楼,而是在下方落座,靠着包厢栏杆,拿起观戏望远镜,奥古斯特打算趁着幕间休息再去见见两位“熟人”。
附近都是人的时候,你就可以不那么注意身边的人。
尽量避免私下的单独相处确实是个好主意。
克莉丝忍不住想。
只要不和爱德蒙唐泰斯单独呆在一起,没有那种荒谬的“二人世界”念头,她就会恢复理智思考,工作十分顺利重新回到了正轨。
而且,提过“不要有肢体接触”后,他对的确她不像过去那样随性自然,反而变得守礼绅士,甚至有时候因为她的靠近不自在。
二人并排在正厅靠前排看上去与附近一致的座位上落座。
结果座位意外的柔软。
克莉丝打开节目单时,爱德蒙从他们的椅子下拖出了一只早就被放在那的篮子,将玻璃瓶装的柠檬水递给她。
早已习惯这个人周全细致的安排,克莉丝自然接过,失笑发现旁边座位的人也跟着弯身,在椅子下空摸索了一阵。
“今晚原来演《塞维利亚的理发师》……我只看过《费加罗的婚礼》,还没看过这部。”
《塞维利亚的理发师》是一个比较老的法国剧本,博马舍的著作,没有他被莫扎特谱曲的《费加罗的婚礼》那么出名,现在由因《唐克雷蒂》出名的罗西尼谱曲,所以被重新搬上了舞台,这次正好巡演到英国。
“我也是第一次看这出戏。”爱德蒙说,“你应该明白,我和罗西尼并不怎么愉快。”
克莉丝笑出来。
罗西尼算是他们的“老熟人”了,那首《我的心儿在狂跳》就是他写的。
大幕在这时候拉起,舞台前的乐池里,乐队开始演奏,序曲的和弦响起来。
开场是一位伯爵伪装成一个穷学生,在少女的窗下轻柔唱着自己所写的情歌,想要用深情的嗓音唤醒熟睡中的恋人。
一曲终,阿尔马维瓦伯爵对着露台轻声说:“她将会成为我的妻子。”
爱德蒙心下一动,不由看向克莉丝。
年轻的事务官扬眉,轻啧一声,评价道:“我如果要追一个姑娘,就不会大清早跑去她窗下请一帮人敲敲打打。把人从睡梦里吵醒是在折腾仇人吧。”
爱德蒙:“……”
因为太过稀薄或者说彻底没有的女性意识,她已经下意识把自己代入男方角色了,而且脑子里理智大于浪漫。
前一排的夫人因为这句评论不满回头,看清说话的是一个俊美的青年,又瞬间面露笑容,附和赞同道:“如果我被吵醒,我会叫女仆用一盆水浇醒这个人。”
《快给大忙人让路》里,费加罗出场了,这段似乎是整部剧相当热门的一曲,许多不是头一次看的人都激动起来,直到阿尔马维瓦伯爵与理发师费加罗聊天时,全场氛围都还没平息下来。
邻座凝视下,爱德蒙再次打开那个藤编篮子,在男主演那句“老天啊,我要疯狂了,我不惜一切代价想要见到她”里,又把一纸包去壳坚果塞给她。
克莉丝压低声说:“你是来听戏还是来野餐的?”
“我喜欢你因为那些点心高兴的样子。”
爱德蒙看她,换了阿拉伯语说,“我自己不能吃,但是看到你,就好像我已经尝过了。”
这是一部意大利语歌剧,附近坐的人基本都会英意法语,他突然换成阿拉伯语,就算不必压低声音也像是悄悄话。
前排那位听力敏锐的夫人再次回头,不满皱眉,发现说话的是个比台上主演还要英俊的男人,一边的青年也伸手掩了他的嘴,还冲她抱歉微笑,又莫名气消了。
修长温软的手指覆着,因为这会凑近,香水的味道变得明显。
是他喜欢的柑橘味道。
因为身边人侧身的姿势,手臂不可避免贴到了一片柔软平坦,爱德蒙终于回忆起来,几天前,自己竟然摸索了一遍。
那位夫人坐回去后,被束胸掩蔽压抑的部分也跟着撤开,很快又因为剧中有趣的部分轻颤起伏起来。
抿了一口冰凉的清水,爱德蒙又不由感激庆幸起她近乎没有的女性意识。
否则因为这些无意识的冒犯,自己早就被当成流氓,拒之千里了吧。
之后的时间,爱德蒙都很安静,只在被台上伯爵吐露相似心声的唱段,才回神跟着鼓掌。
一大片的“Bravo”里,第一幕落下了。
克莉丝偏头看他,轻笑了一声,也换了阿拉伯语,“你们做伯爵的,是不是都很喜欢扮演伪装?”
这一幕的剧情相当简单,因为一次邂逅,阿尔马维瓦伯爵爱上了少女罗西娜,抛下一切追随到塞维利亚,每日在她的阳台下徘徊。
就在那曲窗下的情歌后,没有得到回应的伯爵遇到了过去的仆人费加罗,从已经是城中理发师的他那里得知,罗西娜的监护人医生觊觎她的遗产,计划在罗西娜成年后娶她,所以严加监禁。而在金币诱使下,费加罗愿意帮助伯爵潜入医生家中。
光只是这一幕,伯爵就有了两个假身份,为了让少女爱上除却财富和地位之外最原本的自己,所以化妆成穷学生,为了潜入她的家中,伯爵更是假扮成喝醉求宿的士兵。
本来只为其中心动情思而感同身受,心中又早将自己惹她生气的地方不自觉揭过,结果被克莉丝一提,爱德蒙才发现其中关于“改扮身份潜入家中”的联系。
虽然都是巧合,那些身份也都是为了复仇,可是他还是像是这部戏里的阿尔马维瓦伯爵,情不自禁去用那些身份潜入她身边,接近她。
现在是幕间时间,人们开始呼朋唤友,在各个包厢和走道穿梭打招呼。
正厅的位置到底比不上在包厢,比较嘈杂拥挤,有人经过时,他们就得侧身让路,长裤和套裤总会不经意就凑到一起厮磨着传递热度。
她刚说完,又有好几位先生结队往外挤,将光挡得严严实实,让坐着的两个人陷入了一个极度私密的空间里。
虽然很清楚自己爱着的一直都是克莉丝,性别就像是发色这种特征一样,如果不是教义,那么对他也都无关紧要。但是过去对性别的观念已经形成,女孩子的克莉丝比男性身份更让他手足无措,也更加难以自持了。
阴翳中,爱德蒙用力吞咽了一记,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