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浦斯汀很忙, 巴浦斯汀很想死亡。
他的雇主基督山伯爵,相当难伺候, 脾气很多变, 想法和要求也都相当古怪。
因为第二天就要,定制也来不及,还恰好逢上临近圣诞节的关头, 他得找一辆足够舒适密闭、绝不颠簸,却只能容下两个人的双驾马车厢,还要求一切该有的配备齐全。
甚至连车上点心的口味都有特别要求。
果然,即使佣金高,待遇好, 这份工作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更别说想干这活还有一个必备前提,你得有一个事关生死的把柄在这位铁腕的伯爵手里。
终于高价买了一位男爵的厢式马车, 请人清扫抛光打蜡, 重新换了地毯与帘幕,亲自套了马,巴浦斯汀才把车厢拉到雇主的私人驿站。
“以前伯爵赶路可没这么讲究。”
巴浦斯汀忍不住感慨。
贝尔图乔正在检查一应细节,确定从哈福德郡去德比郡沿途的私人驿站全部通知到位, 才看向他,隐晦提示道:“你明天千万注意眼色行事。”
当初布置基督山岛的阴影始终盘亘着,深知遇到那位少爷后主人只会更严苛,对明天自己不用随车, 管家心里相当庆幸。
巴浦斯汀一瞬间以为伯爵是要招待一位尊贵的小姐,想到他对谁都是一副冷淡倨傲的姿态, 实在难以想象那张常露轻蔑鄙薄的面孔逢迎讨好,对自己的念头不由哂笑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准时驾了马车抵达地图标注的目的地,由英式庄园的管家指引着,停在了方便上车的廊下。
雇主先一步走出来了,他似乎没有带任何仆人,所以亲自提了两只箱子,巴浦斯汀连忙接过去放好时,就听得车外伯爵轻声说:“这样或许会快一些,所以我临时从驿站调了一辆车过来。”
这样自然熟稔的语气巴浦斯汀从来没听过,更别提有意隐藏所花心思了,正惊讶时,接下来响起的却不是女性的声音。
“我没意见。”
温和轻快,纵使音色再悦耳,也实实在在是年轻男性声音。
巴浦斯汀绑好行李,想起管家的嘱咐,小心收敛了好奇,眼观鼻鼻观心,却还是被余光瞥见的容色晃了眼。
因为是顶头老板要用,驿馆毫不犹豫分给了两品良种快马,起步加速过快,对驿马还不太熟练的男仆让车厢颠了一阵,因为隔音太好,很难判断车内情况,但是以伯爵的严苛程度……
要扣年金了。
巴浦斯汀苦着脸想。
“有没有事?”
捂住鼻子离开急忙扶过来的怀抱,克莉丝埋了头摆手。
痛觉还在,很快就传递开,连眼前都不自觉变得模糊起来,接过递来的手帕擦掉眼泪,克莉丝用力吸了吸鼻子。
接着就忍不住庆幸起来。
还好坐了倒座,不然被“袭胸”的就是自己了。
她将手帕还回去,瓮声说:“你每天吃那么少,怎么还能练得这么结实。”
“比起过去,我已经清减不少了。”
水手唐泰斯全然是肌肉丰满的体力劳动者,现在的爱德蒙只要穿上宽松的衣服,看上去就是文质瘦削、不事生产的贵族阶层。
在突尼斯时,这个模样让不少谋财的歹人低估轻视,他们最后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爱德蒙随口解释完,瞥见她因为自己还泛红的鼻子和眼眶,连忙别看眼,刚翻出一瓶酒,很快又僵住了。
正在驾车的男仆并不知道,因为意外的接触,他本来可以免于减薪,反而是自以为贴心的小安排让他与这个机会失之交臂。
克莉丝眼尖看到酒瓶的标签,控制不住笑起来:“想不到你比我这个‘追随者’还虔诚,不仅随身带着圣经,连采地和葡萄酒都要选和基督沾边的。”
“这么一说,我们俩的教派也不一样。”
最近满脑子都是爱尔兰宗教解放法案的人下意识感慨。
即使知道都是男性,本来就无法结婚,想起国王与那位玛利亚夫人,爱德蒙还是因为这个新的阻碍梗了一下。
他一瞬间不知道该担心特制圣经里那封至今没舍得销毁的信,还是该忧心有这瓶酒在跟前,他甚至不能解释自己的信仰已经发生了巨变。
好在面前的人已经因为教派问题,转而和他讨论起针对里德的计划来。
过了一会,车缓缓停了,是其中一个驿站,替换的马匹早已备好。
上辈子还贪玩时也喜欢飙车,克莉丝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还是头一次感受到这样极致的速度,中间一次换马时甚至跑到车前的副驾坐了一程,不过很快就被那位车夫请求着回到了车厢内。
因为是私人驿站,完全不必理会“交通规则”,可以随便超车,而昨晚管家早就调派好了沿途要换的马匹,好几组骏马布置下来,不必等马跑累减速就能换上新的,所以除了中间投宿的一夜,他们一路都在加速前进。
即使已经有所感受,他们到彭伯里还是比克莉丝预计要早了很多。
克莉丝当时与他正在聊得投入,车停后往窗外看,禁不住赞叹起来。
“居然已经到了。”
爱德蒙放任自己沉浸了一会这样的眼神,带着几分满足和愉快说:“这种便利和迅捷就是我愿意每年付维护费的原因。”
达西刚刚收到克莉丝会来彭伯里的消息,当天下午就听男仆通报说人已经到了。
因为伊丽莎白有孕,他们没有过完社交季就先离开了伦敦,达西心里对小舅子突然去当了事务官也很疑惑,干脆亲自去迎接,远远就见到她和一个黑发男人坐在车里说话。
“妈妈她们已经回去了?”
克莉丝问。
达西克制住好奇,点头,“看来恰好错过了,她们打算回浪博恩过圣诞。你没在驿站碰到她们?”
克莉丝解释说:“我是走伯爵的私人驿站过来的。”陡然惊醒达西认识的是布沙尼神甫,又连忙道,“差点忘了和你介绍,这位是基督山伯爵,我的好朋友,我在罗马时多亏他照顾。”
又一个罗马人!这个还很年轻,看上去比神甫的威胁大多了,不对这个爵衔听上去有点耳熟……
不就是在罗马天天请吃饭,十八岁生日还不忘送法国厨师的那个人吗。
一个意大利人,不送本国和英国的厨师,非要选法国的,偏偏法国的法定结婚年龄是十八岁。
达西瞬间警惕起来。
已经用一个身份和达西打过多次交道,曾经还是一起跑去向主教求助的战友,以后也注定了要多次碰面,爱德蒙自然伸手,友好道:“叫我萨科纳就可以了。”
面对这样自来熟一样的“讨好”,达西心中更觉得蹊跷,依礼回握,引两人往前走时,有意以主人家的身份站在了两个人之间。
结果达西惊讶发现,不仅是基督山伯爵,连小舅子都会下意识往他这个方向看,似乎要越过自己确定另一个人在那里。
克莉丝去见伊丽莎白时,就只留下两个各怀心事的男士面面相觑。
这次是达西先打破了沉默,“您和克里斯是在意大利认识的?”
在浪博恩的日子,有些细节他们早就商量着统一了口径,爱德蒙面上如常答道:“我们是在马赛相遇后决定结伴同行的……后来我有了新的旅行计划,就分开了半年,在罗马我们才重新相遇。”
达西:“您在罗马呆了这么久,不知道您是否认识一位布沙尼神甫?”
演技派只好又翻开未来要在仇人面前演的剧本,就当是提前演练,一本正经说:“非常凑巧,我认识,他是看着我长大的。”
没想到会有这层关系,达西也是一愣,干脆把神甫和小舅子的亲密无间和灵魂交流都随便描述了一番,意图间接试探一下只会靠物质和食物来吸引注意的伯爵。
结果听过第三视角转述,还证明他们关系亲密,爱德蒙更开心了。
达西又问:“您看上去很年轻,我能冒昧问一下您的年龄吗。”
爱德蒙如实说了自己的出生年。
这次换达西笑了,“我们恰巧是一年的。”
“难怪你‘如此照顾’克里斯。我有一位妹妹就与他同龄,我这个做兄长的,因为年龄差距大了,作为监护人的心情倒是更重一些。”
发现克莉丝真面目前,爱德蒙确实没有多的心思,甚至将她看做小辈,想要未来复仇结束,将自己的一切都让他的小朋友继承。
他本来就显得年轻一些,而在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之后,恰好也知道了兔子皮下面的小狐狸本质,不论相处或是交锋起来,爱德蒙也完全想不到他们之间的年龄差上面去,对他来说,这说到底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现在得知自己与这位二姐夫同龄,再加上那番话,这个差距就陡然变得形象得过了头。
一堆问题和疑团还未解决,接着连教派和年龄都来凑热闹,任是爱德蒙也心情复杂起来。
克莉丝从楼上下来时,就看到爱德蒙毫不犹豫往咖啡杯里放了四块方糖。
一时联想起花钱的习惯,她忍不住笑起来,“你和欧也妮真是两个极端。”
这时候猝不及防听到心上人亲昵叫着那位情人的教名,甚至还拿来和自己对比,爱德蒙好不容易压下了翻腾的妒意和酸涩,还是垂了眼,说:“毕竟我只是突然得了巨额的遗产横财,葛朗台家好几代都出了名富有,与那位夫人自然完全没有可比性了。”
克莉丝因为这古怪的语气和内容呆了一会,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随口一句感慨会引来这句话,好一会才想到了爱德蒙的信。
——我实在不像一个合格的朋友,我竟然想独占你的友情。
她虽然不能理解这种带有独占欲的友情,不过也听说过,确实有人会因为只有一个好朋友,偏偏这个朋友有一大群朋友,其中有那么几个甚至比他们关系还好而心生“醋意”。
他也确实说过,在遇到她之前根本没有朋友,因为入狱前总是忙着生活和照料父亲。
难怪连那份监狱档案里,从头到尾也只有他的老板为他保证奔走。
还未察觉的感情天平上,怜惜的筹码突然比好奇更重,克莉丝已经忍不住问:“你在不安吗。”
爱德蒙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不由沉沉叹气:“是,我很抱歉。”
“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朋友,”他选择了在信上写过,所以最不会引克莉丝怀疑的句子,“一旦面对你,有时候我的一切都变得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了,不管是我的行为,思想,还是语言——”
“那你现在可以确定了。”
克莉丝用不容辩驳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