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坐守车赶回来, 再加上一场体力活动,克莉丝这一觉睡得很沉。
人往往会在一个事情结束后, 才发现更好的反击方式, 然后懊悔“当时我为什么不那样做/说”,谁都不能例外。
被一直以来的生物钟叫醒后,克莉丝看向床柱, 开始反思自己。
当时就应该拿隐藏身份的漏洞来回讽,而不是揪住纺织厂的争吵,又拉着力量级是十个莉迪亚,还自带格斗技巧的人决斗。
任由思维放空到“四个好朋友,只有威廉没揍过, 对了这小子想当我姐夫,果然还是要找机会和他打一架”, 想起今天要和老师见面, 克莉丝还是咬牙忍着全身酸疼爬起来了。
国会早已休停,伦敦现在变得冷清不少,社交季结束,师母已经回到德比郡, 掌玺大臣如今还有一些事务,所以一直停在伦敦,不过择日也要回去了。
“……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想听听你在爱尔兰亲眼看过后, 带回来的消息。”
克莉丝拧眉:“您认为爱尔兰的法案会被再次提出来吗?”
毕竟涉及自己过去的一些手段,她没把自己偷文件的事情说出来, 所以老师并不知道里德侯爵和影子内阁联系的事情,会突然重视爱尔兰,看来是他敏锐察觉到了什么风吹草动。
能够远程操纵自己准备论文进行演讲,克莉丝对老师的政治嗅觉相当信服。
之所以说是再次提出,是因为这个爱尔兰问题已经是两派政治力量交锋的老议题了。
进入十九世纪的第一年,通过《英爱联合法案》,英国和爱尔兰才正式合并为“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
在法律上,大家是一家人了,但是宗教问题上,两边的人却吃不到一个锅里,虽然都是基督徒,教派根本不一样。
这两教派的关系不和,单从国王不能和玛利亚夫人在一起,就可见一斑。当初乔治一世一个德国人能当上英国国王,也是因为他的信仰符合当时的国王标准。
同样根据法律,在爱尔兰不信国教的人,不但没有政治权利,不能参选,在教育和经济各方面还会受到歧视。
英格兰歧视,爱尔兰也没把英格兰的教会放在眼里。
爱尔兰早在十二世纪就被纳入罗马教廷了,他们心中,教皇才是头位,英国国王说白了就是个领主。不过,英国本来就不和欧洲大陆一起玩,爱尔兰更远,英国想关起门打孩子,罗马教廷也管不上,甚至把最高宗主权给了英国。
英国一直都想控制爱尔兰,并推进宗教改革,这样的矛盾下,英格兰只能用军事政治双重压制,爱尔兰这边则不断起义,民族观念也更加强烈。
简单说,就是一个乡下姥姥家吃惯了咸豆腐脑的孩子,遇到一个强迫他吃甜豆腐脑的大哥。
搬回到城里上学后,两个人当然各不相容,一个要树立家长威信,不然家里苏格兰肯定要搞事情,于是逼着爱尔兰喝甜豆腐脑,一个被逼得叛逆心更重,不仅不改口味,还想“上桌”吃,还闹着要搬出去住。
克莉丝所在的派系在立场上更为保守一些,进入十九世纪后执政时间比较长,不论出于利益还是宗教的目的,都一直反对宗教解放法案。
在这样的背景下,另一个“男团”自然要对着干,提出让爱尔兰“上桌”,正大光明吃咸豆腐脑。
这问题一直在明面上拉锯,所以克莉丝才敢断定那天偷到的文件不重要。
费尔德侯爵惊讶看她:“这么快反应过来,看来你这次去爱尔兰还真学到了不少东西。”
克莉丝苦笑。
因为“不管部长”真的“不管小事”,为了避免他在爱尔兰因为细节犯忌讳,被当地总督暴打,她和同僚们每天都在组队恶补爱尔兰历史和人文,时时在一边提示他。
掌玺大臣见她足够了解,也省了介绍的功夫,开门见山道:“我认为,有了这次议会改革的势头,这个法案迟早会通过。明年开会如果不见真章,等到下院选举后,也能出结果。”
克莉丝惊讶说:“所以这个较量,我们会输了?”
费尔德平静点头,“不仅会输,内部还会被离间。这次法案根本两头都讨不到好处,偏偏还要在我们执政期内通过。这就是形势,形势永远比人强,个人的意志是无法阻止的。”
克莉丝对老师的反应并不意外。
他没什么派系观念,只在乎国家和国王的利益,如果法案通过能使爱尔兰稳定,他就会支持。
老绅士又笑了,“皱眉做什么,你有集体感是好事,不过执政更替在所难免,明年你就算进了下院,也不会入阁,我们派在野与否对你影响根本不大。”
克莉丝一愣,顿时失笑:“我还真没想到我自己身上。”
她是在想里德侯爵。
他和对手派联合,如果真如老师所说,这个法案会通过,表面看上去他能得到好处,是个坏消息,但是也不是不能趁这个机会反将他一军。
不过克莉丝还是头一次应对这样大的局面,这局棋里面各个都是人精,不会以她的意志动摇移动,她还要从长计议。
费尔德突然说:“我听到你脑子里在转一些小念头的声音了,你小子又在瞒着我盘算些什么?”
不等克莉丝回话,他又摆手,“不想说就算了,我不是想打击你,不过以你现在的本事,还翻不起太大的天。”
克莉丝有些不服气,“如果我想插手这次的事情呢。”
一个还没进下院的小事务官能插手什么?
费尔德失笑,还是鼓励说:“那就放手去做,年轻就是试错的时候。”
他接着又问了她这次在爱尔兰办事的细节,给她解释了一些问题,分析了一番部长和总督暗中较劲的部分。
克莉丝听后发现,自己对上司的偏见确实大了一点。
本来觉得上司或许是个高级版柯林斯表哥,毕竟他业务水平实在一般,吹牛的本事却很强。
经老师指点后,她才明白他们的区别。
至少这位先生肚子里有货,脑子里门清,他也并不是唯唯诺诺,逢迎拍马。恰好相反,他的搞事水平相当一流,谁遇到他谁头疼,影响力足够大,把他们一帮事务官捏得死死的,换任何人,想动他之前还要好好想想。
费尔德侯爵道:“这就是事务官和政客的区别了,事务官必须能力强,政客却不需要,明白什么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反而是第一要事。”
“我当然不希望你成为这种过于老练圆滑的人,不过你有时候太年轻气盛,看待事情也太理想化,需要多看看这种人的生存模式。”
克莉丝笑起来,“您之前明明还说我老气横秋。”
老绅士若有所思看她,“你现在比起在国外时确实放松不少,我也感觉到,你不像以前那么强调逻辑和因果,更像是发现了工作之外更有趣的事情……你恋爱了?”
克莉丝先是一懵,随即哭笑不得:“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回国后在家人身边,都是熟悉的语言,我当然会比较放松。而且,我以前和您说过吧,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的。”
做老师的严肃道:“我虽然说过不会干涉你的婚娶,不过我作为老师要纠正你。我已经发现,你似乎不相信任何感情能长久。”
他抬手制止了她的辩解,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亲情是因为有血缘维系,所以对你来说不一样一些。”
克莉丝被他戳中,没吭声。
“不论你相信与否,爱情都是所有情感里最伟大真挚的。或许因为没有血缘和其他关系维系,它看上去飘渺不可靠,恰巧因为这一点,才在灵魂共鸣后尤其珍贵。一旦遇到真正属于你的那一个,它可以治愈你过去,让你理解一个人,宽容一个人。”
“两个负责的人对另一方投寄比自己更多的关注和情感,直到分不清彼此,才能获得温暖、幸福。这样真正的爱情才不会因为婚姻死亡。”
克莉丝满不在乎撑头听着,毫不意外听到对面的人清了清嗓子。
“以前我也和你一样,这些都我在遇到我的妻子后体悟到的。”
克莉丝:“……”
这算什么,即使师母不在都要制造条件给她塞狗粮吗。
她无奈说:“不管您怎么想,上次确实是我口误,那段时间,我正好在为我朋友和三姐的事情分心。”
费尔德侯爵只是打量,经她的话提醒,从一边拿出手记,“我没猜错,你这次从爱尔兰回来,会有很长的假期吧,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我好去拜访你的父亲。”
克莉丝也差点忘了这一茬,本来说好老师回国就见面,结果先是维也纳的事务延迟一年,后来又碰上他升职,她爸在伦敦也只呆了一天就去简那里了,所以一直无缘让他们见一面。
她想了想,“不出意外会在下周。”
毕竟还需要时间把纳什这边的准备计划安排一下。
“那么,浪博恩见。”
怀着老师可能在自己老家发现蛛丝马迹的忐忑,克莉丝上车回到了摄政街。
然后就看到一片混乱似乎在搬家的庭院。
一个颀长劲健的身影直直立庭院中,只有宽阔的脊背对着她。
微鬈的黑色及肩长发被一根眼熟的发带绑好了,裁剪合身的黑色衣裤,不仅全然异国的打扮在院中格格不入,更因为高傲孤独的气质,显出和附近都高出一筹的优越感。
克莉丝:“你——”
基督山伯爵缓缓转身,侧出那张苍白清瘦的英俊面庞,目光闪动垂眼看她,微露温柔又忧郁的笑容,“克里斯,你回来了。”
连音色也变回了原本的低沉磁性。
拿不准她的共犯又在搞什么,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克莉丝只能艰难说:“你怎么找到这里了。”
“我刚回到英国。”
面对年轻人一脸“我就静静听你瞎编”,他蕴了眼底的笑意,非常自然接着道:“就听说了你的风流韵事。”
男人的唇形优美而倨傲,非常适合用来说嘲讽的话,这时候却吐出了纵溺的语气,“你还是和在罗马时一样多情,没想到竟然有女人可以让你抛下国王,被吻遍脖颈,还明目张胆留下了痕迹,让你一路顶着去了爱尔兰。”
他禁不住轻笑起来,带了讥诮说:“我一直忧心你对马赛那位女士念念不忘,现在有此进展,我实在高兴,所以忍不住想见见这位‘黑发’女士。”
她就知道!
什么男仆的顺从,神甫的照顾,勋爵的躲避,全都是假的。
会回怼的小心眼伯爵才是爱德蒙唐泰斯的真面目。
面对心上人难得见鬼一样的表情,爱德蒙笑意变深了,“你猜我在那间俱乐部遇到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