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北方回来后就有这个想法, 他们也都说可行,不过我觉得还是要问问你的意见, 克里斯?”
克莉丝回神, 对上了带着担忧的绿眼睛。
“你看上去不太对劲,是聚会不太顺利吗?”威廉说,“不如我们改天再聊吧。”
自己这个状态也的确不太适合说正事。
克莉丝起身相送, 抱歉说:“下周我去找你。”
目送合伙人上马车,站在院前,她忍不住问:“真的会有人因为另外一个人去改变自己吗。”
威廉被这话戳中,呆了一下,在黑暗里红了脸, 不好意思扒拉头发,“这方面我不太懂, 毕竟你才是人缘比较好的那一个, 不过我觉得……”
“或许就像把两种化学物质不小心混合一样,有的完全没有动静,有的会产生反应。如果相遇后发生变化,那就别想太轻易分清楚, 因为从那时候起,它们也不是原来的试剂了。”
好友连这时候都不忘拿自己热衷的事业打比方,克莉丝忍不住笑起来。
替他带上门,目送着马车驶远, 她才回到房间。
洗过贴身衣物后,伤口和纱布果然粘在一起了, 克莉丝废了一会功夫才用单手拆下,想到“神甫”的草药学水平,也不打算不在这方面别扭为难自己,咬着牙处理过伤口,将药膏抹上,重新缠了新的纱布。
药是胶质的,清凉刺痛搅得人睡不着,而且时间尚早,学期末还要考几门完全通过书单自学的课程,克莉丝开始“预习”,结果刚翻了几页法国史,就不可避免想起了某个法国的□□。
这件事横亘在心里,回避无用,反而会干扰她的思维,倒不如干脆弄清楚。
克莉丝坐直了,换了处理事务的思路,重新铺平一张白纸,左手拿起笔。
威尔莫勋爵这两年一直在伦敦活动,基督山伯爵则在欧洲大陆游览,这些都是有佐证的。
阿里的行踪,克莉丝即使不观察,那些“男仆”也会告诉她,他每次只会去伯爵在伦敦的私人驿站和他新在伦敦收购的那家银行。
同样因为自家“男仆”,这些人出于职业习惯和隔壁搞好了关系,克莉丝得知,勋爵的仆役都是英国人,她刚回国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跟着勋爵了。
基督山伯爵黑长发,肤色苍白,穿的基本都是黑色长袍和神父装这种不显身形的衣服,胃不好,喝了酒后会不舒服。
威尔莫勋爵像很多中年英国人一样,带金色假发,肤色也正常,脸型稍长,更清瘦,常穿蓝色夫拉克,酒量尚可。
活动范围不同,装扮不同,口音不同,甚至连性格都有些差异。
推算到这里,克莉丝几乎要以为,这次送药只是巧合,自己则因为“布沙尼神甫”那次在疑神疑鬼了。
但是她就是感应到了,也从来没有这么明确的直觉。
……自己以前从来不信直觉这种玩意的。
但是一旦顺着这个猜想往下想,那些矛盾的地方,以伯爵砸钱的方式完全可以操作布置,反倒是感性的部分变得有理有据起来。
因为威尔莫勋爵这个身份做不出这样的事,他才不得已让阿里帮他送药。
这样想,这个人会暴露身份,好像都是因为她有事。
上次是米尔顿的暴乱,这次是她突然受伤。
“别自作多情。”
克莉丝盯着纱布对自己嫌弃说,捡起了一本科明尼斯的书。
——我想你对你好,和你在一起时,我做的一切只是想让你高兴。
——我盼望用一个平等的关系认识你,你是我在世上的唯一慰藉。
——我的世界只有两个分别。在乎的人我只需要用一双眼睛就能照应过来。
分针走过三大格,记忆力过好的人挫败把双手伸进头发里,因为扯到伤口又嘶了一声。
事实证明,即使想通了,自己照样复习不进去。
克莉丝愤愤拿起笔,决定把这个包袱甩给肇事者,让他来收拾烂摊子。
————
伯爵:
得知你到了伦敦,我非常高兴。
因为你终于可以将阿里领走了。
考虑到你在畜奴依旧合法的欧洲长大,我得向你解释一下,英国境内已经废除黑奴制度了。
因此,他在我身边过得并没有那么自由,明明可以坦荡行走的人,为了避免被盘问,只能遮掩改扮后夜里出门,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上次分别时,你曾经对我提出过的指正,认为我不会向人求助,而我是个从善如流的人,所以,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一年前,我托你帮忙找的那位布沙尼神甫。
你现在能联系到他吗?有些问题,我想向他咨询一下,因为他是我见过最博学多识的老者。
我在欧洲史上遇到了一些麻烦,我列了一份清单如下:
………
你的,
克里斯班纳特
—————
爱德蒙捧着信,目光在“你的”上停了很久。
顺便自动略过“老者”。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封回信,本来准备好的一大堆解释都没用上,甚至因为开头那句话一时心情激荡,差点不顾一切,摘掉伪装上门拜访。
也因此错过了那句隐晦的试探。
在地中海的一年里,因为已经习惯让自己在看信时短暂放纵思慕,他将信折叠,掩去中段,留下了短短三行。
伯爵:
得知你到了伦敦,我非常高兴。
你的,克里斯
情不自禁要勾起嘴角,门突然被敲响了,将东西收好,盖上灯罩,爱德蒙才沉声让男仆进来。
“班纳特先生来访。您看?”
这么晚了,他来找威尔莫勋爵做什么。
担心有什么意外发生,那句“就说我已经休息”还是咽下了。
年轻人穿得很规矩,看上去却风尘仆仆,袖扣都松开了,领巾也微乱,看上去刚从外面回来,身形被灯罩的毛玻璃晕染出油画感,连精致的五官也变得朦胧起来。
因为是第一次进这个房间,克莉丝四下张望打量了一会,在一幅宗教画上停了停,这才转向坐在桌后的主人。
她随口说:“房间这么昏暗,看来你要休息了?”
“没错。有什么事吗。”他尽力冷淡道。
屈指松了一点领巾,克莉丝长长吐出一口气,“时机差不多成熟了,明天我会安排你和那位先生见面。”
刚刚还在信里与自己探讨历史,这时候骤然变成了公事公办的态度,爱德蒙愣了会神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那个顶级俱乐部的委员会成员。
也习惯了勋爵的少言寡语,克莉丝当他明白了,转而开始嘱咐起一些细节。
小班纳特先生性子谨慎,考虑周到,预备方案也有一堆,比他的管家还要事无巨细。因为习惯了演讲,音色动人,吐词清晰,顿挫重音都很精准,就算长篇大论也是一种享受。
“到时候,我也会在附近帮你。”
爱德蒙听得入了神,下意识点头,这才发现年轻人已经坐在了宽大的桌案上。
可能因为没有身高优势,在熟悉的人面前情绪放松时,克里斯班纳特会不自觉坐在桌子上,他有幸见过很多次,在马赛和男仆说正事的时候,去尼日斐让神甫帮忙看论文初稿。
这次却比以往都要近,淡淡的葡萄酒味道侵袭过来,引得他僵硬了脊背。
……果然是假下巴。
因为光线太暗,这时凑得近了,克莉丝终于确定了猜测。
《鲁滨逊漂流记》大结局,鲁滨逊回英国成婚生子,星期五带着一帮小弟照样留在岛上生活。
这么看,她的星期五还真是不一般。
这副伪装比扮神甫时改进了不少,至少再回到自然光下,自己就没那么好找出疏漏了。
对自己没认出来,克莉丝起初有点不服气,这会趁着说话研究久了,也不得不认输。
肯砸钱,化学也好,自己在技术水平上就输了。
而且她才没这个人这么无牵无挂,能满世界跑,不谦虚的说,她人缘一直不错,而且因为跳级和实习,基本上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很多人都相当照顾她。
认识这么多人,她不可能每一个都去仔细辨认,也没有人会像星期五这样丧心病狂,在伪装上花这么大的功夫。
她正想着,面前的勋爵突然拧眉,“你喝酒了?”
克莉丝满不在乎说:“你以为是为了谁。”
爱德蒙被这句话噎住,心下忍不住一跳,很快又反应过来,这近乎亲密的嗔意是冲着威尔莫勋爵来的。
他终于尝到了太多身份的苦果,只沉声说:“你上次说过,你有很多考试,这件事不用急。”
“而且,你的伤还没好。”
基督山伯爵花了一天去调制药膏,布沙尼神甫准备接下来的日子帮忙解决那些历史问题。
为什么偏偏把这些时间花在一个对她冷言冷语的威尔莫勋爵身上。
还为了他不顾伤势去喝酒。
虽然这都是他……
爱德蒙越想,那些复杂酸涩的念头越是冲撞心扉,以至于他突然发现,他们是这么近,只需要抬手就能扣住并禁锢腰肢,攫获那片胭色,将所有难以倾吐的情意都传递过去。
猜测被验证后,克莉丝这时再看“威尔莫勋爵”说这番话,突然有种非常奇异的感觉。
虽然和他所有身份的关系都还不错,不过还没有特别多的进展,就被这个人自顾自叫停,又被他操控着从头开始了。
这个人倒是借机从各个角度把自己观察了个全。
现在就把他给拆穿了,似乎有点对不起自己在浪博恩和彭伯里的一无所知。
克莉丝突然笑起来,“我果然属于你在乎的那个范围里?”
——是只有你一个。
爱德蒙被这句突然响起的话浇醒,抬起的手在暗处顿住,所有冲动潮水一样褪去,露出了想要避退的沙滩,结果对方反而比他先一步察觉到,伸出一只手臂扣住了他的椅子扶手。
是受伤的那只手。
怕碰到她,他不敢再乱动,只能看着她俯身,秀美的面庞凑近,屏息凝神,怔怔对上那双阒黑幽邃的眼瞳。
松了袖扣的宽松袖子滑下,露出被绑了纱布的手臂,淡淡的草药味道漫上,那只手抬起,攥住了他的领巾,却像是攫住了他的心脏。
“先生,你总是逃避问题,我已经放弃了从你这里获取答案。”
昏暗里,克莉丝垂目看他,扬眉,笑容变得危险而挑衅。
“所以我来宣布好了。”
“你喜欢我。”
“你在乎我。”
一年里宣布无数犯人罪行的爱德蒙,被他的心上人残酷审判了。
而他对这些事实无可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