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学时, 提起克里斯班纳特,只要和他接触过的人, 都会觉得这个人好相处, 似乎人际关系网也非常广,但是直白问起他的好朋友有哪些,这些人又只会说出一个名字。
哈洛德·埃弗雷特。
连教员都觉得很惊奇, 班纳特看起来斯斯文文,竟然会和哈洛德那帮捣蛋小团体混在一起。
他们都是校内风云人物。一个能学,最得老师喜欢,一个会玩,最让学生服气。因为一次闹到校长室的互殴事件, 全校都以为这两位以后就是仇敌了,没想到他们反而成了哥们。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班纳特会是被排斥的那一个, 很快人们又发现, 那群人里,其实他们俩才是最铁的,剩下的都只能说是小跟班。
哈洛德是家里的小儿子,前头还有三个哥哥, 虽然有个说一不二的爸,但是他妈把幺子当宝贝疙瘩,中将能把手下训得狗血淋头,拿只会插花缝线的贵族老婆却没办法, 所以他被宠得很熊,去了学校更是有一帮跟班, 因此非常臭屁自恋。
克莉丝刚坐下,他就凑过来,一脸促狭说:“我就说你小子是个假正经!刚刚我爸那帮人聚餐,说起你了,我才知道你居然有了一个情人,我哪里坐得住,所以要来确定一下。”
好友会知道她在二姐夫这里,看来是说到了这门婚事,又因为她和哈洛德关系不错,所以聊起她了,就是想不到一帮大老爷们这么八卦。
克莉丝爽快点头承认了,不免好奇起来,“他们怎么说的。”
哈洛德撇嘴道:“还能说什么,我爸都笑话我,说我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结果成天只会和演员厮混,还比不上你这种闷声不响的小年轻。”
说到这里,他一脸不忿,“我觉得我生错国家了,妈妈要是放我去游学,我也能有好多艳遇和情人。”
克莉丝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比的。”
“总之,从今天起你就别想推掉我们那些局了。”哈洛德得意道,“我早就想带你见见世面了。在那帮老古板面前我可憋死了,还不能拿出来说。”
克莉丝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身后一个微沉的声音带着隐怒道:“你可以说给我听听。”
哈洛德僵硬了身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克莉丝下意识转身,就见敞篷马车后排座位的可收雨棚缓缓降下,露出一张严肃冷峻的脸孔来。
这下连前面的车夫都跟着缩了脖子。
克莉丝在底下踹了哈洛德一脚,他才哭丧着脸给他们互相介绍。
“我哥,最大的那个埃弗雷特。这是我哥们,克里斯班纳特。”
克莉丝终于想起来,自己出国前,哈洛德来浪博恩投奔自己,好像就是因为大哥从印度回国了。
面前的人确实被晒得肤色稍沉,连发色也比哈洛德深很多,如果不是五官立体,乍看很像亚洲人,光看表情就能感觉到不是很好相处,难怪让连中将面前都能嬉皮笑脸的好友怕成这样。
中将的继承人面无表情看向她,缓缓点头,出乎意料伸出了手,“你好。”
克莉丝只好也脱了手套回握,感觉到了很明显长期持枪留下的茧。
“你好,埃弗雷特先生。”
“欧文。”男人简短补充了哈洛德没介绍到的部分,“我们家的埃弗雷特先生太多了。”
克莉丝忍不住笑了。
有了这位大哥坐镇,克莉丝没能去特殊俱乐部“开眼界”,反而因为要扣押哈洛德回家,被顺路请去他们家做客。
下了马车,欧文在前面走,克莉丝很自然问:“你就是因为你大哥才没去学校?”
哈洛德想不到她这时候还敢说话,一脸惊恐看她,见兄长甚至没有回头,这才点头,压低声苦着脸说:“他回来一年多了,想要的职位还没安排出来,目前在我们学校任教。”
看来这一年里,哈洛德是被他大哥按着头学习,成天盯梢。
好兄弟就是在遇到问题的时候两肋插刀,遇到烦恼则再补两刀,克莉丝免不了冲他幸灾乐祸了一阵,心里却为这个总是大大咧咧的兄弟松了口气。
时下很少因为多子女平均分割遗产,埃弗雷特中将家虽说只有儿子,但是其他孩子的境况也没好到哪去,欧文作为老大,是理所当然的唯一继承人,反倒是后面几个弟弟只能拿到一笔钱。
所以哈洛德想要继续过现在的生活,就得想办法拼出路,要么借由家庭关系找到一个富有的老婆,或者搞个体面稳定的职业。
先是去印度打拼,回来后也没闲着,看来哈洛德这位大哥是个相当负责上进的人,以后应该也不会让几个弟弟过得太差。
他们在后头说话时,欧文只当没听见,将他们引到了饭厅。
女客们早就去会客厅了,男士们还在吞云吐雾聊天,看房间里的浓度已经有一会了,克莉丝进去后废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没呛出来。
克莉丝上学时来做过几次客,中将对她印象也很深,这会看到她就招呼他们都坐下,又问她抽不抽烟。
克莉丝只说:“给我一杯酒就好。”
中将的朋友也大多是些红制服老战友,体型保持得不错,精神头也很好,虽然因为战功或多或少都授了勋,也属于贵族阶层了,不过还是行伍气比较浓,聊起天很有趣,也什么都敢说,克莉丝光喝一杯酒的功夫就获知了不少消息。
在这些前辈们面前晃过算是打了招呼,欧文才领了两个小年轻离开。
打着朋友的名义出去浪的计划失败,哈洛德只好在兄长的凝视下硬着头皮写论文。
他对克莉丝的本事虽然没有直观概念,但是也非常清楚好友的城府很深,今天这两位碰上了,说不准能看到大哥吃亏,所以手里根本乱画一通,其实是在分神听他们聊天。
“我已经在下学期的学生名单里看过你的名字了。”
将糖罐推给因为咖啡苦了脸的年轻人,欧文平静说。
因为威克姆的事情在浪博恩度过了半年,后来又出国整整一年,克莉丝其实已经休学两年,正好她当初跳了两级,所以这个年纪入学正好,在意大利时她就写了信,表示今年十月份时自己就会去学校报到。
看来学校效率很高,刚到学期末,连名单都排出来了。
“请问你是教——”
“希腊史。”
克莉丝两年前的意向就是主攻历史学,而且她一直喜欢看神话故事,当初会选这个课倒不奇怪。
这个任职很符合对方目前的打算,清闲而且薪酬算高,因为是讲历史,对希腊语要求也不高。
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克莉丝忍不住调侃:“这么看来,我还是得叫你埃弗雷特先生,教授。”
欧文轻轻笑了,“课程外你可以不用这么称呼我。”
没能看到预想中期待的画面,老古板大哥甚至还笑了,哈洛德在一边瞪大眼睛,怪声怪气说:“克里斯,你干脆来做这个小儿子好了,反正我爸妈都喜欢你,现在连我大哥都对你态度这么好。”
克莉丝扭头,“我没空,毕竟你都那么好心建议了,我的五个姐姐现在才出嫁了两个,我要时时小心她们。”
——克里斯,我没记错,你有五个姐姐吧。一定要小心,女人一旦自以为陷入爱情,什么都做得出来。
哈洛德:“……”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朋友明明没这么记仇的!
所以根本就是宝贝那几个姐姐,连说都不能说那种。
哈洛德瞬间对那位达西先生肃然起敬。
敢当这小子姐夫的人都是勇士。
似乎也看出弟弟没心思写下去了,欧文干脆放两个人去一边聊天打室内高尔夫。等到中将那边散场,克莉丝顺势提出告辞。
伦敦的街边有煤气灯,而且这个时候街上还算热闹,她非常自然谢绝了主人家用马车送的提议,干脆慢慢往回走,途径以前就常去的咖啡馆,还绕进去买了喜欢的甜品。
她想了想,还是给布沙尼神甫也带了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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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马车消失在街角,爱德蒙才回过神,开始收捡散落了一地的信件。
似乎是为了配合这个身份的年龄,他的动作很慢,又像是在一点点俯拾自己的思绪。
爱德蒙用了一些特殊的手段让寄给“基督山伯爵”的文件转递给阿里,由忠实的仆人将这些文件更换了信封和邮戳。这样一来,“布沙尼神甫”可以正大光明接收一些“讨论学术”的信件,绝不会有人将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这次陪达西先生跑这一趟,除了与未来的房东搞好关系,也是想到在班纳特少爷一定会出席堂姐的婚礼,所以可以远远见上一面。
因此,他以为只需要到时候出席婚礼就好,所以大部分并不重要的文件都还是会寄来伦敦,其他必须亲自过目的部分则寄到麦里屯。
堆积起来的这些文件用事实证明,这次会面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爱德蒙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回房间,看着那摞书信,陷在黑暗里,再次陷入了沉思,如同终于从一场美梦里醒过来的人,细数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一开始以为远远见一面就会满足了,结果就像是面对莫雷尔家一样,爱德蒙控制不住想要探听好友的近况,哪怕只听到名字也好,却猝不及防从女管家那里得知,他一直以为的堂亲,其实就是克莉丝的家。
到这一步,距离陡然拉近,一切便变得不一样了。
从对方踏进屋子里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看过克莉丝和其他人说话,爱德蒙也想要让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落到自己身上,有了和过去从未有过的深入而愉快的谈话后,他更加想要被崇拜而信任看着,至少在学识上被这个连自己报恩时都没向他要求过什么的人依赖。
这在莫雷尔家从未有过,马赛时,他尚可以一直潜在暗处精心布置一切,可是毫无防备走进了一座处处都是班纳特少爷长大气息的宅子里,爱德蒙便如同落入了一个离奇的漩涡,知道挣扎无用,所以越陷越深。
这时候,他才陡然惊醒,如果发现自己隐藏身份的接近,对这个毫无保留分享善意的年轻人有多不公平,到时候自己将会面对的,就是失望和愤怒了,甚至连基督山伯爵拥有的部分他都会失去。
想到要失去这个人后,他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像是所有血液都冲到心脏里,来抵御这突然的锐痛。
一直以来,爱德蒙不觉得自己有多么记挂克莉丝,只认为是在报仇之外向年轻人寻求慰藉。
一开始惦念着要回报恩情,后来又头一次被认定是朋友,克里斯班纳特对他来说,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特殊的存在了。
马赛和罗马时,他只是喜欢看着这个充满生气、善良美好的年轻人,甚至放纵自己去看,想要从少爷身上找到一些过去的水手唐泰斯的影子,也为了告诉自己,并不是所有善良的人都会遭遇自己的不幸,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也像这个孩子一样,还是幸福赤诚的。
那时候,他的灵魂已经是一潭死水,偶尔因为仇恨带来的痛苦,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而这时候,只有看到年轻人,他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
刚才翻墙而出的那一幕重演,再加上可能失去这个人,让爱德蒙陡然意识到,他的心情早就变了,自从基督山岛的会面后,他已经不能从和克莉丝的相处里找到任何的抚慰了。
恰好相反,接近对方会让他心生一种与仇恨截然不同、却一样强烈的痛苦,像是自卑,像是惆怅,更多是焦虑不安。
这个独一无二的人,将他的一半灵魂用他已经不敢妄想的真情赎买出来,交还给他,这一半意识在黑暗里岑寂了太久,因为得到了自由,就开始不由自主去追逐这束光。
夜行动物被光笼罩后,虽然温暖,却因为在黑暗里呆久了,所以被刺得双眼都难受,甚至畏缩起来。
爱德蒙努力去辨识这个痛苦的源头,却根本找不出答案。
十年牢狱生活,已经将他变成了一个偏执的人。
出狱前的世界过于纯粹,出狱后,因为眼见仇人不仅没有遭到报应,还越过越好,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因果善恶。
他的复仇是因为满腔恨意而起,只是过去从未做过恶,一个善良的人再愤怒,却连惩凶除恶都要说服自己,让一次复仇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爱德蒙想到了上帝。就连宝藏都被埋藏在基督山岛,那么他便是上帝从坟墓里掘出来惩恶的使者。
——[因为是上帝把我从一无所有提升到了现在这样的地位。]
——[成为天主的一个使者。交易做成了,我可能将失去我的灵魂,但没关系,即便重做这场交易,我还是作此选择。]
他成为了一个虔诚的信徒。
教义里禁止的事情,爱德蒙唐泰斯就绝不会去想,他眼中的朋友与自己同性,所以他的所有猜测里,唯独没有那个真正的答案。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爱德蒙始终没有头绪,心烦意乱下,便捡起了那些文件来看。
就连这时候,他都下意识拿起了和克里斯班纳特相关的那封信。
这是他来英国时临时起意让人帮忙查探的,因为已经遇到了年轻人,所以爱德蒙一直没有看,也几乎要忘了。
几乎是漫不经心打开信,看清内容,爱德蒙却如遭雷击,整个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