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里屯是哈福德郡的一个镇, 镇上只有一家书店。
因为新进了一批货,克拉克老板忙了一上午, 快到下午三点才吃上饭。
虽然暗中是个情报点, 不过书店的基本工作也还是要做的。
他端下炖得熟烂的土豆牛肉,坐在放满了高高书堆的结账台后,细细滤了锅里的浮沫, 拿出面包刀叉,非常有仪式感围上餐巾,倒了一杯白兰地。
挂在门口的铃铛一响,有客人进来了。
书店老板头也不抬,含糊说:“随便看。”
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响起, 渐渐靠近,把他面前的书搬开了一部分, 来人自上而下看了看他。
“为什么每次我见到你们, 你们都在吃东西?”
克拉克抬头,看清面前的人后呆了一会,费劲咽了一下,结结巴巴说:“你,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青年在一片杂乱中找了个地方随意放了牛皮箱,面带微笑。
“刚到哈福德郡。还没回家,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开不开心?”
克拉克:“……”开心不起来。
“不用把菜放回去了, 我说几件事就走。可能要十月才回伦敦,所以你先替我转告纳什。”青年道。
克拉克摘了餐巾, 利索拿出随身带着的手记。
“首先,计划有变,现在开始慢慢收线,这一年不在,我估计也被人吃了不少份额了,可以顺势收点手。”
克拉克面露惊讶,还是依言记下了。
“鸽房你继续管着,工资照发,找些不要紧的小事随便传着,先稳住底下的人。”
“优先级比较高的名单上那些断不掉,可以继续保持,未来说不定有机会正面接触。”
“还有,帮我找一下这些书。”
修长白皙的手将一张纸推过来,因为骨节明晰,轮廓看上去利落有力,才没有过于秀气。
克拉克认出是这位大少爷的笔迹,不过明显是誊抄的,很多是他过去不喜欢看的书,大部分精准到了出版书局和版次。
“什么时候能找齐?”
克拉克苦恼皱了眉:“有点难。有的公版比较多还好,我记得有好几个只出了这一版,说不定已经绝版了。”
“不过正好我跑一趟伦敦,帮你找找。”
对方简单点头,又重新戴了雪白熨帖的手套,才掏出钱夹,指尖被包拢描摹,非常轻松拿出好几张钱给他。
克拉克吓了一跳:“你到底是去国外游学还是去淘金了。”
结果青年只是笑了笑,戴上帽子,提了牛皮箱,无声告辞。
似乎少了过去记忆里伪装的纯真,反而更加看不透这位少爷了。
书店老板想了一阵,觉得这应该是件好事,耸了耸肩,继续吃饭。
书店的访客走到街上,往出镇的方向走,结果没走两步就被叫住了。
“克里斯?”
这声里带着不敢确定的试探意味。
克莉丝缓缓转身,眨眼,惊喜看向班纳特家的两位小姐。
“玛丽,吉蒂。”
凯瑟琳长长松了一口气,开心说:“我还以为认错啦,你看上去变了好多。”
玛丽也在一边点头,“你长高了。”
因为行李已经在今早被送到家了,对她回来,她们并没有特别吃惊。
离开一年,克莉丝常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变化,现在连两位姐姐都这么说,才反应过来,好像即使到了镇上,认识的人也只是远远打量自己,没有上来打招呼。
克莉丝微笑道:“你们怎么会在这?”
凯瑟琳说:“我们去姨妈家里,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玛丽拿抱在怀里的书轻敲她的头,“克里斯坐了这么久的车,让他先回家休息。”
三姐比自己离开时沉稳多了,看来伊丽莎白不在这段时间,是她在管内务。
不过差点忘了,自己有个律师外公。
克莉丝干脆点头,“没什么,刚好我有事要找姨父,和你们一起去吧。”
菲利普斯姨妈和班纳特太太不愧是两姐妹,性子相近,有时候虽然碎嘴好事,不过面对很久没见、变化很大的外甥,她还是表现出了十万分的热情和八卦。
克莉丝连着塞了两只甜甜圈,才终于被放到了书房见姨父。
菲利普斯姨父以前是克莉丝外公的书记员,后来娶了老板的二小姐,加德纳舅舅又无心接受父业,一心去伦敦打拼,于是他就成了岳父的接班人。
他比班纳特先生年纪还要小一些,不过嗜酒如命,已经中年发福,涨了啤酒肚,看上去肥头大耳。
克莉丝亲眼见过班纳特太太对菲利普斯姨妈吹嘘大女婿,完全可以想象当年跨阶级婚姻里她是怎么对妹妹炫耀的。
娶东家的小姐已经要伏低做小,还有个各方面都比自己强的连襟,老婆的姐姐不火上浇油已经万幸,这位姨父在家里绝对是食物链底层,时时被嫌弃。
好歹是长辈,而且是来借东西的,克莉丝对他很客气,结果对方似乎大受感动,当场找出了钥匙,将加德纳外公的那些压箱底绝版书都给她翻出来了。
她无缘一见的这位外公自己就是律师,遗嘱写得相当漂亮规范,死后财产分割也特别明确,这些专业书理所当然留给了干这行的二女婿。
不过单看落的灰,这些书估计姨父自己都没看过。
拿帕子掩了鼻子,克莉丝循着记忆翻检,居然真让她找到了好几本书单上对应的。
小镇上的案子千篇一律,根本用不上这些,在她提出借回去后,菲利普斯姨父很爽快摆手送给她了,还让自己的书记员帮忙送到浪博恩。
“你是个绅士,怎么能亲自干这种事情呢。”他拿出长辈的架子说。
有了这些书,至少近期功课可以接上了,克莉丝心情很好,没拆穿他向父亲炫耀的小心思。
看到弟弟要离开,玛丽和凯瑟琳也没多呆,起身告辞。
姨妈相送时还不忘神秘兮兮打听:“尼日斐那位贵客最近还去你们家吗?”
凯瑟琳表情不太好看。
玛丽面无表情说:“没有。”
“你们两个孩子,一个无趣,一个胆子小,真是没意思,我开始想莉迪亚了,你们的爸爸应该没把她送去修道院吧?”姨妈在她们身后道。
回去的路上,克莉丝自然问起这件事:“尼日斐的贵客是谁,和丽萃有关吗?”
玛丽一下明白过来,瞪了一眼凯瑟琳。
“你怎么又私底下写小纸条了。”
凯瑟琳被她看得一缩脖子,紧张道:“因为那位夫人天天来问,我也想丽萃了啊。”
这画面仿佛班干部在课后质问小报告。
克莉丝看了一会,失笑解围:“还是说说怎么回事吧。”
没有父亲,小弟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自小所受教育让她们对克莉丝很信任,很快就七嘴八舌诉苦起来。
“你在信里应该也知道了,简他们回哈福德郡住的那段时间,达西先生也带着妹妹来乡下散心,租下了尼日斐。”玛丽叹了一口气,“不过下雪前他们又回德比郡了,不过租期还长着,尼日斐就一直空在那里了。”
克莉丝好奇问:“那现在尼日斐住的是谁。”
凯瑟琳说:“是达西先生的姨母,德·包尔夫人。上个月她突然驾着车来我们家里,坐了好一会,像是生闷气呢,我们请她一起喝茶,也被拒绝了,她才问我们丽萃是不是在家。”
“后来她就去尼日斐住了下来,每天都要来家里坐一会。这位夫人确定丽萃没回来,就什么都不说,只是瞪着我们,到晚餐前就走,哪有做客不留人吃晚饭的道理呀,现在大家都在看我们的笑话呢。”
反正他们家早就是十里八村的风云家庭、瓜农大户了,克莉丝无所谓道:“我听姨妈刚刚的意思,她最近又不来了?”
玛丽撇嘴:“只是来得没那么勤了,爸爸说,既然她这么失礼,大家干脆都找理由呆在外面,到了也只有管家招待她,她才知趣一些。”
“莉迪亚呢?”
“她去舅舅家了。”
舅舅家快成班纳特小姐的活动基地了,简失恋了去那,二姐散心去那,现在莉迪亚犯事,还是去那。
不过这个时代给未婚小姐的活动范围也只有这么大。
克莉丝又问:“丽萃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她要陪着简,还要分神看着妈妈,简又爱操心,所以我没告诉她们这件事,”玛丽说,“不过她上次来信说,简现在好多了,所以我猜应该就是这个月了。”
麦里屯到浪博恩不过一英里,说起话来时间过得很快,克莉丝将行李都放好,又换了套比较舒服的衣服,先去了趟书房,她爸果然不在,只有男管家在一边擦书柜。
“您要找先生吗,他去庄子上了。”
回来的旅途大部分时候都是坐船,汽船已经是很舒适的海上交通方式了,这次比先前罗切斯特先生安排的那艘又更好一些,克莉丝没觉得特别累,但是怕休息会睡着,索性拿了手杖又出了趟门。
附近都是自家佃户,地主肯定是认识的,克莉丝问了几句,中间不免被惊叹了一番变化很大,沿着他们的指引找到了班纳特先生。
班纳特先生还是那副老派保守的绅士打扮,正拿着一本书,站在田垄上给一堆佃户讲怎么掘土排水,带了眼镜,有模有样,仿佛那些新闻里科普农民增产创收科学播种的村支书。
克莉丝本来还以为班纳特先生往外面跑是因为那位德包尔夫人,现在一看,压根是他自己在书房外头找到了新的乐趣。
……她爸从庄周变成陶渊明了!
自己当初建议他老人家购置农机可没想过这一天。
克莉丝哭笑不得叫了一声:“爸爸。”
班纳特先生闻言抬头,也跟着愣了一会。
离开时,“儿子”还是一副清秀少年模样,现在褪去了所有稚气,已经是一个潇洒俊美的青年了。
及颊短发梳得很整齐,面庞温雅,似乎常含笑意,这时候向他打招呼,眉眼只是简单弯起,却态浓意远,亦庄亦谐。站姿毫无矫作意味,就这样气度不凡,在田埂上像是一副永远看不完的名画。
将书递给贴身男仆,做父亲的向一边走去,小女儿已经会意跟上了。
旷野里,只有两个拿着手杖的人走着,连打扮到步履都如同复刻。
“舍得回来了?”
他瞥过去,身边的人步履全然是男性的模样,因为男女的体型差别,这样走是很别扭的,她却把步子迈得很从容。
就好像是回到了十五年前的书房里,还没有他手杖高的小丫头,不吭声,不喊累,沉着眼一步步跟在他身后走,每一个细节都要学到。
现在已经比他还高了。
似乎是知道这次出去闹得阵仗很大,她很没吭声,只是讨好笑了笑,露出难得的孩子气。
“打算什么时候去上学。”
小女儿很吃惊:“您不问我吗?”
班纳特先生抬眼,“你这么有主意,连情人都找好了,还需要我的意见吗。”
她下意识抬手,不好意思摸了下挺翘的鼻子。
非常男性化的反应。
不需要胡子,不需要喉结,她已经可以让所有人都相信她不是女性了。
“看来我不需要再担心你的小麻烦了。刚刚我都差点晃神看错呢。”
班纳特先生诙谐说。
这是克莉丝小时候,他教给她用来在公共场合指代女扮男装的暗号。
如果遇到问题,她随时可以用这个向他求救。
克莉丝表情古怪:“您是说,您已经将我当成儿子了?”
“当然不是。”
班纳特先生想也不想道:“我不认为你是男孩子,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女儿。”
“谁说女孩子就必须听话懂事呢。你这种不停给人‘惊喜’的孩子,如果这个小麻烦可以宣扬出去,我一定要拿你做例证,推翻这句话。”
克莉丝失笑。
安慰她还要顺便戏谑算账一下。
又安静走了一阵后,两个人停在了一颗大树下。
“这一年里,我一直在想,克莉丝,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克莉丝一怔。
几乎大半辈子都呆在浪博恩的绅士看向她,目光却似乎要穿透时间的雾霭,“我一直都认为,我比国王还要幸福,因为我生在这个时代最好的阶层。”
“国王每天要烦闷首相和议会,也可能像是法国的大革命一样,在一夜之间被摘走项上人头;劳作者朝不保夕,圈地时一念之间就流离失所;中产阶级为了维持一点体面生活而疲惫奔波。”
“一个乡绅,不必像是底层人一样耕作劳累、被人支配,也不必和那些有爵位的人一样,追逐虚名野心,每天在权利里互相倾轧,因为攻讦而气急攻心。”
“在社会上足够体面,可以细心体会生活中的所有乐趣和甜美,发现人类和自然最真实细致的一面,缓慢自在度过一生。”
班纳特先生道:“这是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看透的,所以我以为,虽然对你不公平,这样的生活也能让你满足了。”
克莉丝沉默了一会,才鼓起勇气说:“我和您恰好相反。”
“光是不事劳作却能安乐生活就使我很不安了,如果日复一日重复着一样的生活,面对一群只有家长里短的人,眼前只有这一点田地,所有乐事只有那些琐碎和流言,平时还能充作消遣,如果长久在这样停滞不前的地方待下去,我会窒息的。”
班纳特先生听完后,长叹了一声,也沉默下来。
两个人并肩站着,太阳渐渐下落,群鸟归巢,旷野里暮色四合。
“你还没见过莉迪亚吧。”
班纳特先生突兀说。
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这么问,克莉丝还是点头:“我不知道她在伦敦,所以没在舅舅那里落脚。”
班纳特先生这才毫无掩饰盯着自己倾注了最多心血和关心的孩子。
现在,任是谁来说,都不会觉得她和莉迪亚是双胞胎。
其他人不明白,班纳特先生却太清楚,她们小时候究竟有多像,很多时候连妻子自己也分不清,甚至会随便抱出其中一个给自己看。
得知真相后,他看着两个孩子,陷入了痛苦艰难的抉择。
很快,他发现,躺在一样的摇篮里,只要有一点照应不上,莉迪亚就会烦躁,大声哭闹,克莉丝却永远都是安静忍耐的那一个。
这一年里,莉迪亚也长开了,她体态与克莉丝完全相反,非常像当年的妻子,是个长相不逊于简的姑娘。
眼前的人却比当年的加德纳小姐还好看,尤其气质出众。
莉迪亚就仿佛是一个参照,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为了女扮男装,这个孩子到底付出了多少。
她本来会是班纳特家最漂亮的女儿,却硬生生凭借自己,用数十年的生活习惯磨了骨,拉了形,忍性遮掩,在一片结冰的湖面上行走。
每一天他都在煎熬,是他选择了克莉丝,强行把这种命运加到了这个孩子头上。
班纳特先生很明白,就算是从头教起的其他孩子,也绝对做不到这样的地步。
只是因为这个孩子是安静忍耐的克莉丝而已。
无关性别,她已经用实力证明了一切。
而所有努力,也不是用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遮掩的。
“我明白了。我的孩子。”班纳特先生说。
他慈爱而鼓励看着她。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想走多远也没关系。”
“你只要记住,不论你在外面遇到什么,你都是有退路的,是可以回到浪博恩的。”